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以前,人们多以书信往来,我们在信封地址栏常用“复旦大学第六宿舍XX号”作为寄信或收信地址,不熟悉复旦校园的人总以为是学校的学生宿舍或教工集体宿舍,其实是我们复旦其中一个家属住宅区。<br>这要从上世纪中叶复旦大学从重庆“复员”回上海说起,据北宏兄《都市里曾经的复旦大学村庄》“考证”:1945年8月,抗战胜利,自重庆复员会沪,当年学生总数已达数千人,校舍不敷使用。由于日本投降,留下许多地产,经上海敌产管理委员会奚玉书校友从中协助,复旦得以接收日本振兴产业株式会社房屋及兵营共8处54幢,大多分布于学校大门对面的区域。<br>当时为了纪念复旦在不同时期所经历的办校地址将这些校舍称作“庐山村”、“徐汇村”、“德庄”、“嘉陵村”、“筑庄”、“淞庄”、“渝庄”、中心村等等。上世纪50年代,可能是学习“苏联”吧,社会上的学校、工厂都以编号命名,如“五十一中学”、“十二棉纺厂”等等,复旦的家属宿舍区也开始使用编号,从“第一宿舍”编至“第十一宿舍”。除了位于国顺路的“第九宿舍”,50年代后期为高级教授陆续建造的新住宅;位于复旦大学东侧三层灰色建筑的“第十宿舍”,是上世纪50年代初建造的学生宿舍;位于邯郸路、国定路拐角处的三排茅草屋建筑 “第十一宿舍”(1958年后拆除),其余都是日军占领时期建造的日式住宅。<br>这些日式住宅,根据当时居住日军的不同级别,样式也各不相同。而“第六宿舍”,曾被称作“淞庄”,则是较低级别的日军军官居住。这些建筑为二层连体建筑,自政肃路大门向南排列,东、西各有6排,东侧8个门户,西侧10个门户,总计108个。中间有一条宽阔的水泥道,道路两侧植有高大的杨树,每年夏季往下掉“毛毛虫”,俗称“杨喇子”,一旦掉落到人身上,奇痒难忍,挠之剧痛。<br>每排建筑的中间有大约十多米的距离,铺设整片草坪,每年都会有工人师傅修剪。夏天我们会在草坪铺上草席乘凉,仰望着满天星空,什么“北斗星”啊“银河系”啊,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时也会看到周边有“探照灯”射向天空,照射天空中轰鸣飞翔的战斗机,因为附近有一个曾经号称“远东第一”的军用机场“江湾机场”。<br>1962年,响应政府“广种十边”(沟边、塘边、路边、宅边、坟边、荡边、渠边、厕边)的号召,每家每户根据自家与相邻住户的隔墙,作为分界线,将门前屋后的草坪“开荒”为“自留地”。在这块大约15平米的自留地种植蔬菜、小麦、果树等等,也有养鸡养鸭甚至小山羊、小兔子的。种植最多的是蚕豆,因为比较好打理,小孩会趁夜色刚降临,钻进蚕豆地“偷吃”生蚕豆,直到工作以后才知道有一种叫“蚕豆病”的“葡萄糖-6-磷酸脱氢酶(G6PD)缺乏症”,有些人吃生蚕豆会生病的;小麦丰收的是101号;82号楼上的“大老李”是湖南人,他家种了很多辣椒,苦瓜也长得挺好,那时菜场里好像没有见到过,以为只有湖南人才喜欢吃苦瓜。<br>种植果树,最出名的当属95号“老魏”家门前那株硕果累累的“无花果树”了,每到无花果成熟时,孩子们远远的垂涎三尺,无奈“老魏”家的奶奶“看得紧”而无从下手。<br>养鸡养鸭,还是养鸡的住户比较多,因为鸡比较好养,每天还能捡几个鸡蛋回来,隔壁周老伯伯家养的大公鸡比较出名,足有2岁小孩那么高大,家里舍不得吃,去“自由市场”换了一篮子鸡蛋回来。<br>“第六宿舍”的日式建筑分上下二层,进户门在北面,是一扇贴有门牌号的木制小门,门上方有个田字形的小玻璃窗,南面是2扇木制带玻璃窗的对开大门,每扇门上还有一个可以开启的小窗。进门右后侧是厨房,楼下是一间大约15平米的房间,兼作卧室、餐厅或会客。经木制楼梯经过卫生间,拐角上到二楼,北屋是一间大约4平米的小房间,南屋约有12平米,窗户都是大扇的移窗,南屋窗户的下方有一个方形透气窗。北屋窗玻璃上有贴过米字形的痕迹,据说是遇到“空袭”时防止玻璃震碎到处飞溅而贴的。(据考证,1950年2月6日中午,蒋介石国民党空军出动B24、B25轰炸机,P51、P38战斗机共17架对上海进行空袭。空袭过后,上海多座发电厂被炸毁,整个市区共有2500多间厂房、民房被炸毁,伤亡达1300多人,突如其来的停电让工厂被迫停产,学校被迫停学,全市秩序陷入混乱状态。史称“二六”大轰炸)。<br>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拐角处是带蹲式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其下方对应的位置则是有煤气灶的厨房间,这个厨房大多住户还兼做洗澡的地方。楼梯下方还有一个储物间。<br>整个建筑好像没有深挖的地基,可能是日本人习惯于建造防震建筑抑或根本就没打算在这儿久住,看上去不是很牢固。甚至有人戏虐“打个响雷窗户都会抖一抖”,1984年东海地震,第六宿舍的房子没事,只是窗户抖得厉害。