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痛

尘封笔砚

<p class="ql-block">  当我真正感受到父亲那份痛的时候,时轮已转过半个多世纪,父亲也已离开我们整整26年。</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一直以为我那睿智坚强、豁达乐观的父亲不会有痛。即使在那压抑的文革年代,父亲被家庭出身、海外关系及历史问题困扰,经常要被叫去参加学习班、批判会,但我眼里的父亲依然是热情温和、诙谐幽默。即使父亲从县中管理岗位被贬到北大街小学做美术老师,还被红卫兵小将抄了家。但在我印象里,家庭生活轨迹并没改变,父亲一如继往上班下班,回家就忙着一日三餐。即使后来父亲带着两个哥哥又被下放农村,家分两地,但我的童年基本是无忧无虑的。我一直觉得那一切只是我家生活中的几片阴云、几点苦雨,只要父亲在,一切便会云淡风轻。</p> <p class="ql-block">  从小我们对家庭出身、海外关系及父亲历史问题的详情知之甚少,即便询问父母,他们也是浮光掠影、一笔带过,特别是父亲的历史问题,从来是缄口不言。我只记得四五岁那年的一个深夜,父亲在灶间的方桌前与县文教局一位政工干部彻夜长谈,已钻进被窝的我隐约听到说父亲在解放前曾读过一个什么学校,因为这段历史被造反派指责为“与汪精卫叩头拜兄弟的特务分子”。那晚昏黄的白炽灯下,父亲压低着嗓门努力做着无果的解释申辩,他那激愤无助的神情一直印刻在我记忆的深处。</p> <p class="ql-block">  好在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校长名师聚集的教工宿舍里,被打倒受冲击的也不止我们一家,与隔三差五因批斗入狱死亡而传出悲怆哀嚎的家庭相比,我的家算是安定祥和的。那时我总觉得父亲是棵大树,尽管也知道父亲承受着生活的苦和累,但对父亲的心头的那份痛楚却毫无察觉!</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文革结束,我的家庭随同国家一起步入了春天。家庭出身已不成问题,已是著名建筑家的伯父也从海外与我们取得了联系。父亲带着两个哥哥离乡返城,又重新回到了文教战线。组织作出结论清洗了父亲的陈年冤屈,彻底摆脱了历史阴影的父亲重新拿起画笔,参加了民主党派,并进入县政协当了领导。不久恢复高考,兄弟们也陆续跨入高校大门。</p> <p class="ql-block">  但令我们不解的,一直喜欢追忆少年旧事的父亲,唯独对历史上南京念书的那段往事讳莫如深不愿触及。原以为总有一天父亲会向我们详细道来,未曾想97年父亲突发疾病驾鹤西去,从此那段历史便一直成为兄弟们的心中之迷。母亲及族中长者对此也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记忆。直到今年的父亲节,三哥偶然从老宅仓库里发现了父亲留下的几份文革期间的文字手稿,才还原了这段过往的历史。</p> <p class="ql-block">  这是源于八十年前的往事。1943年秋,尚在读高二的父亲通过报纸的招生广告,了解并报考了南京南洋模范无线电学校,原指望毕业后能进入电报局洋行谋得一份好的工作,以缓解家庭的经济困境。谁曾想临近毕业却被学校安排到位于长江路上的一家电台做了一个月的译电实习,而这家电台又恰恰是汪伪政府的军事电台。好在当时恰逢抗战胜利前夕,浦口被炸,战火重燃,年轻的父亲见事局动荡,害怕卷入战事,便借口母亲病重逃回家乡,从此再未与学校联系,也再未从事过无线电相关工作。</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家乡的父亲先后做过商贸,当过教师,1947年父亲再次考入苏州美专。两年半后毕业时正逢新中国成立,父亲便回到家乡中学工作。父亲是一个抱负高远、能力出众、侠肝义胆的进步青年,不久便担任副校长,并主持学校工作。</p><p class="ql-block"> 1955年父亲积极要求入党,便将自己那段往事如实向组织报告。这原本是战乱年代一个懵懂青年的坎坷经历,如果这是一道伤,本早该愈合,但没想到有人却硬要揭开伤疤偷窥究竟。从此父亲不仅入党无门,历史问题也如幽灵一般缠绕着父亲,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都会被揭开伤疤反复揉搓。1960年当了多年校长的父亲被迫调离华墅中学,到县中做总务主任。进入文革这更成为人身攻击和政治报复的借口,父亲甚至被参照文革“公安六条”列入21类人范围。</p> <p class="ql-block">  当今天我翻阅这半个多世纪前父亲的手迹,从他娟秀工整的笔迹中,能够看到父亲正努力为那段历史做着详细交待和清白佐证,父亲的笔触极其诚恳认真,为自证清白,父亲提供了许多当年同学老师的联络地址,也曾登报、外出寻找证人,但依然无法满足窥探者阴暗的憶想。从那些字里行间我能够真切体会到那一刻父亲的委屈自责、迷茫无助、惊恐不安。突然间我感觉那笔底流出的不是墨,全是父亲无声的泪、心头的血。</p><p class="ql-block"> 这些文字也牵起了我埋藏心底的陈年记忆:想起了父亲牵着我默坐在北门浮桥边的江河口,长时间沉思不语……想起了童年时父亲的彻夜难眠,每次我半夜起解,总听得父亲阵阵咳痰和深深的长叹……我也记起了下放农村那天沉闷的凌晨,全家静默无语地捆扎行李,还有父亲脸上哀愤的表情……到今天我终于明白,那一刻父亲的心,正在滴血!</p> <p class="ql-block">  大哥回忆说当年他兴趣正浓地学装半导体收音机,还在家里拉起接收天线,结果一向慈善的父亲看到后惊恐不已,勃然大怒;母亲说那阶段父亲出现严重失眠,整夜辗转难眠,情绪消沉,要不是想着身边还有四个尚在上学待哺的孩子,他是绝对不会忍受那些无端指责和侮辱诋毁;北大街小学孙老师回忆说,在父亲频受冲击的日子里,他们发现在父亲随身笔记本中居然一直夹着片锋利的胡须刀……显然这种永无休止、蚀骨裂心的痛已让当年父亲的心理濒临崩溃……</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但是,父亲始终没有喊过一声痛,他甚至没想让我们知道他的痛。我也从未见过父亲流过泪,但大哥说他见过一次,那是多年之后听到小平逝世的消息时,父亲悄悄抹起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都说父亲的爱深沉如山,温煦如风。但我要说,还有一种叫父亲的痛,痛藏心底,从不言语,却让后人撕心裂肺,隔世相牵!</p><p class="ql-block"> 2023.1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