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哈萨克的毡房

土坷垃

写在前面的话

这里说的哈萨克，不是指中亚的那个斯坦，而是我国新疆的哈萨克族。

曾经，我和一对计划旅行结婚的青年说，去新疆吧，去那里度你们的蜜月。不要去城市，不要去景点，骑两匹骏马，一直跑进牧区，在牧民的毡房中开启你们新的人生。那经历，你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在我的岁月中，曾经有13个月，是在哈日布呼与哈萨克牧民们一起度过的。正是这13个月的毡房生活，令我从心底里冒出上面的话。



哈日布呼，当地人也叫它“哈拉布河”。那是个蒙、汉、哈（萨克）、回等多民族杂居的半农半牧地区，属于新疆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温泉县。哈日布呼行政区划为镇，距我们部队驻地大约有一百里地；如果按生产单位说，它的田野和牧场属于“十月”（人民）公社集体所有。

在那里，我第一次走进毡房，第一次融入牧民的生活，第一次体会他们的淳朴敦厚、喜怒哀乐。

那是一段难忘的青葱岁月，那是一段不解的深厚情缘。

那时没有相机更没有手机，能为我留下草原戈壁的精彩瞬间，如今只好以故地重游的照片充数；然而我脑海中时时显现的，却依然是当年鲜活的景象，栩栩如生仿佛触手可及。

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东西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你的心头，永志不忘。

时间很久，新疆很大。过去与现在，此处和彼处，许多事或许已经改变，许多习俗或许会有不同，你的所见也许并非如我所说。请不要拿现在的旅游见闻说事，那和我所处的不是一个维度。

我要告诉你的，只是我的亲历，那些岁月长河中确曾泛起的涟漪。

第一次进毡房

毡房，口内（内地）人爱称它“帐篷”、“蒙古包”，但我觉得还是叫毡房比较准确——因为它不仅为蒙古族独有，各游牧民族都以它做放牧时的住所。

搭建毡房的材料都是轻质的，只三样：木杆、毛毡和毛绳；毡房的搭建和拆除简便易行，木杆和毛毡捆绑起来，很容易用马匹或牛车驼载，非常适合牧民们冬夏转场，随驻随走、随建随拆的流动生活方式。

搭毡房先扎骨架。常见的一种，底部扎一圈一米多高的围栏，上部用木杆搭成尖顶；还有一种没有围栏，直接用木杆搭成金字塔型。骨架的外面用毛毡（也有少数用牛皮的）覆盖，再用羊毛编织的毛绳捆绑固定。窗户是没有的，只留一块可以掀起来的毡子做门帘，供人们进出。毡房里的地面会铺一层羊毛地毯，供人们盘坐和睡卧；毡房的顶部，还会有一块毡子可以移动，打开就形成天窗——它的“妙用”，我会在后面提到。

在广阔的草原上，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白色的毡房星罗棋布，如点点繁星闪烁在深蓝的夜空。你如置身其中，便会被彼融化。



因为语言不通，我们“下点”工作都有翻译陪同，在他的引领下，我平生第一次走进哈萨克牧民的毡房。

第一次进毡房的其它细节我早已遗忘，唯独毡房里那独有的气息中让我不曾忘怀。

掀开门帘，俯首跨进毡房，立刻嗅到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多重气息的混合：奶味、羊肉味、马汗味、牛粪味、皮具味、酸奶子味、莫合烟味、微臭的酥油味以及人体散发的汗臭味等等等等。你能简单定义那是怎样一种味道吗？或者，就称它为牧民生活的“烟火气”吧。

说实在话，作为一个城市里走出的汉民，初次嗅到这种味道，不是很习惯。拘于礼貌和身份的需要，我忍耐着不露出丝毫的不适，只在短暂的拜访过程中不停地吸烟，用焦油和尼古丁燃烧的味道充塞口鼻空间。

很快，随着我出入毡房的频率和次数的增多，不知何时，那股味道竟然没有了——不是说习惯了，是真的嗅不到了——那是因为我自己身上的猪肉味（牧民这样说汉人的）已经被毡房里的味道冲淡并与之融为一体了。

毡房里的味道，从一个侧面勾勒出牧民的生活细节，那里面包含的每一种成分，都是他们日常活动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构成他们生命的元素。当你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时，你便融入了他们，被他们所接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毡房里的饮食

