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A实境</p><p class="ql-block">雨滴若无,潮湿得安静下来的一座城。</p><p class="ql-block">大清早,天空一直阴到我额头。我在第九层高的水泥山头,向下俯瞰。高墙挤夹中,巷道里踉跄地驶过一辆车,又一辆。有一位驼背老人远看着颓丧无语,但足踏实地。有几个五音不全的嘻笑的,蹦跳在游戏角落。某某超市正在促销,大幅广告牌下聚了些人头。</p><p class="ql-block">一切都像看上去那么正常,像有一伙伙的柱子,支撑着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力学关键点,是它们无影无形而坚忍不拔,把立体交通撑持得平直畅达,由近而远一幢幢比赛摩登的大厦,非工科人士不好想象,会不会在哪里终于支撑得疲劳了,于无声处听惊雷,有不祥的喘息声传出。我这怪念头。</p><p class="ql-block">前一天离开那个全国性会议,我自由地从礼宾车上往下跳,跳到马路边与行道树落叶为伍,招手又招手,连一辆出租车都叫不到。可是自由真好,不需要再佩戴自供状似的红色胸牌,有点混迹江湖的小激动,朋友一通电话就给我预订下了这家酒店的房间。</p><p class="ql-block">我离开阳台,返身看一眼床褥,一笼隔夜的慵倦侧身榻上,没个人形,就交给酒店服务员啦,总之她要来定时整理,几百元一夜的房费是权利费。当然,只有上万元一晚的叫做总统套房的,权利才完整,不会有隔音不佳的门,半夜受惊于陆续入住的房客,又从凌晨四五点开始,屏息祝福踏上旅途的邻人,别一次再次乒乓砸门。</p><p class="ql-block">人影憧憧,尽在旅途。谁要想窥破本城事、行人故事,就好比要把柱头柱脚们重新做一番水准仪测量。可是比喻而言的它们不可见呀。</p><p class="ql-block">嚼几口汉堡包,喝点儿瓶装水,我不紧不慢出门去闲逛。</p><p class="ql-block">“戴个口罩吧,免得说话呛风。”楼道上谁对谁体贴地说。也就那么一说。</p> <p class="ql-block">巷口遇见一老者,有路人跟他搭腔他笑意吟吟。看他宽幅眼镜,粗呢子上装,卷起的袖口也干净,一左一右拄的是金属的、和藤节的两根拐杖。这不就从规则上破了人家古希腊箴言式的谜语吗,我心想,那谜语本来说的是有一种动物,早晨四只脚走路(婴儿),中午两只脚走路(成人),晚上变成三只脚,指的是人到晚年拄根拐。谜底当然是:人。可我眼前的这位,好似返老还童回归了四只“脚”。我搞怪呢。在四周围浓重的老街氛围里,联想起本城有驰名全国的若干大学,我想白发老人应该是位博学的教授,那就意味着理性精神满满,而感性的放荡极其不足?那就对了,对上了德国大文豪歌德的《浮士德》,上帝让魔鬼梅菲斯特与老学究打个赌,让他去疯狂艳遇,一旦他的感官被引诱到完全满足了,他就输到翘辫子了。所以看吧,我面前就像是现场版中国版的诗歌人物,看他步态加拐杖都如此笃定,我环视一下四周,蓦然担心他老人家把拐杖一扔,就那么仰天长啸:“停下吧!生活你真美!”话说完,就这样当街壮烈了。我这狂想非即不恭,伟大歌德的原创版权嘛。当然西式逻辑不好理喻,凭什么人满足了反而要死,在我们老大古国,只有心怀不满的才是危险分子。在发达国,就人性贪馋而言,再你世袭贵族、再你华尔街大资,大多数状况下还不得不遵守一夫一妻文明底线,所以就有人空虚到死啦?我这么想着,继续走。</p><p class="ql-block">在大桥,我面对下游缅怀它的上游,长江的金沙江。我自找的使命,逢人便说:务必在冬季去我家乡云南,那季节江水才清澈。而越是接近出海口,大江越是如此的宽阔、浑浊——鉴于客气,浑浊二字我吞吞吐吐。</p> <p class="ql-block">出租车司机热情招呼我:“要去革命楼、古诗楼吗?要去的!我们本地人都常去。”我想本城人为那两楼而骄傲,就像南京人为旧时的总统府、中山陵骄傲。在车上,小司机继续逗我外地人,好心问他生意可好,他的回答像跟我吵架:好啥个好,满街的黑车也没得人管管!再问他家庭,得知有儿有女,我恭维说儿女双全了啊,他恨我一眼,说你们有闲钱满世界旅游的,哪里晓得我们养儿养女的苦。我心虚了,刚参加过的那种会要说确实跟老百姓不相干,就讥为公款旅游也非不可。但心虚时嘴要硬,找到机会我反将他一军:的哥兄弟,要没有我这样有闲钱来玩的,你的生意去哪里找?这招倒管用,下车前收钱时,小哥脸色好了许多,还如实秉告:今天窝着火,是因为昨晚拉了醉酒的小情侣,吐得后座一片狼藉。</p><p class="ql-block">到了,一百岁高龄的革命楼,确有很多人排队参观,眼睛直戳到展板上,默念那种成套路的说明。