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轮回（中篇小说）

ZY

永恒轮回

一

我久久地跪在车窗之前，鼻尖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强力磁石给狠狠吸住，紧紧抵着那玻璃，双眸犹如被钉死了一般，眨也不眨，死死地凝视着山脚下方。那阴沉的天空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沉重铅板，沉甸甸地压将下来，直压得人心里发慌。冷冽的风呼啸着，在山林间肆意穿梭，发出的声响好似孤魂野鬼的哀怨呜咽，听得人心惊肉跳。

那人，被好似巨蟒般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双眼被一块粗布蒙往，双膝噗通跪地，身躯仿若风中的残叶，不停地颤抖着，胯下已然是湿漉漉的一大片。四周的树木宛如一群沉默的看客，枝干哆哆嗦嗦地在风中摇晃，落叶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好似给这凄惨的场景蒙上了一层悲凉的纱幕。

“砰”，“砰”，两声枪响犹如晴天霹雳骤然炸响。惊得一群原本在枝头安歇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向那阴霾重重的天空。

我瞬间紧闭双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牙齿都要崩裂开来，双手缓缓地从玻璃上无力滑落，脑海中好似有万千只疯狂的蜜蜂在嗡嗡乱撞，心头猛地一阵剧痛，仿佛那子弹携着万钧雷霆之力，直直地洞穿了我的胸膛，脊背瞬间一片冰凉。

那人的头被一只粗粝不堪的麻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住，紧接着就被拖拽进一辆警灯闪烁不停的白色救护车里。几个身着洁白大褂之人面色凝重，神色肃穆，严阵以待。救护车那尖锐的警笛声像是一把利剑，生生撕开了这压抑至极的氛围，在空旷的山谷中来回激荡，显得格外凄厉悲怆。

我慌里慌张地下车，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奔了过去。脚下的土地崎岖坎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奔跑着，扬起漫天的尘土。

那人被平放在担架之上，绳索被匆忙地解开。

那人四肢抽搐了几下，随后便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身上散出仅存的温热与气息，仿佛那游离的灵魂正悠悠然从这具身躯中飘然而出。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几乎无法喘息。

我的手机铃声冷不丁地响起。

父亲来电，说道：“你那边情况怎样？我这里最后一次透析已经做完，何教授也从上海赶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回应道：“这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估计一小时后就能送到医院。”我闻到了医院病房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父亲沉默了片刻，问道：“有那人签字的捐献书你拿到了吗？”我回道：“拿到了，放心，家属也签了字。”

从父亲那边传来小张的声音：“老弟，可问清楚了，那人到底犯了啥罪？贼的儿子必定是贼！”

父亲的声音：“小张，你别瞎掺和，手术还没做呢，能不能成功都还不知道，还想着生儿子？”

话音刚落，电话就断了。

父亲，六十一岁，退休公务员；小张，三十五岁，国企工人，被买断工龄后下了岗。二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只是有着相同的血型，患上了同样的病症，需要进行同样的手术，同时被推进省空军医院的手术室，正等着从那人身上取下的肾脏。所不同的是为父亲主刀的是何教授，全国十大肾脏病专家之一，特地从上海长征医院请来，为小张动手术的是空军医院的钱医生，何教授的学生。

二

三周过后，在那弥漫着浓烈消毒水味的隔离病房里，我又一次见到了父亲和小张。病房外的花园，像是从沉睡中悠悠醒来，嫩绿的青草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好奇地窥探这个世界。花蕾娇俏地挂在枝头，静静地等候着绽放的那一刻。

病房门口张贴着一张醒目的喜报：本院成功施行第九、第十例肾脏移植手术，成功率达百分之百。那几个大字，在略显昏暗的走廊里，散发着希望的光芒，宛如破晓时分的曙光。

小张宽额方脸，鹰钩鼻下横着一撮浓密得如同墨染的胡髭，与那两道仿若浓墨勾勒的浓眉相得益彰，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清瘦得让人心疼。他侧身躺在那薄如蝉翼的被褥里，左手费力地撑起被子一角，右手紧紧提着尿壶，双眼恰似两粒灼灼燃烧的炭火，斜睨着右床的父亲。

