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故乡的茶馆》

随缘(曹军)

轻轻推开岁月的门扇，穿行其中，记忆深处那抹温婉的沉香，仍然润染着生活中的每一天。那份对于茶香怀念与眷恋，在这个秋季不期而遇。当慢慢回味，那一段旧茶事，如一缕温润晨光，摇曳在喧嚣世界里，在时光剪影里，那泛黄色胶卷上写满了光阴的故事。

深秋暮色，吞没了整座小城，远处山峦，仿佛在朦胧中渐渐睡去。轻启窗扉，清风掠过发梢，微凉，月朗星稀的夜空任由思绪再一次爬上指尖……

最早对茶的认知来自父亲，他一生爱喝茶。但那个年代因家境贫寒，只能喝极便宜的茶叶，每天早上起床他就泡满一搪瓷茶缸。常见父亲泡茶，喝茶的样子。首先烧好开水，然后将大指和食指伸进灌头瓶里，捏一撮粗糙茶叶放进茶缸里，当滚烫的开水冲下去，那淡淡茶香便娓娓然升起，褐色茶叶浮上了水面，父亲就鼓着嘴吹着热气使茶叶下沉，然后缓缓将茶缸送到唇边，先呷一小口含在嘴里，眼睛微闭，脸上有凝重，也有欣悦。再来一口，抿唇，舌尖伸出微翘，长长地嘘一口气，嘴角上扬，茶的香，茶的热，那种酣畅淋漓感觉，也许是父亲一天最惬意的时光。常听父亲说:“清晨一杯茶，饿死卖药家”。看父亲喝得有味，想是茶一定很香甜，于是，有一次就偷偷喝了一口，啊！苦涩难咽，而父亲却喝得津津有味。有时和父亲闲聊，问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回来，他总是说别的啥都不带，就带一包茶叶就行。所以每次回家，忘不了给父亲捎一包略好点儿茶叶。父亲拿着茶叶总是放在鼻子边闻一下，嘴里不停念道，好茶，看着他脸上满意笑容，我比父亲更开心。

两年后，我从林场到了公社一个社办企业上班，隔壁就是一个茶馆，每天厂里人或街上居民都在那里打开水，只要5分钱一壶，很是方便。正是缘于父亲对茶的酷爱，让我对这个茶馆非常感兴趣。每次去那里打开水总想多呆一会儿，也是十分喜欢茶馆那种气氛。茶馆老板是桑树庙人，姓马，叫马光清，瘦高个，脸上常常挂着和蔼微笑，黑色围裙系在腰间，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提着二尺多的长嘴铝壶不停地给客人倒茶续水。他谈吐朴实，待人热情，一边端茶倒水，一边与客人拉家常，非常亲热随和。

马老板茶馆坐南朝北，门面不算大，加上前面接的石棉瓦，约有一百多个平方，能容下近百茶客。门囗放着大火炉，燃着炭火煮起一炉热茶，那腾腾升起的热气，吸引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茶馆是一间大统房，靠墙边摆放着经过沧桑岁月风尘沉淀的大小不一的长凳，摸上去光滑而温暖。退色木桌上放上几摞粗瓷大碗和一些纸包的茶叶，到处折射出安静岁月的质朴与真实，特别是墙上一幅毛主席画像显得格外醒目。茶馆光线昏暗，但屋内每一处犄角旮旯干净整洁，粗陋中又见精致。门檐悬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淡墨写着“茶馆”二字，苍劲有力。当时马老板的茶馆也算公社唯一家乡特色民俗的生活一景。