“嘛个辛和亥的,和今天这朝有嘛个关系“,我听到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发问。他妈妈显得不懂或迟疑,答说那属于高深的理论,等他考上了大学就懂了。</p><p class="ql-block">那孩子的话却勾起我“怀古”兴趣,晚间回屋后在电脑上重读了我写下不久的一文,其中段落有——</p><p class="ql-block">“……1911年,行将垮台的清室有《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钦定’:‘一、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二、皇帝神圣,不可侵犯。三、皇帝权以宪法规定为限’——时势促成的进步,大概就止于‘以宪法规定为限’这半句话。</p><p class="ql-block">“民国初年的政体与国体之争,众所周知在1913年达到顶点,对宋教仁遇刺及袁政府举借外债,黄兴主张‘法律解决’,相当于仍寄希望政体改良途径,而孙中山发起二次革命,是直指袁世凯任大总统的国体根源了。对于一定法统的认可与否,从此演化出百年来的‘正统’分际。我们在民初历史的判断上,基本延续了孙中山一系的正统观点。而今天一些学者对此做了重审,如袁伟时所言:‘客观上是全国性的市场经济尚未建立,(二次)革命把原有的军事政治统一的体制打破了,又没有建立起新的民主共和式的统一,混乱于是便产生了……’(袁伟时《大国之道》)</p><p class="ql-block">“1990年代以来,有关辛亥革命必然性/偶然性的争论在海内外学术界出现,主张这场革命爆发得偶然的一派观点,意向上是要对革命做反思。如果针对的是以革命为核心符号的近现代中国意识形态(包括国、共两党的过去),那正是现代性问题中可讨论的主题之一。然而规范性论述代替不了实证研究,革命好还是立宪好,在当时是可以靠讨论来解决的吗?过于相信了思想文化领域的交锋,会不会有文化人的一点文化主义自恋……”</p><p class="ql-block">打住,现在这么一份小文章,我就不自恋了。有些史迹提示给我们的,竟只是难言的情怀,情绪加怀想。</p> <p class="ql-block">紧邻革命楼的古诗楼,我一半是冲着它来,我来看它矮了一点没有,“莫羡高楼高,莫羡美女美。楼头瞻明月,楼下看流水”(宋,范师孔),古人题诗并不一定要站上高楼大厦——我这念头要遭本城人骂咧,他们却未必都知晓,早在1980年代重新设计它的工程师亲口告诉我们参观团队,因为建大桥引桥占了古楼原址,又为了凸显现代性气势,新楼被向后挪移近千米到山顶,并加高若干米。就是说,按历史教科书来讲这是个假楼。我接过朋友给我买的参观卷,一看吓一跳,80大洋,那么这是个真(值钱的)楼。</p><p class="ql-block">昔人已乘黄鹤去,我吟哦之下才能懂,在中国只有仙人传说而不出产浮士德。先决条件之一:浪漫,我们的圣贤,低档的是皓首穷经,高档的是忘情山水,作为人很少有要死要活的罗曼蒂克,作为人上人却可能有三妻四妾。先决条件之二:隐藏在上帝指令中的命运,祖传的实用理性并不真正承认有上帝。代价是假上帝、小上帝出了太多。就比如儒家的义利之辩,在传统中成了圣经式信条,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却标志了君子之德的虚伪,且与平民生活和商业生长环境作了历史性割裂。</p><p class="ql-block">这么说只有丢失了家乡和祖训的人——或是他的精神浪荡的那一面——或是简单而直接称作小资的人,才像浮士德,从上游走来,走到清澈不再,学了些翻译版本的西洋,感官被偷偷唤醒,就对着厉鬼忏悔吧,这一生也有过荒唐企图心,现在还活着呢,是因为爱恋世俗的这形和那象,但却把一切都美好迟迟说不出口。有一天我也曾下定决心,要把那最后一句赞美说出来,却在侧身时发现,身边那半拉长椅已经人去物空。各人要忙自己营生,谁陪你读诗了。</p><p class="ql-block">回到酒店,等候电梯的时代——我是说上下几十层等的时间太长。静默中,忽一声怪响,是人打嗝的那种动静,我看看声音起处,是一位雍容妇人若无其事看她手机,那么是手机传出的声音,是本时代谁都习惯了的不大惊小怪。编上个荒诞剧如何,我后来恶作剧地对朋友讲,等候着电梯的一窝窝人,有的开始打嗝,有的靠夸张的掐指或搓脚动作,捱时间,最精彩是人人都目不旁视的严肃……</p> <p class="ql-block">B剧本</p><p class="ql-block">上面说,编上个荒诞剧如何,脚本如下。</p><p class="ql-block">四星级酒店高大堂皇,又恰到好处,让各行各业号称中国式的中产者们得以入住。精工打磨的仿大理石地面光彩照人,也把面容模糊的长短腿、胖瘦身,尽收于地面投影。