<br>外墙由红砖砌就,砖缝间以泥土粘合,表面抹水泥嵌缝;房屋内部的隔断就更夸张了,有人装修,拆除隔断时才发现,这些隔断竟是以芦苇秆和小木片组成,两面抹一层厚厚的石灰,外表一点也看不出它不结实。<br>楼顶有数个形似烟囱的方形突起,起到天花板至楼顶之间透气的作用。房间的层高大约2.5米,可能日本人睡榻榻米的缘故,显得比较低矮。楼上楼下都是木质地板,一楼的地板下面就是泥土地面,外墙有能容下一个小孩排进爬出大小的孔与外界相连,我们称之为“透气孔”。二楼的天花板与人字型屋顶之间除了木质房梁组成的框架,里面是空的,且两端贯通,小孩子可以站立行走,调皮的孩子偶尔会钻进去从这家走到那家,一不小心会把人家的天花板踩出个窟窿。<br>而整个宿舍的排水系统似乎很糟糕,可能周边河道逐渐消失的缘故,每到夏季遭遇大暴雨,宿舍内便“水漫金山”,大水进入外墙底部的“透气孔”,一楼的地板就会被泡在水里,院子里也会有孩子坐在木盆里“划船”玩耍。<br>宿舍南侧的西围墙外,现在复旦小学的位置,是一块稻田,秋收时节,打下的稻谷堆在围墙边,没人看管,也不见有人拿点稻谷回家,这就是所谓的“路不拾遗”?<br>一位日本老人寻找曾经居住过的日式连排建筑。<br>1980年秋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家里休息,见一位老人在门口张望,他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汉语)说:我是日本人,年轻时曾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毕业后一直住在虹口,1949年以后搬到这里(“淞庄”)居住,住在东面的最后一排,今天原处探望,那家大门紧闭,于是走到这里,看到你家门开着,忍不住探望。说罢,又连声说失礼。我忙说,没关系的,要不进屋坐一会吧。老人还告诉我,他叫“增田忠治”,今年已经72岁了,对上海很有感情,他是和1952年最后一批日本侨民离开中国时从这里搬走的,很怀念在上海度过的岁月,这次专门从日本来故地,就想看看过去住过的房子。<br>我带他看了房间,还上到了二楼。他不断地说,太熟悉了,太高兴了,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燃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他告诉我,他是学工科的,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做技术工作,完全融入了上海。以后虽然因为社会的变故回到日本,在一家电器公司工作,但几十年来,对上海一直是念念不忘。<br>他递给我一张手写的名片,告诉我这几年中日关系好了,于是迫不及待的跟着“访中团”来中国看看。他说,他真是幸运,和他当年同住这里的朋友随前几批“访中团”来上海时,特意沿着四平路一直走到五角场都没有找到这里。毕竟时间久远,四平路两边的农田没有了,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他们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他这次是叫出租车司机带着他在四平路上一路开,到国顺路附近时,兜了几个圈子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果然找到了自己当年曾居住的老房子。<br>他说,他的孩子都是在中国出生的,他们家在家里到现在为止都说中国话(汉语),他很喜欢中国的文化。接着,他问我能否允许他拍几张照片。经我同意后,他拿出一个不大的照相机拍了一些照片。当他看见窗外日式连排建筑的南面(现在的第三宿舍)正在建造房子,不断说这里变化太大了,再不来看看,痕迹都没有了。临走时,我们互相留下通讯地址,他再一次感谢我的接待并非常礼貌的告辞了。<br>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这位增田忠治先生寄来的信和彩色照片,我感受到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对中国充满友好之情。至于他为什么会住在“淞庄”,由于当时时间不多,也没细问。<br>接着说“第六宿舍”,在日式连排建筑的南面还有4排工友居住的平房,2扇大铁门通往政修路,原先为“第八宿舍”,自从国年路有了单身教师居住的“第八宿舍”,这里就被叫做“老第八”了,当然因为与北面的日式连排建筑在同一个大院内,也就都属“第六宿舍”。<br>这些平房是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每户都有前后门,从后门进户,即是“灶披间”,中间有一个烧柴的土灶,自60年代初也都装上煤气灶了,“灶披间”的侧边有几个台阶,上去就进入卧室了。