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布料里的翅膀</p> <p class="ql-block">此文发表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p> <p class="ql-block"> 江南四月的天气,摇摇摆摆,前两天还在倒春寒里身披大衣,这会就得在衣橱里找夏天的裙子了。长的、短的、花的、素的、厚的、薄的,指尖轻轻划过,落在一件白底大印花的长裙上。这布料灵动飘逸,行走间裙摆时不时轻触脚踝,微风一起,恍如彩蝶轻舞。</p><p class="ql-block"> 从小到大穿过的衣衫布料,储存着缓缓流动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 灯芯绒是最早的记忆。五岁或者六岁的时侯,妈妈给我做了两件灯芯绒的春秋外衣,一件大红色,一件深绿色,两件一样的款式,胸前上方一条横褶皱,上部分是横绒条,下半部分是竖绒条,褶皱处用彩色丝线绣一排小花小草。这样的布料、颜色和款式配上小女孩白嫩的面庞黑葡萄样的眼,还有高高马尾辫上的蝴蝶结,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片灰黑白蓝中就是行走的年画。四十多年过去,全家人都还记得这两件灯芯绒的小衣裳。我也喜欢,胆小羞涩的时候就捏衣角上的细绒条缓解情绪。</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更早知道的布料是棉。</p><p class="ql-block"> 学龄前的大部分时光我都是在乡下外婆家度过。外婆住在曾经住过她的上辈的百年老屋里,外婆的隔壁住着她的房下叔伯婶婶,我只知道她叫二嫲嫲,白天很少看到她,一到晚上就听见她摇着纺车纺棉花,吱吱呀呀的声音有时响到深夜,有时和清晨的鸡鸣无缝对接。外婆早早吹熄煤油灯催我上床后,纺车的声音让夜晚显得愈加寂静。大人们说二嫲嫲不停地纺线,是想用棉线给她的两个孙女各换一条毛料裤。大人们还说,二嫲嫲一天从早到晚最多只能纺到四五两线,那她要纺到什么时侯才能换到两条毛料裤子呢?</p><p class="ql-block"> 二嫲嫲纺的棉纱织成棉布,棉布做成的衣裳,吸汗透气,可是穿过后就很容易像二嫲嫲的额头一样起皱纹。那会我们家还没有电烫斗,爸妈先把衣服在桌上放平整,然后拿个缸面印有“团结就是力量”或者“劳动最光荣”的搪瓷茶缸,装满滚烫的热水放在衣服上,利用搪瓷茶缸底部的导热性,在褶皱处来回熨烫,褶皱在高温下很快变平,但是洗过后再穿又要重新熨烫。运动搪瓷茶缸时要十分小心,既要防止拿缸把的手触碰缸体烫着,又要防止来回动作太大里面的水从杯盖里溅出来。棉布还容易缩水,买来后一定要先下水后再裁剪,尺寸才拿捏得准。在那个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又老三的年代,这种布料不怎么实用,多穿几水就容易炀掉,我们把布料越穿越稀疏称为炀,就像钢铁被融化一样。</p><p class="ql-block"> 我也是老三,不过幸运的我不是“又老三”。妈妈一视同仁,三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新衣,我和姐姐的衣服常常是一起打版一起做。</p><p class="ql-block"> 给我俩一起做的衣服用得最多的布料就是“的确凉”。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种人工合成面料坐火车从香港广东一带来到小镇,很快取代棉布成为时尚。“的确凉”不容易皱,也比棉布结实耐用,它能印染出各种鲜亮色彩,彻底推翻暗色系的一统天下,人们的个性似乎也随着颜色的提亮而变得张扬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的相册里还珍藏着一九八六年我和姐姐在八一公园湖边杨柳树下的合影,上衣是同款的白色“的确凉”短袖,小翻领,胸前两片衣襟绣着彩色的小花小草,这是我妈的作品。下装都是及膝裙,我的是粉色泡泡纱做的,裙角飞舞,因为比较透,里面还穿了一条白色乔其纱的小衬裙,《排球女将》里“小鹿纯子”同款的发型让上白下粉的颜色搭配更显青春。姐姐的是弹力棉人字型黑裙,布料硬挺,配山口百惠似的齐耳短发,端庄大方。这样的打扮虽然出自小镇,在当时的南昌街头也算潮流。