路 遇

老笨

夜梦，驾游呼伦贝尔大草原， 误信深度游，因雨陷入泥潭，进退触篱，岌岌乎呼救无门。惊恐醒来，久久难以释怀。听老人说，恶梦是一种征兆。梦境之兆何谓也？

早饭囫囵。出去走走吧。

虽刚立秋，但秋老虎缺席，空气里有了丝丝凉意。西塘河风光带一线，走路跑步之人甚多。热议着暑伏炙热，一入秋境犹如换了人间，真是凉爽好个秋。

平常走到老街南端，继续沿河边东行。熟人寒暄，便上了大道沿砖块路向东。

这是新开发的交通新道，因贯通便捷，成了县城东部出入的主要通道。人来车往，络绎于途。向东约千米路向徐徐朝南。

过了双湖大桥，远远看见路边小车停泊，一位男子正打电话。待走近一瞧，不是老同学吗？几乎同时彼此惊呼大名，握手拥抱。

来了怎不提前告知？不想惊动，亊了即走。怎么富贵相忘了？岂敢。中午县城同学杜康小酌？随即电话。同学说什么也不允，一脸不愿见人的近乡情怯。半晌达成妥协，彼此小聚。

小车抛锚，找来亲戚拖车检修。

去个景点逛逛？不必了，找个地方坐坐吧。找了个曲径通幽的僻静处。

同学有点怪，性格孤僻，交往甚少，当年是班上的尖子，语文甚好，尤古汉语。父亲是老牌大学生，父子通信之乎也哉皆是。私底下被同学视为另类，常遭人捉弄而不明事由。记得入团时，有人怂恿团支部搞了个啼笑皆非的宣誓仪式，一时传为笑谈。后来考上大学，分配在外地工作。毕业20年团聚时，他匆匆赶到现场，当时已是科级干部，大家羡慕不已。此后20多年，像断了线的风筝，信息全无，身影消遁。今日邂逅，纯属巧遇。

以为游履官场多年，亦已浸润送往迎来，且二十几载未晤，当聊兴侃侃。却依然讷口少言。纳闷间，隐微觉得，同学几次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一股“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心绪，依稀可见。

不妨吾乃敞开心扉，抑或引而畅言。娓娓历陈坎坷不幸，由衷感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今已致位，过往皆为烟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无以完美，珍惜当下足矣。

果真，由衷之言触动了神经，引发了共鸣。随着一声悠长的怨叹，话匣打开，主聊易位，老同学道出了酸楚而奈何的过往。

大学毕业择业苏南，因为父亲同学其时主政一方，仰其荫护。两年中学教书，被选拔进政府机关，列入组织培养后备。从乡镇中层干起，一两年上个阶位。毕业20年团聚时已任镇长，年后任党委书记。父亲突患重病，不久辞世。既而，父亲同学蒙难车祸。实乃悲伤接踵而至。此时正名列晋升考察之册。

虽说仕途进步，得益于父亲同学提携之恩。平心而论，自己绝非花拳绣腿之辈，经历磨练摔打，精进不休，不负胜任，四方好评。作为外籍干部，难免遭致同亊忌恨。父亲同学罹难后，这种忌恨迅速纠结为一股排己力量，与我晋升考察设置阻碍。抛出男女关系，风言影语，尘土纷嚣。妻子是当地人，性格刚烈，信以为真，大肆咆哮后提出分手，儿子归我抚养。在乡土势力和婚姻破裂面前，我退避三舍，“归去来兮”，知趣平调机关工作，以求安宁。

没停顿，不间断，像是打印机上咚咚咚弹出的文字，一行接一行，一页连一页。可以想象，这段经历是怎样的刻骨铭心，否则岂会流水般的言辞流畅。

同学端杯喝水，目光忧伤地望着我，仿佛在说，这样的经历谁能承受呢？嚅嗫着好言相劝，未待开口，心扉之门再次敞开。

多故之秋，风雨无晦。离婚后，父子相依为命。小儿懂事早，自小要强。穿衣吃饭，读书待人，从不操心。四年级始当班长，直至高中毕业。高中时，有位同学亦因父母离异，与父亲口角生端，离家出走，多人劝解无果。儿子将同学接到家里，冷暖相伴，夜雨对床，不能决其生，吾能决其未来，昆仲当不负韶华。最终双双考入大学。儿子在大学入了党，荣列选调生。毕业后到基层锻炼两年，回归专业从事技术工作，因为能力出众，业绩卓著，走上领导岗位。再次下派基层挂职，不慎染上棋牌顽习，覆水难收，引发人心失望，险遭除名。

