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花開，心事誰知？

木然

前年在七號公路東一間花店偶遇雞蛋花，內心淡淡地沁出感動而泣的情感來。

小時候，我家斜對面的平房住著舅舅一家，他家前花園種有一棵碩大的雞蛋花樹，這棵樹不知是不是抗戰勝利後他從昆明西南聯大帶回來種下的，我相信那是中山大學校園最大的一棵雞蛋花樹，也是我童年獨思獨處之樹。每年夏秋之間，滿樹白白黃黃的雞蛋花開，估計有數百朵，幽雅淡泊，孤芳自愛。

去年夏暮秋來，想起該是雞蛋花開的時節，某天我拉著妻的手再去了那間花店。流連忘返間，一位同胞看我如此喜愛，就慫恿我道：「買一棵回家唄，冬天可以移入Basement（地庫）窗前，平平淡淡，少許陽光就能生長，很容易種的⋯⋯」

同胞為了證實他的話，還翻著手機給我看他家的雞蛋花，最終我向妻投去詢問的目光，妻淡然一笑地說：「你喜歡就買唄，不過說好是你打理的。」

雞蛋花（Plumeria rubra ）的中文名字叫緬梔子，屬夾竹桃科，所以它的葉子及枝的形態都非常像夾竹桃（Oleander），大約有50種。緬梔子常見及最受歡迎的有白花種Plumeria alba，就是我們俗稱的雞蛋花。雞蛋花花期在每年的5月至10月，最先是從枝頂長出聚傘花序，一般有花數朵至十餘朵，花蕾淡紅色，花冠下部筒狀，上部五裂，裂片倒卵形，向左覆蓋；花冠外部白色略帶微紅，全紅者較少，內基部黃色，所謂「冠白心黃」，似足雞蛋白包裹著蛋黃，「雞蛋花」的俗稱大概就是這樣來的。

雞蛋花花枝粗壯，但相當易脆斷。我5、6歲時，夏季每天都會爬上舅舅家的雞蛋花樹上躺著，看葉子間斑駁多彩的陽光，聽四周夏蟬的歡叫，漸入佳境時，一個轉身就會壓斷樹枝從樹上掉下來，此時舅母總會急急腳地跑出來看我摔傷了沒有。後來摔多了，舅母也就不再當這是件事。

工作後的某年春節，我們家去給舅父母拜年，講起小時候的故事，舅母似嗔卻笑地說那些年我把他們家雞蛋花的新枝都睡斷了。

雞蛋花的品種也有好幾種。北美這邊的西人大多喜歡那種紅花種P. rubra的，南美人喜歡的那種是P. obtusa常綠型的，但華人多獨喜歡帶有淡淡香味、瓣白心黃的這種。「五月芳香暖，蘭苑露清妍。滿庭春錦逐流煙」寫的就是這種雞蛋花開的場景。

由五片花瓣組成的雞蛋花話語是孕育希望，復活，新生——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童年我之所以喜歡雞蛋花，大概與機緣、心緒、際遇有關。

在南方，例如在雲南西雙版納，乃至東南亞一些國家，雞蛋花被佛教寺院定為「五樹六花」之一而廣泛栽植，故又名「廟樹」或「塔樹」。「飛雲暗渡，塔樹佛香虔」說的就是這情境。

雞蛋花是可以泡茶喝的。廣東人家裡「看門口」的「五花茶」涼茶就是由金銀花、菊花、水翁花、木棉花和雞蛋花組成。

記得有年我到韶關南華寺去聽經。有天清晨我步出客堂，見庭院裡有位師傅在一棵雞蛋花樹下收集花朵，我有些惋惜地說「這花開花落都是緣吧，你拿走它幹嘛呢？」師傅聽了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活兒，回僧房請出一壺清香的雞蛋花茶招待我。

我們在樹下品茶賞花。講起童年的經歷，尤其父親在那場運動中被隔離審查，我每天跑到舅舅家那棵雞蛋花樹下數花落總數是單還是雙，單數為父親繼續隔離，雙數為隔離結束回家居住⋯⋯師傅聽後無動於衷。之後他問了我出生日期，知我是農曆二月初一出世，一再說的四個字是「與佛有緣」。

我喜歡雞蛋花那種淡淡的味道，以及花心淡淡的顏色，那是一種不求關注的孤獨和平凡淡泊的心境。就算很多年後，哪怕看不到花開，聞不到花味，我內心依舊盈滿著孤立不語的記憶。

某年我到英國倫敦度假，朋友帶我去逛英倫名店，天假其便，心不在焉的我拿起一瓶Ormonde Jayne的雞蛋花香水後難以放手。銷售見我依依不捨，特別介紹說這個品牌的調香師本身就是植物學家，他為了表現熱帶甜花的自然和雞蛋花的美麗，成功將雞蛋花的自然氣味，每一個層次，從青澀、清新到溫暖的晚熟一絲絲地展現出來，光滑柔韌，就像你身邊輕撫的微風，以及你漫不經心的注視。

好一個「漫不經心」，我自感慘淡地笑了笑，再有名的調味師，也調不出我注視後面，比香味更繁複層次的故事味道。

不過，這幾十年間，最好的日子，倒都是漫不經心、平淡無奇的閒居。那些曾經用力經心的人和事，例如父母、舅父母、童年記憶、少年經歷、青年理想、中年奮鬥，還有名利得失等都一一遠去了。連一起長大的表哥表姐也因各奔東西形同陌人⋯⋯這花開花落，歷史輪迴，經心的，不經心的，最終還是要放下的。唯有一生的故事味道，揮之不去。

也因為如此，那款Plumeria香型的香水從此與我身相隨之。

Oct 15，2023 • 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