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熔炉中千淬百炼》

章五滨

　　常说解放军是一所大学校，让青年人在此学习成长，但也是一座大熔炉，生铁在这里炼成钢。我是一九六九年从青年点应征入伍来到董存瑞生前的部队炮兵十一师，在广阔天地尙未经过足够历练便参了军，当时还不满十六岁但身高己接近一米八了，显然长的有些着急，身体孱弱的象一根豆苗。

　　初入军营最令我头痛的是出操和站岗，体能差胆子又小，穿着沉甸甸的大头鞋出操跑步太折磨人。记得一次出操竟被带到离营房不远的哈大公路上长跑，没多久我便拖着腿咧着嘴撑不住了，一路正强挺着，道边一群老百姓中冒出一句“快看啊！那个当兵的快不行了”，终于崩溃大喊一声“报告”象喷出了一口血，被喝令“出列！”靠在树干上弯着腰喘粗气，在老乡们的注视中这地就没道缝，自尊心算是碎了一地。

　　第一次站岗是老兵带着边巡边聊没毛病，囧事终于来了。那天夜半睡的正酣，被班长喚醒告之接岗，睡眼惺松问了一句“就我一个人吗？被调笑怎么还得让人陪护着啊？接过枪披上雨衣走到营房大楼外一探头，那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哨位在营外菜地尽头，走到伙房处那风中的泔水桶滚得咣咣的响，闪电中那一堆苫布随风呼啦啦舞动着，就象一群妖怪张牙舞爪，受不了掉头逃回营房，我就在走廊门口站了这班岗，是有点熊了但这裤裆可是干的。

　　除了体能差胆子小心智也不成熟，刚入伍就赶上珍宝岛边境冲突爆发，所在四十三团是接到命令开拔的，因所装备的苏式一五二榴弹炮口径大威力强，但苏式M2履带牵引车不争气，三支两军人员召回后，很多车辆开不动而作罢。但备战训练全面展开己是十分紧张。

一次火炮实弹射击归营，我倒在铺上便入梦乡，被炮技师老詹大嗓门一顿吵吵，“老同志都忙着收拾工具，新同志怎么一点眼力没有呢？”我喃喃回应“我小你大多干点呗。”让他哭笑不得。部队列队集合唱的都的铿锵有力的军歌，我平时不经意便哼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春季到来柳丝长……。”一次被班长碰到一通尅，“这新兵唱的什么玩艺儿？”我只好翻翻白眼噤声。

　　穿上军装配上“三块红”从老百姓成为合格军人非一蹴而成，入伍头一年任怎么倒饬也脱不掉孩子气和学生范。但受到触动是当年母亲来队探亲，我特地借了付班长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她去照像，回到招待所妈妈对我说：“五子，你在家是妈的孩子，在部队就是国家的战士，照像师付对你说那个军人往里靠一点时，妈心里很自豪，我儿长大了。”我听罢心中大惭。

参军头一年懵懵董董团没入上五好战士没份，但在领导、战友一如既往的呵护、关注和促进中骨子里本生的N个不服萌发，主观能动开始发挥，来他一场士兵突击。

　　时间进入到一九七O年，部队己由海城北大营換防至锦州北大营，修理所没有直接归营在一个叫“小毛峪”的山村驻扎下来。我住的老乡家东屋放着一个为老人备着的寿材，天天伴着棺材睡也是一种心理磨练。后勤所有车辆物资都停放在离村一里多的山沟里由修理所布哨，此时我胆量似乎膨胀了不少。在夜里接岗要经过一片坟地，每次接换岗也无甚不适了。站岗时按老兵说法守望这大一片宁站明岗不做暗哨，站在视野开阔处防偷袭暗算，察觉不对即鸣枪，所以那时走火时有发生，我自有小聪明，就站在弹药油桶上重点守备这才是最要命的。

　　那时我还是光学修理工，一日我的光学师付密山兵赵志国向所里汇报，移防前一具维修保养完毕的火炮仪器方向盘尚未送交连队，为不影响连队训练应及时送达留守营房的某连。此时天色已不早，派谁翻山过岭去送成了问题，我见状主动请缨愿往。所长满脸的不信“你行吗？”“保证完成仼务！”很公式化的回应，但要给我一枝枪一个手电。

步行回北大营要穿过紫荊山翻过几道岭，当走在山路上时天已喑黑，寒风飕飕伴着猫头鹰的啼号，那年夜空还悬着一个拖尾巴慧星。当路过被当地百姓说的神兮兮的山洞下方还是有一些紧张，汗毛都根根立起。吹口哨壮胆？那与夜猫子一唱一和更瘆的慌，朗诵小学课文《寒号鸟》吧，“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念着咒一样仼务完成了，领导战友都刮目相看。

• 春暖花开后部队又接到新任务，全团前往绥中范家乡进行国防施工挖光缆沟。住在老乡家自然依老传统挑水扫院子，从小到大没干过这活，不足半桶的水挑起走出秧歌步扭得挺美，房东大哥见状忍俊不住，便说：“小张挑不动就算了，扫扫院子就行。”虽是好意但却被刺痛，闲暇时水必我挑，没多久满满两桶健步如飞。

