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醉吟叟）【原创】

醉吟叟

祖母已辞世多年。她对我的爱却刻骨铭心。

我是家里的长孙，打出生起就留在祖母身边，她对我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当年我是地道的坏小子，偷张三家的鸡，摸李四家的狗，见不得人的勾当干过许多。结果人家找上门，有的还算客气，要回东西讨个说法转身便走，有的一进门就没完没了地骂，甚至说家里的井盖也是我拐走的，弄得全家人灰头土脸，祖母千错万错地回不是，还要赔点所谓的损失费，才算处理完毕。二姑骂我害人精，干不出让长辈省心的事。严厉的父亲好些次想收拾我，却碍于祖母没能实现。

忘不掉合村老少围着一台黑白电视看剧的情形，那部《射雕英雄传》曾让我痴迷到狂，许多次播完戏已交深夜，回家后才发现祖母还在灯下守候。为此父亲把我锁进房子不准外出。祖母很生气，在她的家令下父亲才打开门。我给祖母讲自己喜欢的武侠故事，她从不打断我眉飞色舞的描绘，这些内容她听懂的有限，或者并没兴趣。

农村给我儿时留下许多美好回忆。九十年代初我们举家迁出，我也随父母到县城生活，此后只在农忙与年节回去。开始那段时间，夜里我总难入睡，想祖母慈祥的面孔，想竹席上她头发的气味，止不住泪流满面。我曾独个儿偷跑回去，告诉祖母我是多么念她，祖母问我城里的情况，饭能否吃惯，上学能否按时起床，还叮嘱我今后别私自回来，免得父母担心。

一场意外的车祸差点夺去父亲，虽然在医生和家人的抢救下挽回生命，后来好长时间他都处于病态。考虑到这些，祖母就承担起家里的所有农活。那时她还得照顾三爸家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可再多压力她也没过半句怨言，家人的幸福在她眼里才最重。放假时我便随祖母下地，浇水施肥除草，生产的艰辛可想而知。我常劝她放下手里的活歇会儿，她总说自己干得动，还教导我读书与种田没什么区别，勤奋才有收成。这些朴实的道理我将永存于心。祖母不识字，她追忆幼年何等兵荒马乱，吃饭也成问题，家里姊妹又多，最后错过了上学。她敬仰有才识者，把那些人当成子女进身的模范。

高考前夕，从不信神的祖母竟然破天荒地到观音庙奉香，恳请佛光降临，还专程来县里看我。我对她说学习主要靠自己，平时不用功谁也无法帮出成绩。祖母说自己懂，由于众乡亲传言那儿的观音非常灵，所以才去。家人都说祖母整天希望我上大学，连荒唐到无以复加的事也肯做。想来这段经历我觉得祖母真的替我操碎了心。

参加工作后因为忙，我并没去多陪她。那时三爸成为当地养殖专业户，年过七旬的祖母整天张罗着帮儿子干活。给禽畜添料、加水、防疫，时常饭也顾不上吃，我留心到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原先的壮实变得衰弱，行动也缓慢起来。有时头晕，家人陪她去卫生所检查，医生开了药叮嘱按时服用，她却把药藏入柜中，说自己没病，不要大家挂念。她迈着更加苍老的脚步依旧不分昼夜地干活，她没想过自己，更不愿拖累儿女。

在我们这个大户里，祖母是当之无愧的家主。祖父旧社会即在外教书，八十年代退休。他品性木讷，拙于应酬，子女都是祖母躬亲抚养，直到成家。交待完儿女的祖母还闲不下来，终日记挂孙辈。在各种家事由她主断的习惯下，叔姑们从不找祖父商量。乡亲都说祖母是我家的顶梁柱，泼辣、坚韧、厚道是众人对她的评定。

大西铁路筹建后祖母随三爸搬至新村。风烛残年的她仍拼命帮儿子料理养殖场。即使烧水造饭也不肯闲着。二姑劝她拿不下的活别干，况且身体不比过去。可祖母不这么想，多年来三爸一直被乙肝困扰，有时甚至特别严重，她担心的是儿子被累垮，并非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她说自己死掉无所谓，儿孙还年轻，谁也不能出问题。每次听到这话我便非常难过，感觉全家人都有负她的善良。

那年端午节我正打算外出放松，忽然接到祖母病笃的消息。等我乘车赶回，才发现除远路的亲人外，大家早已来到。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就是带走她生命的恶魔。医生说营养缺乏及过度节食是病因所在。虽然数月前家人陪祖母到医院补过血，也只能延长生命，根治的办法绝少，而且风险大。这次病发时，她不肯再接受医治，她想在家里走完最后的路。祖母临终前我一直没离开，咽气时她忽然用手抓我，似乎有特别重要的事，却到底没说出，就这样跟自己最爱的人永别了。夜间为祖母守灵，望着供桌上被风摇曳的素纸，想起“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诗句，想起儿时她对我的无限疼爱，想起今后再没有她的音貌，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哀伤吞没。

遇到让自己感动的人，才不虚此生。祖母的爱于我无法忘怀，活着不能尽孝，死后请将我葬在她身边，来个天长地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