哈萨克人以肉食为主。

他们有一句话：汉族人吃草，维族人吃土，哈萨克吃肉。这句话绝没有贬损外族人的意思。说“汉族人吃草”，是指汉族人的食物中多蔬菜粮食，都是地里长出来的，如同牧草一般；说“维族人吃土”，那是指维吾尔人烤馕的“馕坑”是土垒的，从馕坑里向外掏烤好的馕，犹如掏出一块块的“土”。你看，不是挺形象的吗？

我们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哈萨克人则是“靠牧吃牧”，食物主要来源于牧养的牛羊。牛羊就是牧民的粮仓，即使是在人民公社时代，如农民户有“自留地”、要养猪一样，牧民们也都有自家的“自留畜”，多是三五只或十来只羊、一两头奶牛。



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吃肉是一种别致的享受。

先说肉的品质——我极少在哈萨克人那里吃到牛肉，他们常吃的是大耳朵绵羊的肉。那羊绝对是“纯天然散养”的，它们都是吃着草原上自然生长的牧草，喝着天山上融化的翡翠般的雪水，吸着纯净得像婴孩的眼神一样的空气，在草原上成天无忧无虑地闲逛（据说心理状态与肌体的发育有关）中长大的。羊肉都是现吃现宰、新鲜下锅、煮熟即食；牧民没有冰箱，有也用不上——没电，一次吃不完的就挂在毡房内外的木杆上，随吃随煮。新鲜肥美的羊肉出锅时，掀开锅盖的瞬间，袅袅蒸汽裹挟着阵阵清香，瞬间弥漫整座毡房，强烈地刺激着你的味蕾。扯一块放入口中咀嚼，酥烂爽滑鲜嫩，唇齿留香，令我这进疆前从不食羊肉的主儿从此也乐此不疲啦。这么说吧，你亲自去哈萨克的毡房里尝一下就知道了，城里无论什么老字号的羊肉，绝没有牧民的清水煮羊肉好吃！

再说羊肉的吃法。牧民拿羊肉当主食，很少吃烤肉或做成各种花样，做法就是水煮，佐料只有盐，像我们那种花椒大料桂皮香叶料酒酱油醋的从来不加，也没有。肉要与面片一起吃。新疆缺水，农田以旱地为主，农作物多是小麦和玉米，大米极为金贵，所以在哈萨克人家里很少能吃到抓饭，他们常吃的是抓面。



现在请听我讲讲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吃抓面的情形。

到了吃饭的钟点，主妇会在毡房里席地铺一块矩形的餐布，然后将煮好的面片用大茶盘盛上满满的一盘端上来（男人们不干这活儿），上面摆着大如小肘的整块羊肉和去过皮的囫囵个儿的土豆（他们叫洋芋或洋芋蛋）。

这时男人们已围在餐布旁盘腿而坐。哈萨克的男人无论辈分高低年龄大小，都可以入席；女人则辈无大小，都不许上“桌”，只留一位（或主妇，或少女）跪在一旁添茶，要等男人们吃完了，她们才在一旁的角落里进食——前面说过，别跟我较真儿，现在是不是还这样我不知道，我说的只是当年。

餐前，会有一位女子（又是女性，通常是刚能干活儿的女娃子）肩搭一条毛巾，一手持脸盆，一手提铜（铅）壶，挨个走到每一个人的面前，以壶倒水，以盆接水，请你在流水中洗手。没有什么肥皂香皂药皂，清水冲洗而已。你看，相较于我们一些人用面盆盛水洗手，这种方式是不是更加卫生？当然，最终的卫生程度取决于擦手的毛巾——我说过的，新疆缺水。

餐食摆好后，男主人会从靴筒里或腰间拔出餐刀（餐刀的故事我后面会讲），先在皮衣的袖子上荡两下，然后一手托肉——哈萨克人不用案板，一手持刀，开始片肉。持刀片肉的方式很有讲究：大指平伸，四指握持刀柄，刀刃朝向自己，从外向内一刀刀地片割，片起的羊肉正好用大拇指和刀体夹住提起，再扔到面片上。他们片肉的速度很快，如果中间手指油腻握不住刀了，就伸出舌头舔舔手指，然后接着片。

肉片好了，男主把餐刀在衣服的大襟上蹭干净插入刀鞘，然后抓起土豆一个个捏碎，再用手在茶盘中把面片、肉片和土豆碎搅几下拌匀，就可以开吃了。没有什么布碟、调羹和碗筷，随着主人“依提（吃），依提”的礼让声，大家便纷纷伸手抓食起来。