茶馆生意好，茶客大多是街上中老年人和方圆几里外在破晓前披星戴月赶来的老茶客。他们来自形形色色，有聊天品茶、有打牌摆龙门阵的，有看像算命看书的，安静地听别人说笑。有卖菜小商贩或独自叼着烟嘴悠然自得品茶的，还有三五成群围桌而坐，边饮茶边谈论国事、家事、人生，油盐酱醋，从海阔天空到鸡毛蒜皮！喝一口茶，争几句嘴，然后开怀大笑，他们喝茶不讲排场，只讲自在舒畅！马老板每天为茶客们忙来忙去，表演着他高超的茶艺，但见他满脸笑容手提长嘴壶，离客人很远，壶身一斜，一条银龙飞流而下，刷的一声冲在茶碗里，忽地壶嘴一颠，一收一翘，便满了茶碗，滴水不洒，马老板高超茶艺见证了他茶道的硬功夫。他手法熟练而温柔，仿佛每一次倒茶都是在传递一份心意。再仔细端详，水中那一小撮绿茶，慢慢散开，泡开的片片茶叶，就像春天柳枝吐翠一样，层次簇拥，清香四溢，一下子茶香就弥漫了整个茶馆。然后便是客人手捧茶碗，轻吹一气，慢慢地抿一口，眯着眼睛陶醉在茶汤里，随即连声赞叹：好茶！好茶！那场面不禁让我想起西晋张载《登成都楼诗》中的“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廖廖数语，道出了客人喝茶时那神仙般的享受。

我去打开水时，有时赶上马老板最忙，就帮他做点儿杂活，马老板很是感激，就会端来一碗刚泡的茶，说道，“真谢谢你常来茶馆帮忙，喝碗茶吧”，我赶忙接过茶碗说声谢谢。看着碗里细腻茶汤，温厚薄翼的色泽，闻着茶香醇厚馥郁，轻啜一口，唇齿间泛起淡淡苦涩。又呷一口，唯美曼妙，淡雅温润，犹如轻碰雨露之感，清新甘爽。再品一口，茶香余味更是令人陶醉、回味无穷，时若置身山林雾谷，时若身临仙府灵境。我不解地问马老板，怎么我父亲泡的茶没这么好喝。于是，他就讲解了茶艺茶道和喝茶的益处。他说:中国自古就是茶的故乡，茶的种类很多，有老茶，红茶、绿茶、黑茶、白茶、花茶、普洱茶，乌龙茶，铁观音和大红袍等。不同的茶有不同茶性，不管是哪种茶，都带着其独有的特色和功效，只有选择适合自己的茶，才能有益健康，起到良好的养生保健作用。茶不在乎名贵低溅，一杯茶，喝下的是心境，是清醒，是温暖。茶，不仅是一种饮品，更是一种精神寄托， 在茶的香气与滋味中，人们寻找着内心平和与宁静，而那片叶子，便成了连接人与自然、茶与文化的纽带。其实泡茶很有讲究的，首先，烧水，温杯，置茶，洗茶，闻香，出水，并计算好水温、茶叶克数、出水时间，精细讲究。茶是自然界里一种灵魂之物，天地蕴育，汲取日月风雨之精华，它可以洗去风尘，温润心情，也可以省略繁复，留存澄净，还可以过滤浮躁，回归淡然。他的一席话让我受益匪浅，惊叹马老板对茶文化如此精通，更赞叹他为弘扬家乡传统文化辛苦耕耘的精神！我情不自禁问，马老板，茶馆这么忙，您不累？他笑着回答，“累啊！但更多的是快乐！”简单一句话，包含了他对茶馆对茶客的那份热爱之情。

有时还有幸喝碗马老板泡的老茶，它是茶馆主茶，大部分茶客都喜欢喝。老茶虽然貌不惊人，不似新茶漂亮，老茶是深褐色，色泽暗中透亮，红中藏黄，溢着沧桑气息，似一个阅尽千帆的老人，笃定、温和、沉静，自有一种独特魅力。老茶香气深沉、内敛、悠远，滋味醇厚，炉火纯青。当茶香一点一滴渗入肺腑，心不由变得柔软，就仿佛人间烦恼都已被它消融。

