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四）流泪的飞蛾

糖果儿

活着（四）流泪的飞蛾

糖果儿

村子里那个苦命的女人秋娥死了，刚刚六十岁，那天，正是她小孙子的生日。

秋娥家姊妹四个，她是老大。一家人就靠着几亩薄地为生。这家人有着异于常人的短腿，却又有着多于其他人的笑容。特别是秋娥，印象中不论何时遇到，她总会笑的眼如弯月，咧开的大嘴露出下面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这让她原本生硬的面孔增添了几许可爱与亲切，所以大家都爱叫她娥。

后来看红楼梦，从刘姥姥歪着脑袋憨厚的笑容里，我每每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娥。象！她除过没有刘姥姥的高大身材，其余都是及其相象的，连同说话的神态，语气，以及她咧嘴的笑。

娥的脸总是粗糙的黑红色，长长的头发尽管梳成两根粗壮的辫子搭在身后，但总有很多碎发从这里哪里掉出来，显得十分凌乱。

作为长女的她，除过帮大人种地做家务，还要看护三个年龄差距很小的弟弟妹妹，自然就早早的显露出成人的沧桑。

原本青春期该蜕变的年纪，命运却依旧没有赐予她转折的优势。她的脸不断长出疖子疙瘩，一层又一层。再后来，疙瘩是好了，却留下满脸的麻子窝窝，让整个面相更加不堪。

到了结婚年龄，眼看着左邻右舍的姑娘都嫁人了，娥却依旧待字闺中，没有一个上门提亲的。终于在她29岁那年春天，邻村一个小她三岁，叫做撑柱的小伙娶了她。

撑柱的家离娥六十多里，住在西沟村的尽头处，房前屋后都是山。六年前因为父亲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让这原本就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由于没钱手术，父亲就此便失去了劳动能力。瘦弱多病的母亲，面对沉重的家庭负荷，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撑柱长大了，迫切需要一个媳妇来帮她支撑这个家，可谁肯让女儿跳这个火坑呢。

经人说和，娥嫁过来了，带着羞涩而阳光的笑容，带着满身的力气和纯朴善良的爱。

面对一贫如洗的茅屋陋舍，娥没有任何畏惧，默默无言的操持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谁料刚进门半年，婆婆也病倒了。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侍候完公公婆婆吃喝拉撒，就与丈夫一起去山上种地，挖药材，或是摘些成熟的野果，新鲜的野菜，拿到集市上去卖。由于她的朴实与笑容，很快就得到了周围人的喜爱。

劳碌却甜蜜的日子过了三年，她们的女儿已经开始走路了。娥每每看着长得跟丈夫一模一样清秀的女儿，所有的疲惫都会化作山头的雾霭，在阳光下很快消散。她依旧是那样的笑容，但竟然多了几分母性的妩媚。

秋收时节，就在她笑着收拾满院子的玉米豆子的时候，丈夫背着最后一背篓玉米，还没进门就一头栽倒在门外的小河沟里，再也没有醒来。

娥的天塌了！

紧接着，公公婆婆在儿子走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也相继追随而去。

面对这个山坳里寂静的角落，面对空荡荡凄惨惨的家，娥的心痛到了极致。每到夜里，搂着年幼的女儿，它听着老鼠肆意的在满屋子游荡、撕咬、打架，听着山风在窗外呜呜的哀鸣，听着泪珠儿从干涸的生命中一滴滴渗透出来，再重重地破碎在屋后的青石崖畔上，整夜无眠。终于在一个黎明时分，她决定离开。

天气转暖，刚刚褪去棉衣，娥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去坟上跟故去的亲人告别。面对三座冰冷凄惨的坟茔，娥再也忍不住了，放下女儿，一头扑倒在爱人的怀抱，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她哭诉着自己的无助，凄凉，悲痛与思念，哭得山林静默，草木含霜。哭得天灰地暗，飞鸟同泣。孩子被吓得不知所措，也揪着妈妈的衣角，坐在一旁放声大哭。

娥带着两岁多的女儿进城了。命运就这样冷酷无情地将她推到绝境，然后又任由她在火焰中扑腾。为了孩子，她必须咬紧牙关，继续往前飞。

城市新的环境，让这只苦命的飞蛾又有了重生的希望。她在城边租了间破旧的小屋，开始做小本生意。卖菜，卖凉鱼，卖针头线脑，袜子鞋帽。

不久，娥慢慢有了微薄的积蓄，女儿也更加可爱懂事，那个爱笑，爽朗的娥又复活了。第二年春节时，她破天荒给自己买了件非常喜欢，也是有生以来她自认为很贵的一件衣服，掏钱的时候，她的心只是轻轻疼了一下。