初次吃抓面，难免会出些洋相——除了弄得满手满嘴油津津的，还会洒得满衣襟满裤腿都是。吃抓面得学：抓的时候，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指尖，将肉片面片和土豆一起捏一小撮，在茶盘凸起的边缘上轻轻地摁一下压紧，然后拿起从左至右（我说的是右撇子）顺嘴一抹，那食物就进了嘴里。会吃的，饭后除了拇指、食指和中指第一指节沾油，浑身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的，甚至嘴唇上都看不到多少油水。

除了肉，奶、茶和盐也是哈萨克人不可或缺的辅食。

我很少见哈萨克牧民喝水，他们渴了就喝奶茶（在家时）或鲜奶（放牧时）。肉食的生活缺不了茶和盐——茶，去油腻助消化；盐，调味道补体力。哈萨克的奶茶与蒙古族的奶茶不同。蒙古族煮奶茶，是将奶、茶、盐和水放到一起倒进壶里煮。哈萨克人不是。

当你走进哈萨克人的毡房时，主人首先会请你喝茶。斟茶的定是家里的女主人或刚成年的小姑娘。

她会端上一小壶浓浓的热茶、一大壶开水、一小碗奶皮子，有时还会有一小碗酥油——那酥油入口虽香，但闻起来有点儿臭臭的，就像我们的臭豆腐。茶是用砖茶敲碎煮的（我见过那种砖茶，形状像砖头但还更大些，用粗茶和茶梗压制而成），里面加了盐。

她先在茶碗里倒一点儿奶皮子，一点儿茶水，再捻少许酥油，接着冲入大半碗开水，随后双手把一碗热乎乎的奶茶奉到你的面前。

那可可色的奶茶冒着微微的热气，泛着浓浓的奶香，浮头飘着点点亮晶晶的酥油花，咸滋滋的，可比城里茶饮店卖的奶茶诱人多了！

哈萨克人喝茶还会配上茶点，多数就是拿一个馕，主人用餐刀当面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撒在餐布上；少数的时候，也会用羊油炸的馃子做茶点。

和哈萨克人喝奶茶你不用客气，喝够了只要把碗翻过来往餐布上一扣，主人便不会再劝；如果你嘴上说着“不喝了”，可碗口一直朝上，主人就还会给你斟上。



在牧民中间混久了，除了牛奶、羊奶，还有机会喝到马奶、骆驼奶。牧民家的奶很纯，绝不加水的，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取水不易，水比奶还金贵。牧民喝奶也不放糖，毡房里很难找到糖，要么加盐，要么纯天然。我就喝过刚从牛的乳房中挤出的、带着母牛体温的鲜奶。实话，除了带有些牛身上的膻气，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是又多了一样吹牛的资本吧。

除了做奶茶，奶子还可以做成酸奶、酥油、奶皮子、奶疙瘩、奶豆腐、奶渣等食品。这些奶做的零食也不放糖，味道中除了奶本身自带的香甜外，就是微微的酸。我们哄孩子会给上一块糖，或一块巧克力、饼干啥的，牧民哄孩子则会丢几个奶疙瘩过去。

哈萨克牧民做酸奶非常简单，就像我们的传统发面技法一样——我们用“面肥”，牧民用剩酸奶，机理相同，都是利用微生物的生化反应发酵。他们总是剩一点儿酸奶在一个羊皮口袋中，再往里面倒入新的牛奶或羊奶，然后扎紧口袋口，挂在毡房里的背阴处，大概一两天，鲜奶就变成酸奶了。那浓稠的酸奶倒在碗里，色似白玉，状如琼脂，因在阴凉处放置而略感清爽，适口而营养。



毡房里的趣事还有很多，毡房里的往事回味无穷，但写到这里，也只能暂且搁笔。原本只想把那些零零散散的旧事凑个短篇，既留个念想，也给感兴趣的读者凑个趣，没想到一落笔便刹不住车，竟至数千字才写了些许，看提纲还剩下不老少没写，也只好再写续篇了。抱歉！

好吧，关于毡房里那些往事、趣事、奇事、开心事，那些长歌劲舞、美酒浓情，那些雪寒血热、月朗星稀，咱们下回再聊。

～～～ 完 ～～～

欢迎光临 敬请斧正

（配乐：Akbayan 改编

哈萨克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