“嘟嘟嘟……”那尿尿声，仿若急雨敲打芭蕉叶，清脆而又急促。

小张全身的肌肉惯性地颤抖了几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只人造水晶制成的尿壶从被窝里拿出，高高地擎于半空，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尿液，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绪。

父亲望着小张手中那精巧的尿壶，缓缓说道：“小张，此壶甚是别致精巧。”小张乜斜父亲一眼，咧咧嘴，低声言道：“这是青青送予我的，分手之礼，她说等有尿之时再还给她，如今我有尿了，过些时日去还给她。”病房里的光线昏暗朦胧，仿若一层阴霾笼罩，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感。

青青是小张的患难之交。七年前二人同时下岗，一同在四季春服装市场辛苦打拼。当她欲自己开店时，小张倾其所有，竭尽所能，连下岗被买断的钱都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二人的感情在打工时悄然磨合，在开店创业时愈发稳固，几乎成为下岗工人的楷模典范。

生病以后，青青不离不弃，陪着小张四处寻医问药，甚至还帮他做腹部透析。后来，病情发展至难以逆转，必须进行血液透析后，为了不耽误青青的青春，小张忍痛主动与她分手。当时，街头飘着丝丝细雨，打湿了小张和青青的衣裳，也打湿了他们的心。

“吱呀”一声，病房门悠悠开启，一股凉飕飕的风趁机溜了进来。护士款步轻盈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做杂勤的阿姨，手中稳稳拿着紫外线消毒仪。

小张赶忙躺好，匆忙将被子拉至下巴处，眼神中透着一丝紧张与不安。

护士笑容如花般绽放，眉眼间含着脉脉情韵。她将手上的盘子轻轻置于床头柜上，张开双臂，白皙的双手稳稳地支在病床的支架上，听诊器如和尚的念佛珠般悬于空中，胸口微微敞开，那若隐若现的乳沟在光影中格外诱人，她柔声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二周你们便可出院了，这几日可到外面走走。”言罢，在小张挺立男根上弹了又弹了一下，像是在对乎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履行其职责：目测尿量，量体温，量血压，抽血。

最后，护士胸脯微微一颤，俏脸瞬间红如晚霞，说道：“你们务必每日按时服药，外出定要戴口罩，你们所服之药乃是抑制人体免疫力的。老周，你要留意你的血压，小张，你要克制性欲。”言毕，自己的脸仿若清水中滴入了一抹艳丽的红墨水，刹那间粉嫩娇羞。

护士离去后，小张猛地掀开被子，如同挣脱了束缚一般，张开双臂和双腿，直直仰面躺于床上，兴奋地大声说道：“老周，奇妙至极，本来是个小小的‘太’字，现今却成大大的‘太’，方才护士为我测心率时，她在我那点上弹了又弹了两下，同时我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奶花香，难以置信，我下面竟然有了反应，我能结婚，结婚了！我要去找青青，我要让她知晓我雄风再起了！！”窗外，阳光努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温暖而柔和的光线。

言罢，用手指轻轻弹了又弹了弹那挺立处，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全身松弛的肌肉巍巍颤颤，血色素尚未完全恢复，身子在紫外线的映照下泛着幽幽青光。

小张下床，披上蓝白条子的病号服，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

春阳如潮水般扑面袭来，小张“轰”地一阵燥热，体内消失许久的肾上腺素陡然涌现，躁动如枯枝逢春发芽，“太”字上隐去的一点再次显现，热辣辣的，像蛾即将破茧而出，羽化成蝶，去寻觅它的归宿。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生命。他张开双臂，尽管由于长时间血液透析，肌肉已然松弛耷拉，但当他攥紧拳头向上用力之时，所有沉睡的肌肉都苏醒过来，与情感一同喷薄而出。远处的山峦渐渐染上了一层新绿，仿佛在向他展示着生命的复苏与希望。

他望见青青如仙子般从春色中袅袅走来。往昔由于肾衰，他未有勇气让她走进自己的世界。此刻，微风轻拂，带来了花朵的芬芳，那芬芳沁人心脾。

父亲瞪眼看着小张，大声说道：“莫要闹腾了，小心你的刀口。”

