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毕利新

2023年10月6日，母亲走了，享年89岁。母亲三天圆坟日，是父亲故去三周年祭奠日。这让我觉得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父亲在母亲身边……

下面这篇文字是母亲80岁生日前夕写的，以此，祭奠我的母亲。

2014-12-2610:15

手机响了，显示屏上是父亲的名字，接通手机，我喂了一声，手机没及时响起回应，我就知道拿着手机的是母亲。和很多次一样，母亲第一句话总是说不是我打的，是你哥打了要我说话的。然后母亲就开始笑起来。母亲不喜欢打电话，好多次哥哥拨通我的手机递给她，我听到她说不打不打，没什么说的，哥哥教她，你就说你吃饭没？母亲会接过手机认真的问我你吃饭没？聊不上几句话，母亲就会说我没事了，我们都挺好的，你们都好就行啦，关了吧。我学着哥哥的口气说"你说拜拜，你说拜拜",母亲哈哈大笑说我不会说拜拜，是你哥教我说的。母亲的声音清甜纯净，几十年来竟没有多少改变。

母亲今年八十了。早些年父母退休后在家开书店，这些年书店停了，哥嫂多次要接父母一起住，但二老说习惯了自己生活。八十岁的母亲生活很规律，早上一般七点多钟起床，吃早餐，收拾屋子。10点以前电脑是父亲要看新闻的，到10点父亲要睡一觉，这个时间就是母亲上电脑的时间了。母亲上电脑一般就玩五子棋，也就一会，就得做中饭了。吃过中饭母亲会小睡一会，然后起床看书。有时看一会电视。晚饭很简单，吃得也早，一般五点多钟。如果没有什么事，吃过晚饭就上床看电视休息。

母亲的老家在河北乐亭，是正宗的河北老坦儿。五岁时随了外公外婆闯关东，在子妹六个中母亲排行第二。到了母亲十七岁参加工作时，帮父母挣钱养家已经成了母亲的责任，19岁认识父亲谈婚论嫁时，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养家。父亲说，我帮你养家。于是母亲嫁给了父亲，调到了父亲所在的地质队，随父亲走遍了大江南北。母亲只生了我兄妹二人，哥哥比我大两岁，是在东北出生的。外公外婆把哥哥带到了断奶，在哥哥身上母亲没有挨多少累。我出生在贵州省贵阳市，正赶上大跃进年代，母亲生了我就开始得病。医生说病奶喂不得孩子，但母亲买不起奶粉，在那个物资奇缺极其困难的年代，我因母亲营养不良的奶而营养不良，母亲因奶我而拖垮了身体。给我断奶后母亲为了工作把我和哥哥送去长托，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不认识父母。到我三岁的时候除了一起在机关托儿所长托的哥哥说我会说话，父母从没听到过我说一个字。去看医生，医生说我不是哑巴，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和父母有距离感。为了我母亲申请调回了机关，当他们终于听到我清晰地叫出爸爸妈妈时，他们也惊讶于我超过了正常孩子的语言能力。

母亲很美，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灵动而具有丰富内涵的美，涵盖了风度，气质，学识，温柔，刚毅，坚强。母亲的美丽是我在大约五六岁时的一天突然发现的，也是这一天我开始有了清晰的童年记忆。那是一个夏日雨后的傍晚，在我长大的那个南方小县城，街面上的黄泥浆稀溜溜的，我穿着一双塑料凉鞋在父母单位门前街道上淌泥玩。我玩得很无聊，稀泥的颜色让我觉得心闷得很。正是晚饭后纳凉时段，街道旁一米多宽的干沿坎（高出街面的人行道）上，人们坐在自家门前聊天乘凉，这时，我看到了母亲。母亲穿了一条浅色的人绵阔腿裤，一件士林蓝布立领对襟盘扣上衣，乳白色的琉璃珠用做扣坨，玉般的流动着柔光。母亲身边是着一套浅色夏衣的父亲。他们正在说话。母亲轻笑着，一口纯正清甜的普通话让周围聊天的人都静了下来。我停在他们脚下，仰起脸看他们。有风吹来，父母衣袂飘动……。他们真美，尤其母亲，像仙女一样美丽……,那一瞬，我的心快乐而明亮，充满骄傲。长大后我想到很多词汇比如清丽高洁，蕴藉典雅等等来形容母亲当时给我的感觉，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在很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觉得"母亲像仙女一样美丽"的感觉是最准确的。

