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会

阿凡

<p class="ql-block">宾馆大堂里聚拢一堆人,来自全国各地的本专题大小腕儿,教授、所长、主任,教授的研究生、主任的秘书,另外也有来路不明的我和谁,干看着相熟者握手、拍肩头,以至互相的寒暄八卦。我不远不近地陪笑。</p><p class="ql-block">我怀疑其中几人,看上去非同类,甚至非善类,蹭饭一样蹭会来的。比如有一位正宗北大的半拉子白发人,开口就乐呵地坦白:本人并不搞你们的社科专业,所以啊,谁错发的通知,我就是来游山玩水的!他嗓音尖细,跟白发不搭,自顾自地笑。再比如一二个穿着时尚的女士,年龄很可疑,年轻得没有专家范儿,谈吐之咋呼又不像初出茅庐的。相比之下有一个人才狡猾,并不多言,人前人后察言观色,心里早认定这一类的会议主题、主办方、参与者,讨论不了什么真正的深刻——这个怀疑论者,是我自己。我是因为交了张饭票——被选中的小论文,来得知羞。</p><p class="ql-block">这次会,在长年传说有野人踪迹的游览胜地神农架召开,结果确实圆满地在野人山开成了神仙会。神仙会指的是完全务虚,好比一圈子人坐在水池边,对着水面荡漾的天上云彩研讨气象学问题,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煞有介事,但决不至于有谁抬头朝天看。都知道看了也白看,时候未到,时间老人阴沉着脸,同一切顽强搞笑的人开玩笑。这确实是一段连绵的阴雨天。</p> <p class="ql-block">会议的主题当然不是气象学,鉴于众所不周知的原因,我也就此略过。并且,保密起见,我敢保证本文记录的会议术语都是假的——是我这人主观其事,穿凿其精义,模拟其声情,言此及彼加以象征的。但它们的逻辑又全都是真的!每句话之间如何串连,串连了表达什么正面反面和侧面的个人倾向,绕啊绕。会议有足够正规和严谨的程序:大会主题发言、小组讨论、小组总结发言、主持人点评,再一轮的大会发言……这么罗列使门道之外的人无感,可是对来自各地的这么百十号专家,那门道有时候就是人活着的理由,在这一回至少是会后玩山热爱大自然的理由。</p><p class="ql-block">所以开会吧。</p><p class="ql-block">大会主题发言一如既往地冗长乏味。这是常识。因为专家们最懂得,在我国在本专题,大会发言不如小组发言讲得真,小组发言又不如完全脱稿的即兴之言真实。</p><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就在小组讨论的口头语阶段,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出现了,北京某名校全国知名的甲教授,字正腔圆的京味,还带着胸腔共鸣,轰隆地放了一炮!说:本人认真拜读了会议论文集,感想是,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思想不解放啊!我说皇帝没有穿新衣,没有嘛,露着个大光腚嘛,不承认光屁股这前提,其他的说什么都扯蛋!</p><p class="ql-block">逗呢,这家伙,英勇无畏全不照顾满场西装革履的心理承受力,有人一听腚啊、蛋啊生理性的俗字便摇头,在靠椅上调整坐姿,下意识确证自己尾锥部位包装得安全。不过所谓的辩证比喻性逻辑起作用,东东会向西西转化,我从更多人的表情逆推出来,他们其实近似于我,早已麻木于对会议成果的期待,所以“哦”!在心里打一下鼓,感激这教授这一席话意外地够刺激,要么像茶水烫了嘴唇,倒吸一口气,随之呵呵,呵呵,前座、后排一个个笑容可疑地暧昧起来。我当即决定,会后游山时要好好接触这位甲,向他讨教。据说一对一面对面、说了不认账、死无对证的私聊,是现在而今唯一可靠的交流。</p><p class="ql-block">会议接下去进入纯逻辑的精彩,就是说你更加的别管内容,只管唇枪舌剑抹了多么甜的蜜,或者多么腻的油。</p><p class="ql-block">上海某退休所长乙教授对甲教授予以点评。女中豪杰的她,极其婉约得体,点到即止:我说,老甲您,敢于去看没穿衣服的现象,这显示了很高的研究水平,但是,在座的您说谁对问题症结不着急?时间不着急嘛,时间代表一种客观。我们说的话都不要——我是说尽可能,不要影响到对会议的正规报道,所以最好不要说出某些字眼。