</p><p class="ql-block"> 不过“的确凉”在夏天的确不凉快,闷,不透气,一出汗就粘在身上,它只有在冬天才“的确凉”,不贴身,一贴就像碰上了冰。可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它的追捧,没有闲钱或舍不得扯布做衣裳的,就买些的确良布头做成只有衬衫上半截领子而无衣身衣袖的“假领子”,穿在卫生衫的里面。还有人做了各种花色和款式的“假领子”,轮换着穿,就好像真的有好多衬衫一样。</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人们才意识到,相比“的确凉”,之前亲肤透气的全棉制品才算高档。</p><p class="ql-block"> 冬装的面料心仪的不多,开司米起球,纯羊毛贵舍不得用料,个子长了衣不长,紧紧的让我伸不开手脚,人造棉太空棉把我裹成个球也还是让我冷不丁打哆嗦。</p> <p class="ql-block"> 我也并不是对所有穿过的布料都叫得出名。</p><p class="ql-block"> 比如高一时妈妈给我做的藏蓝色喇叭裤,连我妈这个啥事都整得明明白白的人都不记得是用了什么布料,她说不是平布,不是牛仔布、不是水洗布,也不是卡其布,只记得平时脾气温和的我爸狠狠说了她一顿,大意是一个女学生穿成这样像什么话!我不知道他俩为这事吵了架,反正那条喇叭裤我还是穿了。包臀,修长的裤腿,裤脚盖住黑色丁字高跟皮鞋的大部分鞋面,帅气又妩媚。那会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还在我的胸中燃烧,歌手文章的歌词“为何看不到,我的山川我的岁月我的天”,暗合青春的激情和对未来的初始迷茫。我的喇叭裤还算收敛的,不像有些男同学,从膝盖处突然放大,走起路来像个大扫帚在教室里和操场上扫来扫去。</p><p class="ql-block"> 又比如,我上课开小差,在白日梦里穿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那会老师管上课开小差叫“开飞机”,我也经常“开飞机”,不过从来没有被老师发现过。我的飞机只会带我去金庸武侠小说里练就绝世武功的地方,奇山峻岭、荒谷瀑布、高山古墓,它们共同点是人迹罕至。只有我一人身穿白色挺括又飘逸的古装长裙,束腰配剑,吃野果、饮甘露,在山谷间飞来飞去,上演一个人的叱诧风云。看过《九歌.山鬼》后,我为白色长裙配上了花花草草,并且多了一个坐骑赤豹,时常伫立山巅,看云海茫茫浮游卷舒。这件长裙我没想过它是什么布料,只知道色彩是层层叠叠的白,在飞来飞去的时侯和我的长发共舞。</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我在某个夜晚的梦境里,看见了曾在现实里穿过的一套衣服。梦里一束光照进我的衣橱,落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蓝色针织衫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上,针织衫是鸡心领宽松休闲版,牛仔裤低腰,我通常搭配一条棕色宽边牛皮带,整条皮带上零星点缀着彩钻,在举手抬足时若隐若现。这套衣服穿着很舒适,也符合我这种外表看着文静,内心又有点执拗的气质,仿佛为我量身定制。穿上这套衣服后,我每天一百分的高兴去上班,又一百分的愉悦下班回家,没有工作和人际关系的压力,也没有家长里短的烦恼,即便有,我也能从容应对或者压根就不在乎。后来这套衣服旧了,衣袖口松开而且起皱,牛仔裤也变形不再称身型,我把它们送进了小区的旧物回收箱。</p><p class="ql-block"> 我肯定是在心境灰暗时做的这个梦,梦里对那套衣服的怀念,让整个人从梦里到梦外都缓缓舒展,好像终于呼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来,有过数不清的忧伤、焦虑、沮丧、愤怒、百无聊赖、黯然神伤,夏天的夜晚陪伴我的通常是绵绸、纯棉或真丝睡衣,这些布料轻薄、柔软、透气、吸汗,贴身爽肤,能让人很快安静下来。负面情绪弥漫的冬日夜晚,我用珊瑚绒做成的居家服包裹自己,它用表层细腻柔软的纤维绒毛守护身体的温度,用淡紫底色配湖蓝和明黄小花的斑斓色彩安抚情绪,用接纳性很强的细长纤维隐藏滴下的泪水,也能很好地配合肥皂洗涤剂迅速去除污渍。</p> <p class="ql-block"> 对于真丝,大多数女性都是绕不过去的。