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岁月

雪

每当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其乐融融地品尝美味佳肴时，我的思绪就会穿越到四十多年以前，想起那个年代的人们一到饭点总是端着饭碗聚在门前，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地的热闹场景。

回忆总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但是注定要有时间，有精力，还要有自己愿意想起的那些难忘岁月，并且允许自己充分地敞开记忆，沉醉于其中。至于会想起什么，想起多少，想到哪里，这就很难把控，很难说清，就像梦境一样，常常由不得自己，索性不管不顾地放纵。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住在郊区公房里。每天到了晚饭时间，邻居们都是一人端着一碗饭菜——不在家围着桌子吃，而是端着到门口去。只要不刮风下雨，只要天气不太冷，大家都会来到房前房头。早晨和中午，人们都忙着去上班去挣钱，早饭、午饭吃得匆匆忙忙，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才能安下心来，吃上一顿正儿八经的饭。对于上班族来说，晚饭才是这一天的正餐。

黄昏的公房，看起来特别像一幅油画。夕阳此时此刻正站在西山的山尖尖上，将余晖随意泼洒过来，田野里的树木、近处的房屋，还有公房旁边村子里的石磨、麦垛……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一柱柱炊烟已经渐渐低矮下来。这时候，男人和孩子们早已端着一碗饭菜来到门口，主妇们也离开灶台，端起自己的饭碗，急急到门外来了。

这是公房最热闹的时刻。无论男女，不管老少，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都有。坐着的，矮凳高凳、圆凳方凳，大小不一、高矮不等。蹲着的，更省事，不用凳子，只是随意圪就（蹲）下就行。

碗，都是粗瓷或搪瓷大碗，模样粗糙，一看就知道，这样的碗在窑里，与那些细瓷的碗比起来，一定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只是粗粗烧制，能成型而已。好在，那时的人们都是不讲究的，只要能端着吃饭就行，就像自己的衣着，能穿不露肉就行。

每个人的碗也各具特色。搪瓷碗，有的纯浅黄，有的纯浅蓝；粗瓷碗，大多发黑发枣红色。但都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一个字“大”。有些碗一看就有年头了，碗口豁豁牙牙的，这儿有条裂缝，那儿缺个口子，这样的碗一般人都还在用。人们平时不买碗，只有过年了，才会买上几只碗，因为新年一切都要是新的。买了新碗，旧碗也舍不得扔掉，过日子就要这样细水长流。有的搪瓷碗上还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字样，通常有年纪的人才用。

男人们常常两三个一伙，蹲着，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一边谈论着单位的事，有时也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女人们则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着谁家的饭菜好吃，谁家的孩子懂事听话。虽然家家户户的饭菜大都差不多，都是自家菜园里的时令蔬菜，但还是要比一比的，比什么，比厨艺。

张家的苞谷面漏鱼硬了，口感差点儿；李家的面和软了，擀的面条煮出来软塌塌的；还有那个不会做饭的崔娘，蒸的馍像石头蛋蛋，能打死个人……被夸的人满面春风，挨说的人脸泛红晕。

女人们更多的时候，是说一说家长里短的事。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想而知，一大堆女人在一起，不亚于一台春节晚会。孩子们端着饭碗也不拾闲，满院子到处跑，看到谁家的菜好吃，就夹上一口，好几排公房游荡下来，差不多就能吃上“百家饭”了。

男人若要喝酒，三四个碗都摆在石桌上，一圈人围着石桌，一人半碗酒，蹲着站着喝。一阵阵酒香飘散在空中，有的孩子闻到了，被吸引了，端着碗也凑过来，缠着爸爸要尝尝。于是，大人将筷子在碗里蘸一下，送到孩子嘴里。孩子顿时皱起小脸，吐着舌头，一个劲地直嚷嚷：辣，辣死了！于是，众人哈哈大笑。

这样的饭，一直吃到夜幕四合。吃着聊着，碗空了，男人也不急着回家，依旧坐着聊。女人可不行，收了碗回家，刷碗，洗衣服。忙完了灶台上的，又坐在昏暗的灯下赶着纳鞋底、缝衣服。这时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打弹珠、抽陀螺、跳房子、丢沙包……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暑假去看望父母，发现母亲家有几个大瓷碗已经裂缝，一个黄色的搪瓷碗碗口早已伤痕累累。我要扔掉，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她说这几只碗已经用了十多年，舍不得丢掉。是呀，这些碗不仅记录了一家人的快乐生活，还见证了那些温暖而美好的岁月，陪伴着我们走过春夏、走过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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