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寺里话农禅

蜀山一片石

　　烟雨柳江，四时枕着青山绿水，小家碧玉般的让人眷顾。花溪水自不远处的高庙山涧而出，在古镇的吊脚楼、黄角树旁淌过，向东注入青衣江。也许川西坝子独特的影子和烟火不经意在此打了一个盹，留下千年印迹。那古朴闲适的弹丸之地，也在游人的喧嚣声中，郁结成当下网红。

初到柳江，大致是六年前“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的暮春。在古镇客栈住了一宿，天蒙蒙亮便早起，坐在临溪的楼上露台，引颈四顾，空气中弥漫着清新。一夜春雨，眼前缓缓而过的桃花水使花溪变得微微丰腴，山林田地之间，飘浮着轻薄的雾霭，东游西荡，随风变幻 ，让人看得恍恍惚惚。柳江的烟雨，本身自来天成，但文人妙笔一经风传，又将其染得诗意绵绵。

在春夏之交栖身于小镇，不单是放下身心消磨恬然时光。顺道光明寺，去感受那唐风宋韵，也是此行初衷。

　　柳江向南三四里许，林遮屋挡的玉屏山残脉处，光明大刹庙宇不凡，巍峨独立。寺中师父与一行平常素有交集，亦僧亦友，闻我们来访，早已在寺门外迎候。

占地近130亩的寺庙，布局颇见匠心，几重宝殿白墙黑瓦，殿廊相接，大气庄严。整个寺庙皆仿千年前唐宋佛家建筑风格，给人以祥静的穿越之美。

峨眉山佛教协会为何要在距仙山几十里之外的柳江立寺已无从考究，一说是为追忆柳江所在地之唐代洪雅籍高僧悟达国师集善款而成。由于寺新开门不久，闻之者不多，虽日日香火，却是十分宁静。

寺中的殿堂之间，空阔平整，不到十亩的佛地全辟为农壤，不置一树一丛、一亭一阙。春土已经犁平，田间灌满了寺外引入的溪水，只待泥软晴天插种。天光云影，徘徊其间，所有的一切，分明指向了久违的禅宗核心要义——一农禅。

“夏浅胜春最可人”。在寺里吃斋品茶，敬香拜佛，辞别时，师父寻了一把锄头，于佛室外坡边挖了一些自种的红薯，摘了少许蔬菜，并赠亲收的行愿大米一小袋。

　　再度朝访光明寺，却是一年后的夏初，柳江方圆所在，生机勃勃，阡陌间早已处处透出耕作之后的农桑之象。正值插秧时节， 光明寺中的佛田，早几天已被峨眉山佛协组织而来的僧众种满稻秧，纵横间距，前后左右，如绳拉线划，十分规整，显足了农家功夫和佛家精神。

这片绿意盎然的秧禾卧于此地，自带不同凡俗，独立于尘世之外 ，摇曳于菩萨眼中。钟声响过，别有几番禅韵。

“闲时一卷经，坐对千峰月”。印象里的庙宇，禅房花木，布置得处处禅意。师父们平日僧衣素袍，不是诵经便是入定，行遍峨眉，除了峨眉山大佛禅院里那片规模令人叹为观止的盆栽时蔬方阵，何曾见过此等禅修。

　　来光明寺之前，与师父有约，想体验一把农禅文化。师父细心，故留了一片空田，田埂上备了捆捆稻秧，又料想我等四体虽勤，但囿于农事，因而事先在地里一米左右间距、纵向栽下了数溜秧苗作为参照，以免种得弯曲而有碍观瞻。

光脚下田，脚下不时打滑，一步一步往后退，田中的稻秧渐渐丰盈。

种田是个苦活，一仰一俯，腰便不听使唤，此时默念布袋和尚那首隐喻“以退为进”哲理的《插秧歌》，无疑可去疲提神:“手捏青苗种佛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伸腰时点根香烟细细品味，却又抹得一嘴黄泥。

农禅有佛缘，老天亦眷顾。刚洗净泥水套上鞋，天空中憋了许久的夏雨顷刻而至。来到寺中，宽洁的回廊外，李子树上挂满了果，辣椒苗上开着朵朵小白花。

雨中无去处，坐在禅房吃茶。瞅向室外，风浓雨也浓，屋檐滚下的落珠，象是挂上了根根雨帘。感此生第一次亲历农禅，不由得拿出手机写上几句:

烟云半山垄满秧，

草清水浊夏花黄。

光明寺外手脚乱，

只期稻谷九月香。

　　九月初，光明寺的稻谷已经成熟收割。国庆前后，师父回到峨眉山，送来几袋大米和一瓶寺中晒制的辣椒酱，以示善缘。

农禅有形，形匿无形。看着设计得禅意满满的小米袋和师父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余秋雨老先生在回忆儿时所写散文《庙宇》中的一段场景:土薯出土的季节，常见田埂间，有两寺（金仙、五垒）和尚挑担往来，他们把山薯送给有过施舍的人家，说是答谢。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年和尚们挑着山薯走出五垒寺的时候，写过“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李叔同、亦即弘一法师此时正在该寺修行。

此后再一年，与朋友们初夏时续往光明寺农禅。田中腰劲不复，依旧手忙脚乱，但浮虑之气，已见消弭。阳光下，寺中放生的数只鸭子俨然奉了佛令，撒开脚板在稻埂中穿梭巡弋，把田间杂草啄得一根不剩，颇为生态，甚是有趣。

　　家中案头有一套广陵出版社编印的《僧诗三百首》，禅味极浓，难得一睹。清初灵隐寺有正喦师父诗云:日出荷锄出，日入荷锄归。写的正是农禅，说尽佛家日常。

佛家为了延续，解决经济上的后顾之虑，古之僧人们开始尝试“斩草伐木，掘地垦土”，是为农禅雏形。至唐代高僧怀海在百仗山立庵，以一己之力，力主摒弃旧习，倡导“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即是佛史上著名的“百仗清规”。这个后世历代寺院的基本指引和僧侣必须遵循的基本规戒，使农禅文化的生活信念和行为方式正式确立，禅宗农业也由此成为一个独立的佛教宗派，影响深远，绵绵不绝。

“天下禅宗，如风偃草”。禅宗失落已久，但宗旨并未泯灭。光明寺农禅文化的再现，融合了践行禅宗理念以及文化赖以实施的基础条件，是禅宗的复位、更是象征。

　　四季更替，两季轮作，师父和信众们一拨拨的来，又一拨拨的回，在庙宇之下躬耕田野，收了菜籽又种稻，坐禅之后再抄经。光明寺里，菜花香、稻花香交替萦回，最后在佛香中沉淀为天地灵气。

“百仗清规”消失多年后，今日在光明寺回归，不咎为佛门之幸事。正如中国佛学史大师杜继文所言，唐初正式确立的农禅文化，把佛之“三宝”，由佛、法、僧嬗变为禾、麦、豆，也从此完成了“佛性”到“人性”的演化。

一二十年间，大佛禅院和光明寺的陆续重建，可谓气势恢宏、功德无量。农禅文化的恢复，更是佛理再聚、禅脉重修。 宽明与永寿，这两位注定要在峨眉山佛教史上留下浓厚一笔的大和尚，有此担当，善哉幸哉。

秋兴不减，已近重阳 。佛堂声声中，光明寺的稻谷已经归仓，田里的油菜已经开始育苗，待春暖花开的时节，黄灿灿的菜花又会在殿边绽放。而禅宗的故事，也将因此年复一年的在春播秋收中，写在寺院里、刻在天地间。

最后两张照片来自峨眉山佛教官网，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