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画了半辈子画,一直都不太敢画我的家乡,一方面是觉得家乡很土,上不了台面,另一方面是对家乡的复杂情感,每每拿起笔来,最终又无奈放下,总觉得是那么难以言表。 地处桂西北的环江县,古称宜北、思恩等,贵州荔波县以南,宜山以北,一片低矮丘陵连着四围的喀斯特峰丛,往哪个方向都是峻路连天。中国的行政区划往往以山脉河流为界,省界尤其山隔水阻,多是荒蛮之地。贵州与广西交界的地方,是云贵高原的边缘,大面积的喀斯特峰林被评为世界自然遗产。外方人乘飞机从上面飞过,俯视这一片苍苍莽莽的峰丛,大概如同俯视亚马逊丛林或罗布泊荒漠一样,只可远观不可近玩。就是生活在其中的我们自己,也觉得绝望,似乎永远无法翻越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那一排排青山。</p> <p class="ql-block">童年的生活很慢,因为能吃肉的节日之间相隔很远。那繁茂葳蕤的山林,虽然树种繁多,野果无数,可是都没有挂着肉。芭蕉树荫天蔽日,每年都会长出紫红色的苞,开出月黄色的花儿来,等成熟了,外皮还是墨绿色的,砍下来凉放几天,皮会变薄,里面的蕉肉又香甜又腻滑。凡是好吃的东西,我们都会把它跟肉联系起来,魔芋豆腐的绵软,像肥肉一样的油滑细腻,橄榄蒸熟了嚼起来会有一点肉香味儿……烤玉米的甜,炒黄豆的脆,野柠檬的酸,鸡爪果的涩,鱼腥草的腥,虽然都各有其味,但要到达肉的至美,还是长路漫漫。</p> <p class="ql-block"> 童年的天气偏冷,因为能保暖的衣服很少。母亲自己种棉花,然后纺线、织布、印染、缝衣,都是一针一线做出来。农闲的时候,妈妈坐在阁楼上拉线织绣,虽然背带和围裙上绣出的壮锦图案美仑美奂,但我们觉得还是不够洋气。田地里糊口的活儿才是最重要,纺织只是副业,哪怕是青衫布鞋,也还是短缺的。穿着哥哥姐姐们换下来的旧衣服去上学,上面补丁累累,与城里来的人坐在一起,我们会自惭形秽。</p> <p class="ql-block"> 童年的路很远,因为所有的距离都要用脚步来丈量。父亲在县城上班,我从山村里出发去县城,十几公里的路程,要走三四个小时。那时候没有通信工具,有时候父亲恰好出差或下乡去了,到了县城,我还得饿着肚子原路返回。虽然路过的竹林摇曳生姿,越过的山峦逶迤磅礴,我不会多看几眼;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虽然堪比天籁之音,我也充耳不闻。食物不足导致足力疲乏,物质欲望稳居第一,审美退居二线,并不知道家乡的美。</p> <p class="ql-block">十四岁的时候,我决心要远离这里!由步行变成自行车,由自行车变成长途大巴,再由长途大巴变成绿皮火车,我远离家乡的路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宽。然而,几十年来路况变好的历程,却总是指向他乡的单向,年节回乡的路依然是绿皮火车变成大巴,再换成单车和步行,哪怕是我自己的交通工具变成了摩托车和小汽车,回家仍然是个畏途。由于职业的原因,往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跑,坐在飞机上,坐在新干线列车上,凭窗眺望,异国他乡的风景尽收眼底,有时候我也想,那一抹景色多美啊,仿佛就像我的家乡!我的家乡,若是也通达这么一条康庄大道,一定很美!</p> <p class="ql-block"> 幸运的是,美梦成真。有一天,在老家的哥哥给我发了一张照片,虽然手机拍摄水平有限,但还是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高铁站房。我问是在哪里拍的,他回复说就在村后的水池上面拍的,直线距离大概也就四到五公里。贵南高铁近日开通,是中国“八纵八横”高速铁路网主通道之一“包(银)海通道”的重要组成部分,设计时速350公里,从贵州贵阳到广西南宁,大概就两个多小时。从贵州荔波穿越莽莽群山,到达广西境内第一站环江站,站址就在老家水源镇与思恩镇交界处附近。我打开卫星地图,沿着家乡境内的线路反复端详,一幕幕画图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地连贯起来,在我的脑海里徐徐展开……</p> <p class="ql-block">上学路上,背着书包从高架桥下穿过,桥上的列车风驰电掣,夜郎人掠过,蜀国人掠过,张骞掠过,郑和掠过,刘关张和孔明掠过…… </p><p class="ql-block"> 放牧归来,伴着夜色在山梁上蓦然回首,山脚下的车窗灯火通明,唐卡来了,敦煌壁画来了,张大千来了,齐白石来了…… </p><p class="ql-block"> 这一条路,不单拓路通商改善经济,也让古往今来的文明之光照亮穷乡僻壤,让我们得以与不同时空的先贤智者对视交流。他乡美,家乡也美,只是藏在深闺人未识,坐着高铁画河池,让世界自然遗产艺术地呈现,让不一样的文明互相看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