在还没有穿上这种由蚕丝原料加工而成的面料时,它在我脑海里是个神秘的存在,与商贾驼铃、大漠孤烟、反弹琵琶有关,“丝路花雨”是我中学时觉得最美的四字组合。</p><p class="ql-block"> 期盼多年后,我终于在杭州的某个批发市场买了一件白色重磅真丝衬衫,至今我还记得店老板说批发价300元钱两件,买一件就160元,那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几百块,有点担心买贵了,又有点担心买到假货,我和同事商量着合买了两件。在夏天的尾巴上我穿了两次,小心翼翼,怕碰着哪抽了纱,怕溅着啥污了白,洗的时候轻轻揉,不能用肥皂,用专用洗涤剂。不敢在阳光下暴晒,还要防潮防霉防虫,太难伺候。入秋后我就把它收进衣橱,挂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湿冷的春天,当再次拿出它时,它已经像骑着骆驼穿过了沙漠一般严重泛黄没法穿了。</p><p class="ql-block"> 肯定是我的错,面料里的骄子,只适合做成时装在模特身上熠熠闪光,怎么可能成捆成捆地堆在批发市场呢?这之后我又陆续在专卖店和网购平台为衣橱增添了几条彩色印花真丝裙,当然它们不总是同时出现,我看中它的轻薄柔软滑爽透气和珍珠般的光泽,就要容忍它的褪色以及不够结实,当一件色彩绚丽的新裙荣登衣橱,可能就会有另一件如孤烟般消失。</p><p class="ql-block"> 各种面料在衣橱里来来去去。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面料悄悄成为最坚定的盘踞者,一直到现在。轻巧的防晒速干衣是它,保暖的登山服是它,线条流畅挺括的西服套装是它。它可以是一条夏裙的全部面料,也可以是皮衣、羊毛大衣的舒适内衬,还可以是羽绒服光滑的外表,锁住细密的绒毛和你冬天的体温。</p><p class="ql-block"> 它叫聚酯纤维,说通俗一点,又叫涤纶,是一种人工合成纤维,它成功避免了之前提到的各种面料的缺点,抗皱免烫,坚实牢固,虫不蛀霉不侵,不粘毛不掉色,吸湿透气,冬可暖夏可凉,随便怎么洗怎么晒怎么折叠怎么放。根据服装的不同用途,如果要增加面料的蓬松柔软、弹性拉伸、耐磨耐热,只需要它的兄弟姐妹晴纶、氨纶、芳纶、锦纶单独或携手贡献一点点力量。如果面料加点醋酸纤维,就会有蚕丝的光泽与柔顺,显出高贵典雅。</p><p class="ql-block"> 这种面料大大节约了我打理服装的时间和成本,要说有缺点,就是总也穿不坏,让我的衣橱越来越拥挤。</p><p class="ql-block"> 我愿意拥挤,而且希望它越来越拥挤,“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的论断一再被验证。</p><p class="ql-block"> 休完产假不久我去外省出差,对口接待的是一位小姐姐,矮胖,白皙,五官单独拎出来都还行,凑在一起总感觉位置有点不对,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爽朗和自信,和我刚见面就无话不谈。她说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想一件事,今天穿什么?正式一点还是休闲一点?衣服配裙子还是裤子?穿高跟鞋还是平跟鞋?配手提包还是背包?在镜子前反复折腾满意后才急急忙忙出门,留下一床的衣服东倒西歪。</p><p class="ql-block">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论过这个话题,现在一个陌生人告诉我她每天早上做的事居然和我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算不清在衣衫布料的选择上耗费了多少时光,看似漫不经心的装扮其实也是精挑细选,希望这些轮番出场的布料能 编织成一幅幅自信的翅膀。</p><p class="ql-block"> 但我又没时间和兴趣对时尚进行研究,完全凭感觉搭配,这样就难免生出偏颇,有时自己费尽苦心,在别人和后来的自己看来也不过尔尔。</p> <p class="ql-block"> 布料在不断演化,时尚在不断更迭,衣衫下的躯体却做不到日臻完善,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就算万幸。这让我对生命规律的蛛丝马迹生出焦虑,比如白发、比如皱纹、比如不再苗条的身材。