小张回到床边，会意地瞧了瞧右腹部那狰狞的刀疤，那红彤彤的肉往外鼓着，像条蜿蜒的蜈蚣，又躺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右腹，喃喃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壁洞。老周，倘若那人是个杀人犯或强奸犯，我还能生子吗？”小张的心里满是不安和疑惑。

父亲苦涩地笑笑，说道：“小张，我劝你一结婚即刻生子，管他是龙是凤还是老鼠，我们换上的肾颇为脆弱，稍有不慎便会出岔子的。”

小张未作回应，转向我，说道：“兄弟，出院前你如有空，麻烦你送我一程，我要去还尿壶。”一听还尿壶，我便明了其中缘由。君子成人之美，我当即点了点头。

三

在出院前三天的上午，我去接小张。父亲不放心，定要一同前往，遭到我母亲的强烈反对，母亲已下达铁令：为了避免被感染，三个月内不得外出，除了医院和家！父亲只好作罢。

我问小张前往何处，他说去女人街。他像宝贝一般捧着尿壶，令人忍俊不禁。

阳光斜照车厢，使人欲汗。融融春光和自然的植物花粉刺激着感官，引发人体的荷尔蒙生长，助燃小张的欲火。车子每经过一个红绿灯，小张的激动便增添一分。

车子离女人街愈来愈近，小张的心忽然忐忑起来，担忧被青青拒绝，又忧虑即便被接受，相爱如初，自己的身体是否可行，行了，又是否能如往昔一般。

半小时后，车子驶进女人街。一看到“张记内衣店”的招牌时，他兴奋异常，抓起尿壶，喊道：“有戏，她到现在还未改名，有戏，你快停下。”

店门半开，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一张锤子脸，一双杏眼，眼瞳幽深，波浪起伏的黄发略显蓬松，天生一双纤手，后天的劳作使得纤手变得粗糙。她正麻利地往内衣上贴标签。

小张的身影一现，女人冥冥之中似乎有种感应，人的第六感觉。她抬起头，眼睛睁得滚圆，一动不动，像尊雕塑，然后脸部的肌肉颤抖起来，手中的针扎了手指。她用嘴吸吮着被扎破的手指，眼怔怔地盯着小张。这突如其来的男人，犹如丘比特之箭，直刺她的心肺。

女人鼻子发酸，泪水夺眶而出，悲喜交加。

小张跨步迈进小店，仿若远涉重洋归来的水手，把包往地上一扔，弯下腰，取出尿壶，在收银台上一放，又摘下口罩，高喊一声：“青青，我有尿了！”

他傲然而立，眼中射出锐利的目光，直逼青青的心窝。

青青看着尿壶，想起自己的承诺，心砰砰直跳，脸变成一个红苹果，耳根烫得发红。

小张向她奔去，顺势把柜子上的衣服一扫，操起卷闸门的遥控器，示意我回避。

卷闸门在刺耳的“吱嘎、吱嘎”声中缓缓下降。

小张双手捧起女友那张满是热泪的脸，仿佛找回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端详，拥抱，接吻，抚摸……

青青浑身颤抖，气血皆动，像是被电弧击中的铁件，全身滚烫，似要熔化。小张脑海中闪烁着与她一起时的零碎片段，这些片段像碎玻璃重新回炉拼装一般，但色彩比破碎前更为绚烂，更具棱角和折射力。

青青的头在小张的怀里蹭来蹭去，娇嗔道：“做如此大的手术，也不打个电话告知我。”小张说：“一是怕手术不成功，我仍旧是个废人，甚是难堪；二是如手术成功，想给你一个惊喜。”

说着，解开裤子，抓住蓝青青的手腕，把她的手拽到自己的下面，补充道，“弹，弹两下。”

青青脸色潮红，眼波流转，胸脯起伏不定，按照小张意思，弹了又弹了两下，忽然一个激灵，仿佛碰到一根电棍，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旋即，把它紧紧握住，感到它在颤抖，流着泪。

面对小张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强烈情感，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沉默不语，把手抽回，迅速脱掉衣服，紧紧抱住小张，像树寻到了根。