</p><p class="ql-block">——但是,这是甲教授的回应,那个屁……那个某某是我的核心概念,不能不说啊。</p><p class="ql-block">——但是,这回是时间推移,仅仅一个午餐和午休过后,甲教授迅速修补了自己的低俗,就在下午的发言中补充道:我申明我说的是阶段论,在皇帝没有穿新衣的阶段,他就是没有穿新衣(A绝对地等于 A,重言式真理或废话)。听起来他真的不再说粗俗字眼。这却蒙混不了丙教授,只见他往起一站,同样的京腔,嗓音沙哑不过节奏像打铁:我要诘难我的老朋友你!没有穿新衣的阶段过去很多年都是啊,为何就没有人看出那是一个屁股?为了什么到今天才来研究那个屁股?他这是粗俗地揪住粗俗不放。甲教授不得不再次进行辩解……控辩两方等于是这样,甲方说在皇帝没有穿的阶段就没有穿,乙方说屁股难道就是屁股。</p><p class="ql-block">全场却不再细听,只闻满堂噪声,乃至放肆的笑。</p> <p class="ql-block">我终于没躲掉,被点了名,也要上台诌它五至十分钟。我汗了,为自己成为全场极少数玩理论的真/假专家而汗颜——异类着呢,内心拥戴爆炸性的言辞,但更感兴趣围观屁股的人们,学术术语叫政治性的民意,或大而化之的文化,对它们要如何周旋才是好?这就像,在阵前摩拳擦掌传口令“冲”还是“撤”的紧要关头,我却没看懂战线前方哪里是敌人?能不能再挖一条地道过去谈判谈判?我结巴道:尊敬的教授们、朋友们,让我们再研究研究……反馈是台下鸦雀无声,会后也没人来理会我的孤独,这很合理。</p> <p class="ql-block">会后的放松运动终于来到。神农架小雨加雾。女士们先生们三三两两在山路上倘佯。我赶上前,接近对甲教授望其项背的一刻,却停住了脚步。他身边两位富于崇拜者神情的女士,正同他进行学术性搭讪。教授您今天的发言真够份儿!特别是上午说的那个……建议换用网络语言叫PP,真的您说的PP是一针见血真精彩!</p><p class="ql-block">哎呀,甲教授在山道上突然一趔趄,惹得周围人要去搀扶他。站直了身的他有点喘息:我说今天的话题到此为止,再别外传,出了这座山谁再问我,我也不认账。我说二位美女我们来谈谈其他……</p><p class="ql-block">我有点看不懂甲了,听他语气明显失了自信,连磁性的京腔也好像在毛毛雨中淋得半干不湿了。我猜从今天上午到午休、再到下午的会议辩驳,他是受到了什么钝器击打?是领导着学术的领导对他进行了规劝?</p><p class="ql-block">我正猜呢,旁边来了人,雨中还竟然哼着什么调调。</p><p class="ql-block">国色天香任由纠缠那怕人生短</p><p class="ql-block">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p><p class="ql-block">音频高而不破,语速疾而清晰,就像京剧里的小旦徴调唱法,高歌者正是来自北大的那位白发顽童。想他本是教授自然科学的,当然并不参与社会科学的衣服屁股阶段论争论,所以照样的自得其乐。我招呼说,丁教授您老好兴致。呵呵呵,他未答先笑,犬儒之乐未足挂齿(他这一句让我一愣:此人谅非等闲之辈!连希腊化时代装疯卖傻对抗时势的犬儒学派他也知道?不理会咱社会科学,装的吧?)且听他继续地傻笑,反问于我:知道我唱的什么?台湾李丽芬的歌啊《抱得美人归》。看见路上有牌子标识——此处传说为野人出没之地。所以,哈哈我改了个词适应这雨景神农架——</p><p class="ql-block">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p><p class="ql-block">啊 今朝有你今朝醉呀</p><p class="ql-block">……让我抱得野人归</p><p class="ql-block">我说那谁,公鸭嗓子唱的什么调调?甲教授赶这时闻声而至,做出夸张的抱拳拜师动作,连声嚷:真人不露相啊,从抱得美人归,到抱得野人归,从难得糊涂到阿了个Q,看似比我的屁股理论强多了!</p><p class="ql-block">明显的他在借题发挥求发泄。我看到了一天变N回的他。神农架的阴晴也要这么多变就好了,我看看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