<br>日式连排建筑与平房之间有一个日本人留下的澡堂,小时候还在这个澡堂里洗过澡。澡堂东侧有过一个“大食堂”,建这个食堂缘由,是因为大雨过后,宿舍的道路常被水淹,教工、家属到位于国权路的第四宿舍(德庄)食堂就餐很不方便,1958年,谈家桢夫人(时任居委主任)建议,在第六宿舍增设了这个食堂。<br>后来食堂搬到了第六宿舍与第七宿舍中间,改称“中灶”(相对于大学里面的学生食堂“大灶”),就是现在“工会”旁边“教工食堂”的前身。“中灶”食堂的“红烧大排”、“回锅肉”、“粉蒸肉”在当时可是高档菜,味美之极,至今难忘。<br>澡堂东侧有一个很大的化粪池,国权生产队的农民兄弟每天用一个长方形木质运粪车,把这里的肥料运回去浇灌蔬菜地。<br>“第六宿舍”的门房间有一位老太太(应该是阿姨),好像住第一排的,工作非常认真,除了对宿舍里的每一位住户都很熟悉,一旦陌生人进来,都会仔细的“盘问”一番。难能可贵的是,每个工作日的上午8:00和下午1:30上班前,提前15分钟,都会准时敲响挂在门房对面,8号住户外墙上的铃铛,提醒教工出门上班,这个铃铛声哪年停止的不记得了。<br>“第六宿舍”曾经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宿舍,倒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有一次,我在45号玩耍,张四维(复旦大学新闻系教授,新闻系“四大帅哥”之一,早年毕业于复旦新闻系,讲授语言文字、包括古文古诗词的运用。)跟我说,他在复旦读书时就住在这个宿舍,那时候厨房里还没有煤气灶,就用2根电线直接插在水壶里烧开水,有时还会拆下门或窗户上的小五金件(铜质的),到宿舍门口跟挑担子的小商贩换糖吃。他还说,“解放前”宿舍大门对面(政肃路)有一些住户是国民党特务,主要负责监视宿舍里进步学生的活动。这个无从考证,但是“第六宿舍”曾经做过学生宿舍倒是有文章提到过。<br>1951年,京剧大师周信芳的公子周少麟(后改名周征华)考入震旦大学外文系,因院系调整到复旦大学就读,住在淞庄,有时晚上回来晚了,淞庄大门已关闭,也常翻过低矮的围墙回宿舍。<br>1955年,华东革大附设工农速成中学自苏州搬迁到上海,改为复旦大学附设工农速中(现在的复旦附中),根据家庭人口的多少,部分教职员被安排在第六宿舍靠南侧的几排居住。有意思的是“工农速中”教职员的家具,也是根据家庭人口按需领取“营房家具”,可能与他们在苏州时实行供给制有关?<br>还有一个不同于其他宿舍的现象,到了晚上,北侧的住户大多亮着台灯,比较安静,大概教师们都在家里备课,而南侧的住户则会不时发出各种高分贝的声响,特别是呼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每家各具特色,也是一道风景线。<br>“第六宿舍”的住户虽然不如第一、第二、第九等宿舍的住户那么有名望或历史沉淀,但还是有许多值得我们记住的人和事。<br>住46号的邵嘉陵,中国著名新闻人,194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他对日本人名、地名颇有研究,1980年代,我在他家看到过一本邵嘉陵编著的《日本人姓名知识》,当时正热播一些日本电影和电视剧,对于了解日本人姓名起源,确是可以打开一扇知识的小窗。<br>住51号一位阿姨,化学系高分子专业。有一次我到学校的一个实验楼,在走廊碰到,见她手里拿着一块塑料,我好奇,她告诉我说,“这是洗衣机内胆的材料,我们研制成功了,以后可以不用依赖进口了。”<br><div><br><br></div> 住86号的徐继文老师,复旦附中(华东革大附设速中)的创始人之一,也是第一版《十万个为什么》数学分册主要编写人之一,署名在著名数学家苏步青之后。<br>住102号翁世荣老师,复旦附中语文教师,后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我们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少年文艺》的主编,那时就觉得翁穆的爸爸是个很牛的人。<br>时过境迁,第六宿舍的大部分“原住民”早已搬离,日式连排建筑还在,不时有老住户到宿舍里“张望”拍照,“借住”在这里的新居民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也习以为常,热情地欢迎我们进屋看看曾经的家。<br> 张业新 2019/8/28<br>本文刊登于《上海城市发展》2020年第四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