二人同时倒在柜子后面的服装堆上，不停地翻滚，滚到试衣室里，试衣室却容纳不下他们。小张下意识地将她抱起，身上挂着色彩斑斓的胸衣内裤，像是战场上躲避敌人的迷彩服。

青青娇艳动人，微微呻吟；小张气喘吁吁，脑海一片空白，像是迷失了方向，仿佛经历一场生死之战，不能停止，只能向前……

成功了！冰雪开始消融，一片湿地显现。小张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叫声喁喁，舒坦至极，甜蜜无限。

街上人车熙攘，女人们步履匆匆，裙子像灯笼花那般绽放，裙底下的小腿前后摆动，构成一幅春日玉腿展示图。

半小时后，“吱嘎、吱嘎”的刺耳声再度响起，卷闸门缓缓上升。

小张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手里拎着一条镶着蕾丝花边的女式内裤，神秘地瞥了我一眼，说：“兄弟，成功了，我们走吧。”然后，顺手把内裤扔进了垃圾桶。

我诧异，问：“小张，你为何把一条新裤扔掉了？”

小张狡黠一笑，说：“未搞清楚那人的身份之前，我不会贸然行事的，只得体外射精。”说罢，回眸一瞥。只见青青站在尿壶旁，面带春色。

见小张仍执迷不悟，钻牛角尖，困于“贼的儿子必定是贼”的迷信之中，我说：“小张，世上并无天生的贼，我父亲所言极是，结婚生子才是正理，趁你的新肾生命力旺盛时，赶紧生，不然，日后悔之晚矣。这肾是个天使赐予的，让你能做丈夫，做父亲。”

小张眉头紧皱，说：“兄弟，莫要哄我了，贼的儿子一定是贼。”他将视线转移到窗外，凝神静思，像个哲学家。

四

小张浑然不知，出院不过是生命重获新生的开端，而现实的狰狞并未有丝毫改变。为了这重生的生命，他即将踏入比往昔更为艰辛的漫漫征途。

那抗排斥的环孢素，需在清晨五点服下，且三小时后方可进食早饭。为节省开支，小张每日八点方才起床吃药，一日仅食两餐。

他仿若一只背负着沉重且坚硬之壳的蜗牛，每日都似上紧了发条。他上午饿着肚子在店里帮衬，下午赶赴定点的加工厂劳作，夜晚又折回店里。

以小张的家境而论，本可申请经济适用房，然因开了个小店，又有一辆小面包车，便与保障房失之交臂。他满心无奈，只得致电于我父亲。

“老周，我要结婚了，那人可找到了？”

父亲一愣，说道：“怎的如此急切就要结婚？换肾之人不可即刻成婚，你起码得一至二年之后，待换上的肾适应了，方可论及婚事。”

“不结婚哪来房子？”

“没有房子又如何结婚？”

“我说的是经济适用房，若不结婚，便不能申请经济适用房。”

父亲顷刻间恍然大悟，应道：“依你的条件，断无申请到经济适用房的可能。”

小张急得面红耳赤，嚷道：“正因如此，我才致电向您请教。”

父亲沉吟须臾，言道：“移花接木，先将店转让与自家亲戚，不过得采用破产的形式。如此一来，待有了经济适用房，你再把店转回。”

对于政策这等事，父亲极为熟稔。退休之前，他自己也曾制定过一些政策。他深知小张乃是介于温饱与贫困之间的一群人，凡事皆需依靠自身拼搏，乃是生于城中的“农民工”，甚至还不如农民工，毕竟农民工在老家尚有土地、有屋舍。

父亲明白，任何政策皆存漏洞，有时政策的制定者还特意留个口子，好让每个人皆有条出路可行。

“我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错吧。”小张激动得高声呼喊，继而又想到生子之事，补充道：“老周，那人究竟是何许人？成婚之后，若未弄明那人的底细，我决不会生子，贼的儿子必定是贼。”

父亲道：“精子是卵囊所造，而非肾脏。通俗来讲，太监你应当知晓，阉割的是卵囊而非肾脏。”

小张依旧转不过弯来，说道：“那小时候我见人家阉鸡，都是将鸡腰子取出的啊！我妈还把鸡腰子当作补品予我们食用，言称吃啥补啥，现今鸡腰炒韭菜，仍是一道新开发的补肾壮阳之菜呢！”