　　部队主要任务是挖沟，铺设光缆由工程部队完成。沟深一米八宽半米，战士们生龙活虎争强好胜相互比试。我由最初的几米又不断提高到十米以上，当遇见山体岩石免不了打眼放炮吃力又危险，我当仁不让赤膊上阵，好一通历练抡起十八磅铁锤一百下，扶钢钎双手也是青紫斑爛，这胸肌腹肌三角肌小样了。

一日绰号“杀猪匠”李付团长来工地巡视，正值我光着膀子挥汗如雨，便指着我对众人说：“这小子宽肩细腰大三角再壮实些是块材料。”我听罢一得意立码一个立正敬礼大吼一声“谢长官夸奖！”却召来一声训诫“跟谁学的国民党作风？”是啊父母都是共军，当然是模仿自战斗片，不过学反了跑偏了。

　　工程快收尾了，全所官兵利用休息日去攀登平时望去云遮雾罩海拔七百余米的三山，经过施工个个晒的油黑锃亮身强体壮全员登顶不在话下。登上顶峰那建于唐代的六宓塔眺望沧海，完成任务锻练了自我倍儿爽。

二O一七年我与老伴及女儿俩口子又一次故地重游，与他们讲起陈年往事无不动情，在半山处又见曾经小息的巨石台老泪差点涌出，我的部队我的团往昔如梦如烟。

　　经历这么多事情如脱胎換骨不在是当初那个“新兵伢”子，开始懂得用心用力磨练。施工住在老乡家被跳蚤咬的通体红肿斑块连成一片苦不堪言，适逢选飞怕体检碍人眼每当午休便赤身在日光中曝晒以图掩饰。一八年去山东聊城探望老所长季金海他对此景还记忆犹新。虽选飞失利那一年收获还是颇丰，入了团评上五好战士被部队推送去总后高级专科学校深造。

　　虽然参加过大“串联”，去重庆军校报道仍是平生头一回单身远行，那一年也就十七岁还是有点怵，用省下的那点津贴在北京转车时买了三斤糖，再坐了二天三夜火车到达山城，途中竟未吃一顿饭上一次厕所全靠那些糖，有点笨就象搞了一场生存训练。

　　军队学校非培养书生之地，很多考验也将在这里展开。开课不久便赶上了全军大拉练，陆海空学员皆备好行装参加了这和平时期的“大暴走”。

　　刚入伍分到修理所不久便有了外号叫“长脖”，意为大脑袋小细脖干吃饭不干活，这刚入校又有了新浑号“大个子兵”，己被承认为精壮者了，所以踏上征途时重任全委。这肩上要扛着一挺班用轻机枪，腰带还别上一付竹板做宣传鼓动，还编入尖兵组和向导带上白灰粉笔先行探路引领大部队，由于在老部队打下一定底子当然也自信了许多，先锋官非我莫属。

　　从重庆一路南下奔历史名城遵义，刚上路队伍精神饱满情绪高昂，一路拉歌叫号军旗招展，顺利经过巴县、綦江行至川黔交界处，即然是锻练队伍当成旅行观光那是想得美了，上眼药终会来几出。

　　以往行军前目的地和行程都会传达，这一次只告之宿营地贵州桐梓，这由川入黔的跨省行程多长却未说明。首先来到闻名的“七十二道拐”，当然不会顺拐走，而是翻越峻岭直上山巅垭口，尖兵组先行一步登上山顶，只见“凉风垭”几个大字刻在山崖。望着这群山逶迤队伍蜿蜒的雄壮画面便打起快板鼓动起来。“加油啊！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不是后来小品的编创，原创是来源于部队。

进入贵州更是无穷无尽崎岖山路，因中午只吃了一茶缸子串烟饭开始饥肠咕咕，见山崖树丛长满象“老鸹眼”一样的野果，胡乱撸下往嘴中一通海塞，饥劲压住才想起有没有毒，偶遇一樵夫问之，“么啥子毒哦，牲口都不吃唦。”听罢心安但又憋气。眼见夜幕已垂打前站的却未传回一点动静，不久便打起火把，这要走到何时？疲劳己极的队伍开始骚动，我们几个做鼓动的也没有答案开始扒瞎，用粉笔在岩壁上不停写出还有八里还有五里还有……重点是坚持住猪肉炖土豆等着你。终于到达桐梓，饭菜确己备好猪肉炖萝卜蒙对了一半。大队长宣布今天行程计一百五十华里山路祝贺同志们！这也将是大多数人一生仅有一次长途跋涉了，也是整个一千六百里拉练我唯有的一次脚上打出了血泡。当把一双臭脚架在女卫生员一个湘妹子腿上，见她玉手摘青丝穿过血泡，那感觉咋有点莫明的好。