电梯间门口,本剧主场地,越来越多的上楼者汇聚到此,眼瞅着几扇门门楣上方显示屏,那上面标志着上行下行的绿灯闪烁到了某层、某层。再看,再再看,却好像哪一层在数字XX处迟滞,在抓贪腐分子,而XX层在耐心协商,谁上谁下像官员任命。总之是延宕,一切只能凭想象,没让你吱声。这电梯还就像提起来放不下的人心,始终也落不到公共大厅一层ground floor。</p><p class="ql-block">提示语:本剧近乎默剧,从头到尾只有两次短促的杂音,加几句结束语。下面排练开始,全体演职员务必注意,自始至终要缄默不语,面部表现沉着,怎么个沉着,就像中国人会做如此的问和答——烦不烦?烦!烦什么?烦人。烦自己。烦官员。烦家事。烦死个球的中国足球!烦到深处无表情,是最好的国民表情。</p><p class="ql-block">——预备起,等电梯。</p><p class="ql-block">也许人人焦虑,但都不愧是真耐烦之国民。俗话说这种时候安静得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那么耳里细听,连针一样的希望,也不曾落地。</p><p class="ql-block">——有戏了,呃!</p><p class="ql-block">从哪个角落凭空冒出足够深长的一声杂音,还嘹亮得全大厅都有共鸣。这是像谁打了个饱嗝,惊世啊!初尝温饱的盛世之音,连音加琶音,八度之间玩了个十二音律的半音阶,还有不和谐不稳定嫌疑的属七和弦,非喉舌的肺腑之言,发改委控制不了的人体反胃,约等于正相关市场化求生本能,总之是个“呃”,是极难描述的半管制半自由的音色。联想一下,是像谁吃饱了撑的,偏要在网上发表的指西打东,你唱一个永恒的主旋律c大调,我们走在大路上恋爱生娃养老送终不好吗?你说有谁专门研讨关于饱嗝之呃,关于吃肉骂娘但是儿孙们供养着娘,终于,被吊销了网络ID?那是……所以,电梯间门口坚守着一群翘首以待的沉默。</p><p class="ql-block">——但却有个讨嫌人,就是身在现场的编剧本人,我好事地循声而觅,找到了刚才发表呃声的人。是一位穿着得体、保养有方的中年妇女。她丝毫没有愧疚于适才的呃,她很懂得编剧的要求,很烦很严肃,即使不幸发出了呃声,于情于理也不算违犯了编剧所订的一家之法。她不动声色继续盯着自己举到眼前的手机屏幕。呃!这时突然又出响亮的一声!这标志着呃声出处有了新疑问,它是不是电子化的鹦鹉学舌呢,比如手机程序里短信、微信、QQ类的不请自来的提示声。那么欢呼科技新时代啊,这几天人们在纪念鲁迅先生逝世第某十周年,鲁先生他却万没料到,于无声处我们听到的不是惊雷,而是革命之后进步了的,电子模拟的,小小的,饱嗝声。</p><p class="ql-block">不过请接着往下演。</p><p class="ql-block">——紧跟着第二次呃声,冥冥中有命,真正具备动作感的荒诞剧开始了:只见等待者们像终于睡醒的动物园居民,打个哈欠,摇摇头,转转脖子,无声地动作起来,有的伸懒腰,有的踢踢腿,瑜伽动作,广播操动作,广场舞动作,虽说看上去都不那么协调,木偶人似的,编剧我的家乡话叫做左手左脚。但接下去更精彩,就像是历史拉扯成了现实(你试想把一根油条回锅摊成大饼),本该纵向排列却横向裹缠的,多元之舞正式上演——有人比划着八卦掌绕圈,勉强算传统舞,还有扭秧歌的,跳忠字舞的,还有迪斯科、太空步、街舞、高难的芭蕾,甚至有人冲动之下去搂住行李车立杆,要跳钢管舞(这应验了编剧我在某篇散文中提到的,歌舞升平已经抵达性感诱惑度)。</p><p class="ql-block">重要的事再说一遍,现场,自始至终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目不旁视,各跳各的。可惜大家都不需要音乐伴奏,否则一定会丝竹之音大海航行靠四小天鹅谁说站在光明中的才算英雄等等等,响成一锅粥。可惜没有!无序之中亦无声,一切悄然进行。</p><p class="ql-block">——编剧我眼看就要忍不住打破宁静,重修规则,反对万马齐喑,批准进一步开放搞活……全剧仅有的几句人话传达下来:各位旅客本店抱歉地通知,十秒钟后停电检修!电梯停止运行,大家都别等了,该上哪儿上哪儿。</p><p class="ql-block">——满场确实昏暗下来。剧终。你什么编剧,拉闸限电还怕管不了你?</p> <p class="ql-block">C实境之二</p><p class="ql-block">我在走出酒店大厅时,意外地看见了城市的柱头和柱脚,是一幢施工中的大楼,柱子自然是裸露的,有几只蚂蚁惊险地攀爬在高处,戴着明黄色安全帽。我举目注视之下,突地想向他们脱帽致敬,手上抓了把头发,我没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