每天，茶客们在茶馆一坐就是半天或一天，没人催促，没人吆喝。茶一般是二角钱一碗，后面就不时给免费续水。不论春秋冬夏，刮风下雨，茶客都会准时来到那里。在那里，茶馆不仅是饮茶解渴之处，也是他们重要社交休闲场合，更是一种情感寄托。那间简陋原始茶馆，那原汁原味的简单，是一种享受，也是茶客们内心要找的平静与安逸。特别是到了晚上，茶客逐渐增多，七八点钟光景，是茶客最多的时候，因为偶尔老板还请曲艺、评书等艺人在此说唱，茶馆常会爆满。每晚茶馆房梁中央悬着的那盏朦胧灯光，点缀着热闹气氛，茶香盈屋，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暖的家室之中。

后来，我又到了另一个企业上班，虽然离茶馆远几步路，但还是经常去茶馆感受那儿的轻松气氛，偶尔在茶馆为父亲买包茶叶，父亲说茶馆的茶叶喝着过瘾，是好茶叶。每次去茶馆，马老板都会很热情送我一碗香茶喝，给钱时他总是执意不收，但我还是把茶钱压在茶碗下悄悄离去。

马老板是个实在人，对任何人都是那样热情。记得有一次，街上有个叫七斤的乞丐穿着脏兮兮衣服也来茶馆喝茶，茶客们见了七斤进来，都大声吆喝让他出去，马老板听到后马上进屋把七斤安排个坐位，又忙着给他冲泡一碗老茶，并说，你只管喝，不收你钱，七斤虽说傻，但他还是知道谁对他好，连连点头很感恩的样子，后来，七斤也还是来喝茶，只是来的少了，他就站在门外不进茶馆，马老板就端一碗泡好的茶给他喝，喝完他笑着很开心给马老板一个拥抱便走开了。多少年后，每当想起那个画面，心里总会涌上几分暖意。

往事如烟，当年的茶馆，虽没有什么文化韵味，却也包罗了故乡世态万千。老辈茶客而今已垂垂老矣，大多数都升入天堂。茶馆的故事已经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如今，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茶馆升级为麻将馆，退色的木桌子换成了电动麻将桌，小长凳子也换成时髦的太师椅，麻将声替代了说评书的锣鼓声，唯独没变的是茶的清香混杂着烟味儿。昔日的茶馆虽然没有现在茶楼，咖啡厅，麻将馆装修的高档华丽，但那种简单，纯净而温馨的场景却一直令我无比怀念。

多年来，喜欢喝茶，喜欢简单，常说“茶里无是非，心中有山水”。其实，生活的至简，来自于清华其表；高贵的灵魂，源自于淡泊其中。行走在尘世间，我们应该把自己沉淀成一碗茶，以苦涩熬煮出清香，看似清淡，却沉淀着人生滋味。应该如茶一般至纯随性，在经历岁月打磨后，仍然不改最初本色，甘愿把苦涩留在心底，把芳香洒满人间。

一寸寸光阴，在指缝间溜走，一杯杯清茶，在四季里暗香盈盈。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经年再次回家，当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茶馆门口，眼前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街道虽景色依旧，而背景下那人和物却不是当初的样子，那失色门窗与曾经匾额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与喧嚣。时光如水，静默不语，岁月很短，一去不返，散落在岁月里的往事，伸手已无法重拾。站在时光渡口回望，记忆里的茶馆是一幅画，一幅温润优雅，永不褪色的国画，每当想起，都会让我感到温暖与感动。那些深藏的记忆，犹如沉淀老茶，散发着岁月气息，写满了眷念与温馨并存的故事。

此刻，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暮秋的夜，水稍微瘦，山略轻寒。凝眸，一些过往，隐匿于簌簌秋叶间，有种厚重之美。这美，不惊，不扰，安静地栖在枝头。深深地吸口气，空气中流动着一缕茶的清香，余味悠长，茶味成熟、厚重且略带点儿苦涩。这是故乡的茶香，是家的味道，是游子心里永远流淌着的那份乡愁。

2023.10.23，曹军

作者简介

曹军，笔名随缘。湖北荆门人，喜欢文字，于零九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数百篇散见于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曾在短文学网多次获奖，喜欢喝茶，养花，喜欢与文字共舞的女子，融入情感的写作风格，深受读者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