　　遵义城已在望又到了上药时，指挥部传令武装越野强行军通过娄山关。这里是红军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是骡子是马还得溜一溜。强行军是在紧急状态下的施行，要求小跑或是疾行总之不计代价哪怕只有一人一枪，上千人的队伍很快散乱不成形了，沿途到处可见体力不支散卧者，我也感之力己竭但得益于别在腰带上的竹板，随着走了形的跑动“呱哒”着，好象在自我鼓劲“挺住、挺住、坚持、坚持！”第七个到达预设阵地己是神情恍惚立足不稳了，但若是面对真实敌情就凭这仅剩的一口气就留给拉大栓了。就算这样又有何鸟用？那拎着两个机枪弹鼓几十发空包弹的付手早不知何时甩在何方，我扛着这无弹机枪千辛万苦变成烧火棍，想必在部队团队重要风头次之。

　　这一路风餐露宿铁打海摔兵临城下时我竟然开始发烧，所以在整个拉练中仅有的这次被劝上车收容了。入遵义城前部队短暂休整，瘸了拐了军容不整者收容其余列队进城。这风头我岂肯错过，从车中跑出向队长请求入列，对他说：“你看咱身材高挑又红光满面(发烧呢)不给部队丢人”。终于又扛起“烧火棍”走在队伍前排，在遵义百姓的口号和欢呼声中高歌开进，感觉是雄壮挺拔英姿勃发，酷毕了！帅呆了！有诗为证：“红旗漫卷赤水岸，铁脚丈量大娄山。雄师再入遵义城，恰似红军又凯旋。”

　　从院校以各门全优成绩毕业了，不但练就了筋骨强健又添了一些本事，回到老部队当一施拳脚。一九七四年在一次电影放映前扬月友团长做野营实弹射击动员，向修理所喊话问一个月能不能把全团火炮換油完成，此时我己是业务骨干下连常被奉为“上宾”，所长指导员把目光投向我，正值血气方刚何惧叫板，便告之二位“应下！完不成任务提头去见！

海口即夸战术上却不能等闲，全团三十六门火炮以往一天一门悠悠搞定，压力之下则要动些心思。那时还不知什么叫满负荷但方法如出一辙，每一刻勿闲每一人勿懒。这近六吨的火炮可不是什么小玩艺儿，摇架六百多斤，上架四百七十斤，炮口制退器三百六十斤，轮胎一个三百斤，最小件炮闩也快一百斤。把全班分成二组全员细拆一门一部分清洗换油，由孙荣昌(后任四十三团后勤处长)李云峯(后为营口富商)等业务好体格壮的编另一组在厂房外进入下一门粗拆，待换油完成开始组装下一门也卸了个七七八八，完成一门推出厂房另一门便裸身进入，推出的火炮由我迅速做了零位零线校准。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最后流程出了状况，做火炮与牵引车同步刹车调试时因进度太快司机早不知放马何处。莽劲自来把车门咕捣开打着火让战士把炮掛上接上气刹管，从厂房侧驶出穿过东大门开向通往锦县的公路，那年月公路车少人稀挺适合我这非专职司机。这法制“戴高乐”车还真不赖，这方向盘手摸着轻巧，这座椅屁股坐着太妙，这视野眼望去真好，嘴没闲着来一段样板戏“提篮小卖哎……”。一脚下去刹车踩死，下去察看火炮车辙印是否对等，再拿着工具调试，反复数次直到刹下去车停炮正，找地调头回营通知连队接收。原本一个月的期限二十天交了差，摸摸这项上人头妥妥的不可分家等着表彰嘉奖吧。

　　又等来了电影放映前的团长训话，正没心没肺溜号呢忽闻一声炸雷袭来，“修理所那个班长违纪开车，都去看看厂房都快撞塌了，建议给予处分”，要卸磨杀驴吗？不免忿忿起来。后勤付处长老单头和车务股长孟昭友这两位经过战争年代的老同志赶紧出面向团长政委游兑，结果是嘉奖黄了处分也免了，也许团长在解放战争时也曾有此一出二相对冲不喜不悲，我复制一回便是了。过后想来万一把车开翻毁了装备，万一撞了百姓造成伤亡，躲不过军法从事万幸勿怨了。几十年后有一次与已是解放军高级将领的院校同学相逢，他告诉我军队在和平时期除了能力更在乎听话和守规矩，有时血性和鲁莽常纠缠一起区别在结果。

　　己经远去的军旅生漄不是蹉跎岁月也非虚度年华，使一位弱不禁风“小鲜肉”无知菜鸟蜕变成顶天立地的汉子。除了不易更改的某些个性，在军营中夯实了忠于国家奉献民族的价值观，打上了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烙印，培育出集体主义精神，摔打磨砺出硬骨头般钢铁意志。在之后的人生里即便遇到了最惨烈更艰难的时刻，竟管奄奄一息困境重重从未想过放弃。动了四十余回手术医生护士哪个听到过我一声喊叫？天差地别的改变亲人朋友谁见过我掉下眼泪一滴？军中有言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如今光荣牌即将掛上门楣，改用小品里孙涛那句台词，“我是个兵，我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