我尝试用酸奶洗头,用黑豆、何首乌、桑葚做出的产品护发,用传说不会长皱纹的全真丝枕头铺垫我的梦想,白发还是在我看不见得地方暗中滋长,细纹还是小偷似地爬上眼角。</p><p class="ql-block"> 保持有形的美与美的无法永恒,内卷成我精神上的枷锁。</p><p class="ql-block"> 终于认同巴尔扎克“美是一层面纱,它常常用来遮掩很多缺点”的观念时,我已经这样度过了很多年。我不遗余力地将面纱越织越大,把孤陋寡闻、随波逐流、常立志不立长志掩藏在面纱之下。仅凭姣好的外貌而不是深邃的思想就能吸引目光,谁还愿吃尽千辛万苦去提升智慧丰富内在净化看不见的灵魂呢?</p><p class="ql-block"> 当虚无的面纱随风扬起,我看清自己被遮掩的缺点越露越多。</p><p class="ql-block"> 不确定从什么时侯开始,我决心朝着另一个方向修缮自己。</p><p class="ql-block"> 干洗店取回来的冬装,我一一叠好放进收纳箱,只留一件黑色宽松休闲版和驼色修身版的羊毛大衣和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再有两件羊绒毛衣就足够过冬了,夏裙依然挂在衣橱里,只是还没来得及挨个穿遍,风中就传来秋的味道。我不再做精细的面料搭配,一个黑色的休闲公文包从春拎到冬,也不再因为月亮的阴晴圆缺而依赖不同的服装来调整心情,春秋衣的更换频率由日改为周。</p><p class="ql-block"> 大学同学在闺蜜群里推荐一家网络直播卖货的店铺,称赞店铺的衣服时尚又实惠,她今年已经买了二十多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买新衣了,在衣橱前颠来倒去的记忆似乎变得遥远。</p><p class="ql-block"> 我也早已疏远各种不必要的社交和饭局,即便在不得不抛头露面的场合,也巴不得大家最好不要关注我。我习惯了在安静的角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看书看电影,和孩子玩游戏,回到出生的地方梳理亲情与过往。这种美好也许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过去的一些熟人理解,但它持久而贴心。</p><p class="ql-block"> 清晨我喜欢在小区花园和不远处的赣江边散步、用手机随手拍,记录大自然的千变万化,欣赏小昆虫们的忙忙碌碌。我不用迎合小花小草小虫小鸟,它们也不会在我面前刻意表现自己。衣服换来换去的悉悉索索声被斑鸠、八哥、云雀的鸣叫声取代,爽肤水护肤露眼霜打底霜遮瑕粉饼的合成香变成了阳光晒着青草雨露滋润泥土的自然芬芳。</p><p class="ql-block"> 去年初夏的一个早晨,在赣江边的灌木丛里,我发现二三十只土黄色的蝉蜕。蝉蜕是蝉羽化过程中舍弃的旧衣。蝉的幼虫在地底下生活几年甚至十几年,将要羽化时,在黄昏和夜间钻出土表,爬到树上,慢慢地从外壳中自行解脱,就像从一幅盔甲中爬出来。我知道它们如果在蜕皮和展翅的过程中受到干扰,将终身残废,无法飞行与歌唱。</p><p class="ql-block"> 我庆幸自己及时从各种布料的诱惑和束缚中挣脱了,伸展出了新生的翅膀。</p><p class="ql-block"> 有时也难免对自己产生怀疑:穿着越来越追求舒适是成熟的标志之一,是不是也是未老先衰的表现呢?</p><p class="ql-block"> 答案其实无关紧要。</p><p class="ql-block"> 我依然喜欢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喜欢看性感或清纯的女郎,自己不追逐时尚,却开始关注时尚界,惊叹模特们的魔鬼身材和天使面容,欣赏地域文化在服装上的呈现,分析设计师们如何将美学、文学、神学、哲学、科学交融,将各种布料裁剪得出神入化。</p><p class="ql-block"> 我希望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穿着印花长裙坐在冬日的壁炉前,在暮色里、星光下读诗或是打盹。我不知道长裙的布料是什么,但必须是深浅棕色搭配的,必须是宽松的,必须和我的满头白发、长满青筋的手、缓缓流动的眼神完美契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