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井下,只出过一次安全事故。那时,我已调到机电维修班组工作。那天,我由井下上来,准备去洗澡。师傅表情复杂,冲我大吼:洗什么澡,擦把脸,赶紧回家。师傅平日性格温和,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我吓得连脸上的煤灰都没去管,换上衣服,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跑。我觉得身后有人在跟,是师傅。</p><p class="ql-block"> 进了住宅区,师傅超过我:跟我走。他没带我回家,而是来到医院。停下车后,他轻声地告诉我:你别急,你爸出事了,听说是腿。你该懂事了,别让你爸看到你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我冲进医院,有一位认识我的医生说:你父亲刚刚推进手术室,你来签个字。</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右腿上部粉碎性骨折。穿了钢针,下了钢板。</p><p class="ql-block"> 送他来医院,满脸煤灰,身着破烂工作服的师傅们告诉我:今天他们继续的工程是在主巷道侧顶,沿50度往上掘一处溜煤眼。本应轮流上去作业,父亲不允许别人去干,始终自己在上边打眼,装炸药。突然,顶部一大块矸石落下,狭小的空间无处可躲,父亲一咬牙,一横心,伸出右腿横在对侧,拦住了岩石。下边人上去后,用木杆挡住岩石,把父亲弄了下来。“若不是你爸有力,被石头砸下来,命就难保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事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不同意他再返井下。于是,跑单位,找领导,要求把他调上来。可是,班长,队长,井长口径一致:不同意。后来,我打听到了,他的技术和能力成了搬不动的“绊脚石”。队长对我说,只要他能下井,什么活都不干也行,只要他把他那伙人带好,把好关,把活干好就成。</p><p class="ql-block"> 父亲连朋友都没有,别说靠山了。腿伤养好后,倔犟的他一瘸一拐地又下井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段时间,接到通知,要他去医院参加一个鉴定。父亲回到家,一问三不知,因为不识字,好多单子都是别人给填的。一个月后,矿井接到通知,父亲患了一期矽肺病,不允许在井下工作,因为是职业病,每月补助十元钱,到医院看病,按工伤处理,费用全免。</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父亲就调到矿井地面上,学做电车司机。终于在阳光下工作了。</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明白,这是有贵人帮忙。否则,有多少井下工人托人送礼,想办这事都办不成。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一天,医院里的一个人突然来家,说是看望刘师傅。父亲见了他,顿时全明白了。这个人在那段特殊时期,曾被下放到井下,就在父亲哪个组。父亲见他手无缚鸡之力,就格外照顾他。有的工友不服,父亲厉声训斥:人家原来是大夫,落到今天这步,还不够惨吗?你想把他整死吗?</p><p class="ql-block"> “我的事是你……”</p><p class="ql-block"> “刘师傅,我该走了。”那个人止住父亲的话,笑呵呵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天,父亲最疼爱的小妹从外而且跑回来,下令让父亲退休,她要接班,要工作。全家人都沉默了。</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情,父亲,母亲和我早就知道。老人退休,儿女当中有一人接班,是历来遵守的政策。可是今天,是实施最后的一次。之后,这项政策将成为历史。多少人都希望这个幸运落到自己头上。于是,有靠山的找靠山,有官亲的找官亲,没有的把血本押进去……</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靠山,没有朋友,家里又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不知道往哪个门口送呀!离正式退休还差几岁,到了五十五周岁,黄瓜菜就凉了。</p><p class="ql-block"> 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 小妹哭成个泪人,又喊又闹。父亲没法,说:我去医院鉴定,人家让不让退休,凭天由命吧。</p><p class="ql-block"> 鉴定那天,父亲更没有信心了。他看到有个人卸下假腿,走进诊室,自己仅靠骨折过的大腿和一期矽肺病证,能过得了关吗?他觉得浑身无力,瘫坐在走廊的长橙上。</p><p class="ql-block"> 他看见一群人朝这面走来,有穿白大袿的,有戴眼镜的。他发现这些人中有个人朝自己看,不认得,父亲低下了头。</p><p class="ql-block"> 这些人在父亲面前走了过去。突然,当中有个人转身回来,问父亲:你是刘师傅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站起身,点了点头。那人有些激动:你在这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我在做鉴定,我想退休。</p><p class="ql-block"> 看到一群人等他,那人对父亲说:那好,刘师傅,你等着做吧。做定鉴定,就回家去。说完,匆匆赶那群人去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父亲情绪低落,都没敢正眼看小妹,说了句:唉,没戏。就躺到了炕上。</p><p class="ql-block"> 熬到了下午,有人闯进门来,有些语无伦次。他说,父亲的事成了,可以退休了。</p><p class="ql-block"> 真的?全家人都不相信。</p><p class="ql-block"> 是真的!之后贴出的名单中,有父亲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随着一天天过去,我打听到了事情的真象:矿务局带团的总负责人给父亲拍的板。医院参加会议的人,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焉了巴叽的老刘头竟然有这么大的靠山。</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个“靠山”曾经给父亲当过徒弟。他大学毕业后,下到基层锻炼,就在父亲那个组。父亲见他戴一副高度近视镜,身子单薄,装两锹矸石就气喘吁吁,还得不停地擦拭眼镜,就安排他给自己“打下手”,扛根木头啦,抱抱拌子啦,干些轻的活。父亲知道:这个小伙子不会在这里干得太久。</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小伙子调走了。再也没有见到过。我想,一定是父亲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然,几十年过去,他为何还能认得父亲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朋友。把他看得比朋友还重的人一定还有很多。只是,他交友的方式,我不懂。</p><p class="ql-block"> 写到这里,我想用那位不知姓名的贵人,在医院鉴定会上讲的几句话结束这篇短文。</p><p class="ql-block"> 一位参会的医生告诉我,当念到父亲名字时,那位大干部抢过话头,他说:刚刚在走廊里,我见到一个人,他就是刘师傅。对刘师傅这个人,我了解他。他在工作中任劳任怨,使尽了力气,流干了汗水,为矿山建设和原煤生产拚垮了身体,做出了贡献,是一个楷模式的人物。现在他老了,要求早几天退休,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再说他腿上有伤,又患上职业病。我在这里拍板了,同意刘师傅退休……</p><p class="ql-block"> 会场上一片寂静。</p><p class="ql-block"> 我问自己,父亲到底有没有朋友?</p><p class="ql-block"> 2013.10月写于仁和金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