同学又端杯喝水，默然无语。哪里知晓在人生最为珍贵的年华，他经历了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坎坷和家庭变故。说实在的，先前颇有微词，清高孤傲，乡愁寡淡，有悖同窗情谊。听了一席肺腑和盘托出，责备之感全然散去，遽然平添了万千恻隐。原来，这些年他过的一波三折，灰头土脸，哪是什么自鸣得意远离世俗，而是厄运缠身愧见江东父老。将心比心，任何人遭遇这样的雪压霜欺，都会逃避亲旧，蜷缩一隅。

小车检修完毕，亲戚开了过来。已到午饭时分。同学婉拒喝酒，决意返程。我费尽口舌，终而举杯。下午亲戚专驾送返。

袒露心扉，张本继末，又酒入舌出，野马脱缰，同学之披沥陈辞一发而不可收。

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略显急促，也可能是相对于当时的寿命所致。按今日之生命履程，五十不惑六十知天命，当是恰如其分的。退休以后，“息交以绝游”，独自冥想了好多问题，“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仕途升职之际，遭遇伏击，进入至暗时刻。一封无厘头的人民来信，诬告生活不端，多次恳请组织查明，以正视听，组织支吾其词，竟以查无可查搁置再议而不了了之。缘由父亲同学之党政裂隙，迁怒于我，“虽有百口而莫辩其辜”。倘若父亲同学操政如故，对来信流言甄别真伪，还以客观公正，自有定论。从职以来，俯首组织，执以奉公，身陷谗言之时，组织竟视若无睹，怎不令人心寒？

何来心寒？想想太史公，因李陵事件蒙冤处以宫刑，“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老同学仅是垂手职级受损，乌纱犹在，福禄依然，岂不幸哉？一番打趣，喝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不白尚未抚平，孩子的人生又起波澜，本该人生开挂，却飘飘然沾染恶习，断送大好前程。经过惩戒教育，灵魂触及极大，具结悔过，发誓从头再来。

其间，又一次见证了人心的拷问。工作几十年，结识了不少朋友，平素过往甚密，每遇相济，鼎力而为，虽不及管鲍之交，但也不泛胶漆相投。儿子犯错，一度导致家庭运转艰难。无奈之下，想到了朋友，希冀伸手相助，以缓燃眉之急。谁能料到，危急之求，若泥牛入海。更有甚者，非但漠视，亦反目相讥。余想到了唐代大家韩愈的一段名文：“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強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古文滚瓜烂熟，莫不是潜心搜寻蓄意背诵而来？同学笑曰：“知我者莫若你。”心有不甘，为何我的朋友皆是酒肉之徒？时隔1200多年，借古喻今，惟妙惟肖，原来人心叵测乃百世不易。

经历这番艰屯之际，有点信奉天命了。那些年常常噩梦惊醒，遭恶魔追杀走投无路的，上悬崖绝壁坠落深渊的，陷冰天雪地犹如困兽的，染重病住院奄奄一息的，终日神情恍惚。阴霾褪去了，情随事迁，梦境也变得天朗气清起来，再也不见那些阴暗晦涩了。

我故作娇情，述古抒怀，“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曰：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又是一句“知我者莫若你”。会心对视，仰笑不止。

显然，同学有些醉意了，但返程的意念依旧清晰。还是执意要走。上车前，握于我手，请代向同学们致歉，不日专程来住下，来个“流觞曲水，畅叙幽情”若何？

望着小车远去的背影，怜惜夹着欣喜的泪水汩汩溢出。然而，恶梦照进现实的天命观，又搅得心里五味杂陈的。

恶梦，果真是一种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