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吹笛子的男人</p><p class="ql-block">黄昏,刚刚下过一场雨。</p><p class="ql-block">刘氏会馆的中心广场,地面还湿漉漉的,几个老年人在舞太极剑,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白色的太极服,如飞天般飘逸,优雅至极。更多的人沿着人行道快步走,一步接着一步,踏着青石板,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我却慢慢地走着,这么着急干什么,我有的是时间。</p><p class="ql-block">退休了,从前不到六点就早早起床,去学校看早读,现在可以睡到自然醒。从前,担心学生考不好挨领导批评,现在天马行空,想去哪去哪。可是,紧张惯了,乍一闲着总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没用的人。还好,可以照顾年迈多病的父母,只是经常生病,我床前服侍,有点心力交瘁。加上儿子不慎摔伤腰椎,需要卧床百天,也需要我照顾。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扛着整个世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因为疫情,本着不给国家添乱的原则,一直呆在室内,也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我仍然慢慢走着,不喜欢热闹,我向广场一角的荷花池走去。</p><p class="ql-block">荷花池静静地卧在广场的西南角,池边的几棵垂柳任性地把柳枝伸到水面上,轻轻抚摸着荷叶。荷叶绿的发亮,一池的绿色好像要撑破荷塘似的,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绿色。白色的荷花,星星一样点缀其中,玉色的光泽铺在荷叶上,风一吹,一池的香气在荷叶间滚动。我不禁心驰荡漾,揽香于怀中,她俏皮地咯咯笑着,又跑回田田的荷叶中去了。</p><p class="ql-block">惊诧这一池的绿色,更惊诧朵朵荷花的纯洁和香气。伫立良久,竟不禁呆住了。</p><p class="ql-block">突然,有笛声悠悠飘来,那笛声婉转悠扬,如泣如诉。那是李叔同的《送别》</p><p class="ql-block">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p><p class="ql-block">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p><p class="ql-block">笛声来自一个敞开的心扉,如墙里秋千缓缓地向空中荡漾开去,然后又缓缓回到起点。又如满天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刹那间又纷纷落下一地的残红。我顺着笛声望去,池塘边那棵大柳树下不知什么时候,斜倚着一个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个子很高,却十分清瘦。远望着荷塘,眼睛周围青黛色,仿佛有一团雾气笼罩着。一只竹笛横在唇边,唇形很好看,棱角分明。竹笛的一端系着一个紫色的香包,来回晃动着。</p><p class="ql-block">吹笛男人好像感觉到我的目光,笛声顿了顿,并没有停下来,忧伤的笛声在荷塘边轻轻漫步。我也闭上眼睛,笛声袅袅,总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萦绕心头,那是梦里的声音,穿过悠悠岁月,依然入昔。</p><p class="ql-block">我从小就喜欢音乐,我的小学老师是南方人,姓李,入学时,娘牵着我的手走进学校,那时我才六岁。李老师很高,也很瘦,三十多岁的样子,却已经有了白发。他轻轻地抱起我,用很好听的声音问母亲我的名字,母亲说,叫秋儿。李老师笑了笑,嘴角微微翘起,好看极了。还没起大名吧,李老师想了想说,就叫王芳吧。从此,这个名字跟了我一生,虽然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我一直没改名。那是我对李老师永久的思念。</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知道李老师教音乐,会吹笛子。我每天都期待着音乐课,期待老师上课时轻轻地抱着我,期待那悠扬的笛声在教室里回响,那温暖的胸膛,那如百灵鸟一样的笛声常常让我忘记饥饿,忘记父母为贫穷而吵架时我满脸的泪水。</p><p class="ql-block">李老师住在学校一间破旧的房子里,我没见他回过家,也没见有人找过他。母亲常常让我带点新鲜蔬菜给他。白天我时常听到大喇叭里叫喊着,黑五类分子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声音,喧嚣刺耳。但那时乡村的黄昏简单而安详,只有蛙鸣,狗吠,猫叫,鸡啼,再就是李老师悠扬婉转的笛声,从那间破房子里传来。那是寂静的村庄唯一的欢乐,也是乡村独有的高雅。那是红彤彤的霞光里醉人的时光,是黑暗来临前最优美的意境。此后,一直到我离开学校之前,那笛声因着爱而存在,因着李老师的坚持而嘹亮。</p><p class="ql-block">后来,就再也没见到李老师,听母亲说,李老师回到了南方,那个雨打芭蕉、烟雨蒙蒙、婉约而缠绵的南方。如果李老师还在,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李老师,知道吗?您笛子的快乐曾经敲开多少家寂寥的门,您把一个孩童乏味的生活吹成缭绕的炊烟,吹成布谷鸟清脆的嗓音,吹成一个淡紫色的梦,吹起一阵快乐的风,飞扬在那个曾经一度昏暗的天空。</p><p class="ql-block">这时,池塘边男人的笛声戛然而止。我睁开眼,荷塘上方已经铺满了夕阳的余晖,寂静,如此的寂静,仿佛能听到夕阳吻动荷叶的轻响。紧接着,笛子再次响起,一个个音符砸向空中,如黄河在咆哮,如万马在奔腾,如轰隆隆的雷声在荷叶上滚动着,翻卷着,嘹亮着。如一道道闪电划过天幕,银蛇一样扭动着,飞舞着,疯狂着。好一曲荡气回肠的笛声!血色染红了黄昏,荷花的花瓣碎了荷塘,一棵枫树,举着红红的枫叶如燃烧的火焰。没有比这一瞬间更辉煌,更悲壮,更激动人心的时刻了!</p><p class="ql-block">一声长啸,笛声终于停了。我的眼里已满是泪水。男人放下握着笛子的手,雾蒙蒙的双眼依然望向荷塘,不说话。好一会儿,他问,喜欢笛子吗?声音苍凉而嘶哑,他并没有看我。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声音低沉。我的父亲刚刚走了。好久,一阵沉默。</p><p class="ql-block">我晚上有一场演出,就是最后那只曲子,在老年大学。说完,他把竹笛放进背包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