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今年七十六岁了,头发花白,牙全脱落,腰越来越弯,眼也越来越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是从贫困年代走过来的人,身上深印着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精神特质,练就了自己动手、自食其力的生活技能。母亲七十多年的人生时光,要么在“田头”,种地、割草、打柴、捡花生……要么在“炕头”,烧火、做饭、剥花生、做针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二零零七年,我的儿子、她的孙子——糖糖出生,母亲才把村里分的几亩地交给叔叔婶婶打理;二零二一年,母亲腰疼腿疼愈加厉害,在全家人极力劝说下,才放弃了捡花生的“爱好”。但时至今日,做针线活儿仍是母亲放不下的“日常功课”。虽已年迈、眼花手抖,但一做起针线活儿来,母亲仍是那么娴熟、那么自信、那么从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母亲那个年代,农村人用的枕头被子、穿的衣服鞋子,都要靠手工来完成,针线活儿是农村女性必备的生活技能和看家本领。当年农村找对象会把女孩子的针线活儿作为重要选项,媒婆上门常说两句话,第一句是谁谁家有个姑娘不错,第二句话就是这个姑娘有一手好针线活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姥姥姥爷育有儿女七人,母亲排行老大,从懂事起,姥姥就开始教她做针线活。母亲九岁学会纺线,十一岁学会衲鞋垫、衲鞋底,十六岁学会绣花儿,十八岁学会织毛衣,二十岁学会做棉被……只要是针线活儿,母亲几乎样样精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和父亲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一日结得婚,当时农村男女青年结婚时兴“三转一响”四大件,“三转”指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指收音机。母亲说:“结婚成家后可以不骑自行车,可以不戴手表,可以不听收音机,但必须穿衣服,衣服就是一个家庭的门面,我其它东西都不要,只要一台缝纫机”。于是父母结婚时,只置办了一个大件——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陪伴母亲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为我们一家人的穿用立下了汗马功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只要听到缝纫机的“哒哒”声,就知道那是母亲在缝制衣物。那个年月家中虽穷,但逢年过节时,母亲都要给家里每个人做一身新衣服,那是让我和妹妹最为高兴的一件事。母亲把事先扯好的布料拿出来,平铺在桌子上,先在我们身上用尺子量肩宽、身长、胸围和腰围。母亲量完一次,就用粉笔在布上做个记号,然后再量,上下左右都量完后,才开始裁剪。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开始做衣服时,我和妹妹便围在旁边,小心地用手托着垂下来的布料,生怕掉在地上弄脏。新衣服做成后,母亲会让我们穿在身上试试效果,常常是纽扣还没有缝上,妹妹就舍不得脱下了。母亲说:“先脱下来吧,新衣服要过年再穿”。妹妹不情愿地脱下来,母亲边笑着边把新衣服叠好放到箱子里。之后的日子,我和妹妹就天天盼着过年穿新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缝纫机并不是母亲最常用的缝纫工具,常伴她左右的是一个针线簸箩,簸箩是用柳条编成的,浅浅的,椭圆形状,里边有剪子、尺子、顶针、锥子、扣子、画粉,各种型号的针、不同颜色的线,还有一卷一卷的碎布头,那是母亲的“百宝箱”。如需缝缝补补,只要有簸箩在,母亲就能做出各种式样的书包、衣服、枕套、布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曾用簸箩里积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小布头为我们缝制沙包。