我从小就崇拜母亲，不仅是因为她在我眼里超凡的美丽，更因为她的遇事处变不惊和果敢敏锐坚强。

六十年代初，因中苏关系恶化，国内大量苏联援建的工程下马。父母所在的煤田地质勘探队也解散了。父母从地质队转到地方，在云南盐津县中国人民银行工作。文革开始不久，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让父亲成了"特务"，和一群"牛鬼蛇神"站高板凳挨斗。母亲冷眼看着这一切，不卑不亢每天做着所有正常的工作。

随着"大革命"的深入进行，父母所在的单位陆续有人被各种群众组织带走批斗殴打，一位老干部被这些人带走后在半路就被打死扔进了大关河。就在我们都被这种恐怖气氛压得喘不上气时，"工宣队"的人带走了父亲。他们刚出机关大门，母亲就拉着我回到房间，给我换上一条干净的花布裙子，然后平静地对我说，妈妈带你去玩啊。母亲带着我直接去了同是东北老乡的武装部长家，母亲对正在休产假的武装部长夫人说，快，老毕被人带走了，我怕他会出事。母亲的及时求助让父亲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在所有被带走的人里父亲是唯一毫发无伤回来的。

为了躲避派性争斗，母亲请了两个月的病假带我和哥哥回东北老家，火车到广元车站时被两派武斗逼停，母亲带着我和哥哥长途换短途，快车换慢车，在那样的乱世把我们兄妹平安带回东北。母亲病假期满父亲从昆明辗转回东北接我们，当父母带着我们返回云南时，到了四川宜宾却因为武斗激烈无法进入云南。父母当机立断，卖掉了手表和随身带的美多牌半导体收音机做路费，带着我们再次返回了东北老家，在老家的四个月，没有工资没有粮票，老家农村的亲人们向我们抻出了援助之手。

当中央文革终于发出号召"返回原单位，就地闹革命"时，母亲决定由她带着我和哥哥先回云南。为防万一，父母决定由母亲带我和哥哥先走。母亲把亲友凑集的30元钱缝进了我的棉裤里，买了最近的一站票，带着我们兄妹踏上了返程的旅途，一程一程的倒站皆顺利通过。在保定火车站出站时我们被拦住了。母亲向火车站领导说明了真实情况，被打动的车站领导破例请示上级免费为母亲开了一张手写直通票，由车站的工作人员在挤车的人山人海中把母亲和我们兄妹送上了特快列车……

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春天是母亲的坎。许是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和生活，在那个四面环山的南方小城里，每年春天母亲都会生病住医院，每年医院都会给母亲单位下病危通知书。父亲带我去医院看母亲，长袖衣背带裤外面套上花裙子。我不知道母亲生什么病，但知道病危了就是快要死了。记忆里没有母亲病得快死了的样子，只清晰地记得医院食堂不吃面面饭（用玉米面蒸的饭），大米饭好香菜里还有肉。

春天过去了母亲就好了，每年如此。后来父母带着我们回到东北，好多年母亲不再住院。但母亲在2011年的春天又住进了医院，除了丢失记忆手脚也不听使唤外，腰锥还摔断了两节。被医院折腾着做各种检查，问她哪疼哪不舒服，回答说没哪疼也没不舒服。带着一大群实习医生的主任医师在病房外用手指绕着太阳穴小声对我们说，母亲是这里出了问题，就算好起来也会呆傻余生。母亲很乖，除了打针吃药就静静的躺着。只是晚上总想趁我们睡着后自己去卫生间，这让人又生气又心疼。在医院住了二十四天母亲出院了，父亲给母亲买了轮椅，母亲很生气说谁让你给我买车？母亲每天自己把着床下地去卫生间，在纸本上划着谁也看不懂的自己的名字，找了旧毛线织毛衣片掉针掉得一塌糊涂。春天过去了，母亲不但能自己走路了，还奇迹般地恢复了记忆。她为自己织出了没有掉针的一件毛衣，纸本上的字也恢复了原本的刚毅潇洒。