又是春天，娥迎来了生命中第二段婚姻。

这是个离过婚，又大她十二岁的男人。城边的村子里，老人给留下了上三间，下两间，一院子的房产。可由于他有酗酒的嗜好，又酒后无德总爱闹事，第一个老婆嫁给他不到两年就跑了。

一次酒后醉倒在路中间，恰巧遇到收摊回家善良的娥，搭了把手将他扶到路边坐下，再递上一瓶水，岂不知她的善良并没有得到命运的恩赐，竟又一次将她推向地狱。他娶了她。

娥吃苦耐劳，又会挣钱，这男人发誓以后再不喝酒了，帮娥好好做生意。可婚后不久，他的本性又流露出来。有娥给挣钱，他的酒瘾更大了，酒后娥一旦阻止，竟然动不动就大打出手。

可怜的娥，本想寻一屋檐遮风避雨，谁成想婚姻却给她带来了更猛烈的风雨。娥更矮了，白天推着小车去摆摊，天黑才舍得收拾回家。男人高兴了给她送口粗茶淡饭，不高兴了要不就是几天不着家，要不就是来摊上要钱。他知道娥不敢拒绝，她更知道娥很爱面子。

就在娥忍无可忍准备逃离的时候，她的第二个孩子不幸降临了。

儿子的出世，并没有让这个男人有所收敛，相反由于了解了娥的软弱，男人更加肆无忌惮，酗酒无度。

女儿才刚刚上学，儿子又无人看管，左邻右舍谁都看着娥可怜，可又能怎样呢！谁也无法救赎她走出这水深火海的困境。

这段婚姻，又以一种不一样的疼痛，让娥在狂风暴雨中受尽了磨难。八年后，男人在一次酒后冻死在城外的雪地里。

娥又凄凄惨惨地大哭了一场。然而这次，她的眼泪只是为了祭奠曾经的自己。所有的心酸，疲惫，疼痛，愤怒，一旦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即刻汇集混成一条波涛汹涌的河，久久奔腾不息，脚下的路再次被冲刷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娥在焚烧的灰烬中，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费力挣扎沉浮着的自己，她的心突然又疼了起来。

退去了婚姻的枷锁，为了一双可怜的儿女，她不断的调整，扩大生意，以获取更多的利润。

孩子们还没长大，她的头发就全白了，依旧是总也理不清的凌乱。她还是习惯性的见人先笑，眼睛比原来更细更弯了，但嘴角却被沉重的生活牵扯着，显出明显的牵强。

善良而孤独的娥，孩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也就费力长成一棵树。更加努力的去呵护她们。她拼命的挣钱，翻修房屋，给予她们足够的物质需求。生命所有的缺憾，她没有时间去修复，只知道用钱去弥补一次又一次心灵的不安。加上儿子因为那个醉鬼父亲，智商稍微有点欠缺，她更是将宠爱多给了几分。

俗话说，惯子如杀子。儿子长大了，却一点不懂事。好不容易有了工作，娶了媳妇，做了父亲，依旧没让娥省过心。

有了不会过日子的小两口，娥的命运更苦了，一边要挣钱，还要一边帮忙照看两个孙子，为一大家子洗衣做饭。不成器的儿子只知道贪玩打游戏，有时连上班都得在她的怒吼中驱逐出门。她不给豁出老命撑着，家又能维持多久呢！

娥就这样被生活架在火炉上炙烤着，眼看着血淋淋的疼痛，听到那种破裂的声音，闻着羽翼被焚烧的死亡的气息。她感觉自己越来越疲惫，感觉自己的心一天比一天疼的厉害。

终于有一天，娥悄然地走了！走前没有任何征兆，走时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那是霜降的前一天，附近有老人故去，娥早早回家，跟大家说好第二天一早去帮忙的。晚饭后，她把两个孙子交给媳妇，就独自早早睡去。可直到第二天午饭时分，大家都没见到娥的身影，有人就去家里看个究竟。没想到娥就躺在床上，她身体早已冰凉。

木纳善良的儿媳妇，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一口一个妈的呼唤，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她说着妈的伟大与坚强，说着妈的善良与苦命，她说半夜三点，妈还给她打了电话，让她记得把楼上的衣服收了，怕第二天下雨，又叮嘱她下班回来路过蛋糕房，取一下她给孙子提前订购的蛋糕。

娥也许早已知道，她的命让她飞不过这个冬天……

作者简介

唐小玲，笔名糖果儿。商洛市、商州区作协会员。近年来发表诗歌、散文、小小说于见于商洛日报，丹水，商洛文化，旭日，中国经典诗歌、散文、小小说年鉴，及网络等平台。惟愿在清浅简单的生活中做真实的自己，保存一份温暖的感动，不求优于别人，只求未来的每一天优于昨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