沙包,故名思意就是要在布包里面装上沙子,但沙包缝制时针孔要密且均匀,否则缝制的沙包玩不了多久,里面的沙就会随着针孔缝隙的扩大而慢慢散落在外,沙会也来越少、重量会越来越轻,最后就只剩下包而无沙了。在玩接沙包的游戏时,沙包越过头顶的一刹那,沙包漏出的沙子会像毛毛雨般从天而降散落满头,要是抬头去接可能会迷住你的双眼,叫你揉不敢揉、睁不敢睁,那种痛苦犹如患了“沙眼”一般。母亲是一个爱动脑筋、喜欢琢磨的人,为了做一个品像好、不漏沙的沙包,她设计出了独特的沙包款型。在形态上,母亲用若干个小三角形连接成方形的沙包;在材料上,用的全是母亲做针线活儿时剩下的边角料——五颜六色的小布头;在沙包里,用玉米粒或者麦粒替代沙子。母亲做出来的沙包不仅颜色好看,而且好用耐用,既方便玩又质量好,现在想起当时用母亲做的沙包玩游戏的场景,那种童年的乐趣仍让人回味无穷。</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针线活里,缝沙包算是小手工,做棉被却是个大工程。那年我考上高中,需要住校,母亲说:“一条棉被七斤三,暖暖和和过冬天,要给我高中生儿子絮床棉被”。我家的责任田里种有半亩棉花,中秋八月,棉花刚开,母亲就在阳光很好的午后去摘棉。棉花一朵一朵地开,母亲就一朵一朵地摘。棉花摘回来后要背到房顶上,铺上凉席,将棉花晒干晒透,然后再背到村里弹棉花的人家将棉花弹成棉絮。回家后,母亲便把这白云一般的棉絮照旧背到房顶上,凉席用笤帚扫过,将新买的带条纹格子的被里儿铺上去,便开始絮棉被了。母亲把棉絮撕成巴掌大小的棉片子,一片一片往被里儿上沾,沾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可着被里儿摊成蓬蓬松松、厚厚道道的一大片。接着,母亲便把印着大朵大朵牡丹图案的花被面儿覆盖上去,趴在被面儿上用手摁来摁去,待棉絮稍微踏实些后,母亲就把比花被面儿宽出两三指的被里儿从四边挽上来,腿跪在上面,手在头皮上润润针,便飞针走线起来。我在旁边看着,清楚可见她的头发和眉毛上落满了细细的棉花绒毛,似一层初霜,在阳光下闪着亮儿。如果有邻家婶儿上房,就会打声招呼:“给儿子做棉被呐?”母亲立刻就会抬起头来,喜盈盈地回道:“嗯呢!”那年冬天,离家在外的我经常在宿舍里把母亲做的新棉被捂在身上看书,七斤三两的新棉被将我包裹起来时,还未等把身子捂热,心就已经暖暖地醉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还是村里一等一的绣花好手。小时候,母亲会在我穿的衣服上绣一头小鹿或是小熊,妹妹的衣服上会是一朵花或是一只蝴蝶,我俩背的书包上分别绣着两只小燕子,让农家粗布变的灵动起来。母亲最拿手的绣品是绣花枕套,选白色的棉布做底儿,把棉布底儿绷在绣花绷子上,用铅笔在棉布上一笔一画的描好花样子,有花开富贵的牡丹,亭亭玉立的荷花,双喜、金鱼、鸳鸯、喜鹊……母亲在绣花鸟虫鱼的时候,我会搬张凳子在旁边静静地看,有时会主动请缨,帮母亲穿针,绣花针纤细得都快隐形了,针鼻极小,我要将彩线穿过去,简直比硬逼着好汉钻进墙角的老鼠洞还要难。母亲在一旁见我干着急,眉头皱成了两座小山,既不催促,也不叫停。我问她穿针有没有诀窍,她说没有,这种事在于细心揣摩,熟能生巧。她把针线接过去,将线头捻一捻,然后轻松一扎,极纤细的绣线就顺利穿过了极微小的针孔,干巧活真是能者不难,难者不能。大约七八岁时,我才真正学会穿绣花针,最细小的针鼻也难不倒我,这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簸箩内经常放着一本书,记得有一次我问母亲:“妈,你是做针线活累了就看看书吗?”母亲笑答:“我认不了几个字,哪会看书。”“这本书是干啥用的?”母亲拿起书,一页页翻给我看,里面是一张张“鞋样”,从婴幼儿到大人所有不同鞋号样式的鞋帮和鞋底的底样。母亲说:“这些鞋样是跟着别人学做鞋时,依照人家的鞋样依葫芦画飘裁剪下来的,我把它们收集在这本书里,做鞋时照着这些鞋样,才能做出想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几十年来做鞋是最多的。做鞋看着简单做着难,完成一双手工布鞋需要经过以下工序:抹袼褙、铰鞋底儿、粘鞋底儿、衲鞋底儿、做鞋帮儿、上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抹袼褙,就是把棉布用细玉米面浆糊一层层粘在一起,摊一层布抹一层浆糊,大约要抹四五层,抹好后晒到房顶上晾干。