父母爱书，母亲尤甚。退休后二老开了一个小书店，书给父母的晚年生活带来了精神快乐与经济收获，也让我们有更多的读书机会。母亲最爱的书是红楼梦，母亲对我说，你要真的想写好文字，就好好读一读红楼吧，这里面的每一个人物，每一首诗，读懂了都会让你受益菲浅的。母亲还酷爱中医学，俗话说"久病成医"，在南方母亲病得最重时一位老中医为她治疗，母亲从此开始自学中医，一套中医书包括《中医诊断学》、《中医内科学》、《中医草药学》《中医外科学》被母亲读得烂熟于心。母亲七十五那年，我在网上偶然发现象数治疗法，推荐给母亲看，从未摸过电脑的母亲为了能在电脑上了解象数，开始向父亲学习使用电脑和五笔输入法，当母亲一周后用电脑 QQ 消息给我打过来一首毛泽东诗词时，我真的叹服于母亲极强的记忆力和学习领悟力。母亲说话的嗓音极美，有很好的音乐鉴赏力，但我却很少听到母亲唱歌，母亲说自己五音不全，唱不好。但我知道母亲心中有歌，母亲本身就是一首最美的歌。

父母一向低调，对生日节日纪念日看得很淡，每逢这样的日子，我们该工作的工作，该学习的学习，即使我们回家，父母也要我们从简就好。记得母亲七十岁生日前夕，我在电脑上和父亲聊天，我说妈妈快过生日了呀，父亲说是啊，这是你妈妈七十大寿啊。听父亲这么说我很愧疚，因为父亲七十大寿我们只简单回家吃了顿饭。我对哥哥说为母亲操办一次生日庆典吧，哥哥说问一下母亲再定吧。母亲回答很干脆，说你们要是想在我生日时收个礼呀我就配合你们，如果不是就不要折腾我。结果不言而喻。在母亲七十岁生日那天，当市民政局副局长的哥哥去农村看望贫困家庭，当老师的嫂子在学校期末监考，我去参加我的老师六十岁生日宴，我女儿和小侄儿在外地工作没回。只有我爱人回父母家做了晚饭，等我和哥嫂回家后一起吃饭算是陪母亲过了七十岁生日。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哥嫂时常回家陪伴父母，而我和爱人在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电话中父母总是说我们很好，家里啥事没有，你们把自己管好就好。

从春到夏，从冬到秋，一年年过去，母亲和父亲相伴相携，家一直是温暖我们的港湾。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冬月母亲八十周岁，腊月父亲八十二周岁，正月父母结婚六十年周年纪念。就让我用这篇文字，祝福我的父母健康快乐寿比南山，祝福我们全家幸福久长平安吉祥！

母亲5岁时的全家福(相册翻拍)，左起:母亲、大姨、姥姥、三姨、姥爷、大舅。母亲说她本来是挨着姥爷的，结果摄影师把她以姥爷身边拉到了最边上……

哥嫂家紧挨着父母住的小区，从19楼的哥嫂家往外看，梅城风光一览无余。2013年6月2日拍摄

正月十五梅河口元宵灯展上的母亲。2013年2月2日拍摄

陪母亲去看看梅河口河南新建的欧亚商城，母亲晕车了。母亲说回去吧，哪也没有家好。2013年10月6日拍摄

躺在牙科手术床上的母亲在和我聊天 2013年2月18日手机拍摄。

气质优雅的母亲。2013年10月24日拍摄

我报名参加为期一年的十县百村留守儿童公益工程志愿服务，远行前母亲在深夜灯下为我加固衣扣。2012年12月23日拍摄。

60年前，父亲和母亲走到了一起。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一年年过去，母亲和父亲相携相伴。家一直是温暖我们的港湾。2010年2月14日拍摄。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编辑于2023年10月14日离家的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