有了袼褙,就可以铰鞋底子了。母亲会将事先准备的鞋样放在袼褙上,将袼褙按照鞋样的大小铰成小片儿,再将这些小片的边缘铰得尽量光滑。之后要给铰好的鞋底儿包边,把剪好的白斜布条用白面浆糊包在一片片鞋底边儿上,再用浆糊把五六层鞋底儿一层层粘起来,晾干后就可以衲鞋底儿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衲鞋底儿是个费力费工的活儿,暖和一点的冬日里,农村的妇女们会选择一块避风朝阳的地方,拿上针线笸箩,三五成群一边衲鞋底一边说闲话。又或者挤到某一家的炕上,针线笸箩放在炕桌上,几个人围坐在四周,开始衲鞋底。母亲衲鞋底时,用的工具主要是顶针、钢针、锥子,先将顶针套在右手食指上,用锥子在鞋底上捅一下,沿这个针眼儿把针扎进去,用顶针顶住针屁股,使劲将针推出,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针,奋力从鞋底子上拔出,接下来拉出纳底绳,拉到最后再使劲拽两下,完成一针的工作。然后在同一行移动大米粒宽度的距离再次重复上面的动作……衲鞋底儿特别考验手指头的力量,母亲有时手指头上没了力,便会用双手拿着鞋底,用牙齿咬着针头,使劲将其拔出,母亲后来牙齿松脱恐怕与此有关。衲一双鞋底子,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我小时候,母亲经常在晚上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衲鞋底子,有时我一觉醒来还看见母亲在那里不停得从鞋底子上一次一次将针拔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鞋底子衲好后,做鞋的工程也就完成了一多半,后面就是做鞋帮和上鞋了。做鞋帮是个技术活,首先要按照鞋样将做鞋帮用的条绒布剪裁成鞋帮子的样子,这一步会难住很多人,但难不住母亲,她那一本书中夹有不同样式和尺寸的鞋样儿。做鞋用的条绒布花色也就两种,一种是黑色的,一种是红色的,红色的是给妹妹用的,父亲母亲和我都是黑色的。衬布用的是普通的洋布,母亲把鞋面布和衬布比着鞋样剪好,上下贴个边儿,鞋帮儿很快就做好了。上鞋是做布鞋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鞋帮子和鞋底缝合在一起。至此,一双新鞋就做成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一天天长大的,直到参军前,还一直穿着母亲缝制的布鞋。母亲做的布鞋虽没有市场上卖的各类名牌鞋美观、大气、上档次,但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心里踏实,无论身处何地,犹如母亲在身边陪伴着我、照顾着我。参军后,由于部队平时有着装的要求,很少有时间穿母亲给我衲的布鞋,但偶尔想家时,就会从箱底拿出来看看,仿佛回到了老家,回到了老屋,回到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故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年近八旬,腰越来越弯,眼也越来越花,很少绣花、做被、缝衣服了,但仍经常戴着老花镜做布鞋和布拖鞋,她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也给你们做不了几双鞋了,多做一双是一双吧。”我和妻子、儿子,不管是在西北陇原,还是到了八桂大地,每年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布拖鞋,儿子说:“穿奶奶做的布拖鞋,舒服!幸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七月,我和妻儿回乡探亲,劝得父母同意来桂与我们同住。离家前一天的晚上整理衣物时,母亲从柜子里拿出四个鼓鼓的布袋,说:“闹疫情,呆在家里没事儿干,给你们做了几双布鞋和拖鞋,带上吧。”打开布袋,布鞋、拖鞋整整二十双。妻子问:“都带上?”儿子说:“必须都带上,我喜欢穿!”母亲笑着转过头去,我看见她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建忠·癸卯年九月初六·广西玉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