父亲略显不耐烦，说道：“那并非腰子，小张，是鸡的睾丸。你大可生子，只是性生活务必有所节制。”

“喂，老周，我下个月便要结婚了，您定要来喝喜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父亲已心不在焉，随手挂了电话。

父亲未曾去饮小张的喜酒，只因医生再三叮咛，服用免疫抑制剂之人不适宜前往公共场所，更莫去凑那热闹。小张给父亲寄来喜糖与一盒“红双喜”香烟，同时附上一封信，内容依旧是有关那人之事，且发誓若未得底细，决不会生子。

父亲的生活被小张的主张搅得略有凌乱，有时自己也会莫名地摸摸植肾的部位，俨然将其视作自己的根本，生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一个并非自身所有的器官，为何竟能如此神奇地在他躯体内存活，且又在小张躯体内成活？倘若他自己便是小张，或许也会萌生出小张那般的想法，毕竟报纸电视上，有关肾功能的广告铺天盖地，令人眼花缭乱，乃至误入歧途。

从内心而言，父亲欲助小张一臂之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亦是为了自己。他自身亦受小张影响，时而觉得颇为别扭，心中也生了个疙瘩，这肾脏与遗传或多或少总归有些关联。

五

结婚后，小张与父母局促地蜗居一处，那店面和车子，依着父亲的主意，转让给了青青的舅舅，经济适用房的申请书也已提交。

小张天真地以为，只要条件相符，经济适用房便能轻易到手。去交申请书后方才惊觉，欲求经济适用房之人多如牛毛，众人皆排队苦候，轮到小张，起码还得等上个五六年，且那价格高昂得离谱，于小张而言，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小张自我解嘲道：“谢天谢地，幸亏还得等待，倘若即刻便有房子，自己也是拿不出这般多的钱来，向亲戚朋友开口更是难以启齿，换肾时所借之钱都尚未还清呢。”

换肾之人最大的负担便是那医药费，除却环孢素，还得服用激素，更要定时进行各类检查。若如父亲那般服用进口药，一年药费高达七八万，小张服用国产的也得五六万，社保承担百分之八十，自己则需承担百分之二十，一年的费用亦有一万多。这药贵比黄金，对小张来讲，更是分毫必争。

吃药已然成为小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药费更是其心头难以言说之痛。药乃是他的生命所依，钱又不可或缺，挣钱于小张而言，便是生活的全部。他只得拼命地挣，挣了钱买药保命，命保住了又拼着命去挣钱，如此无限循环，周而复始。

一日，小张偶然发觉一些人在医院门口进行着药品交易，那场面犹如旧货交易市场一般，药竟变成了旧货，依着行情打折，售予那些无医保的自费病人。

小张不由地打了个冷噤，暗自思忖，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什么都能卖，什么都能买，怪不得自己的工龄也能沦为商品。

小张仿若被鬼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也涉足其中。他用医保卡将一年的药一次性配全，再打折卖掉一部分。

初始，小张尚且诚惶诚恐，心想一次配一年的药，医生定然不会应允，便壮起胆子，对医生撒了个谎，言道自己要去外地务工，一年后方能归来，需将一年的药一次性配好。实则，小张根本无需撒谎，只要能付自费的那部分钱款，哪怕配十年的药，医生亦不会拒绝，医院本就依靠药来生存，为增收入，还设立虚拟病床，让更多人享受住院待遇。

人若倒霉，喝水都能噎着。一月之后，麻烦寻上门来。

刚过一月，买药的病人突然气势汹汹地找来小张，怒不可遏，要小张赔偿经济损失，声称小张卖予他的药剂量不足，依说明书应能服用一月，而他仅吃了二十五天便已耗尽。

小张犹如被当头一棒，猝不及防，先是将五天的药补给买药之人，欲稳住对方。对方却毫不买账。小张又多给对方几日的药，仿若慈善家一般，将自己未吃完的半瓶药塞给对方，嘴里念念有词：“兄弟，我亦是受害者，这药又非我所生产，咱俩算是中了大奖。”

俩人心有灵犀，面面相觑，四目相对，恰似夜晚汽车的大灯相互对照。

对方察觉小张真心实意，那黝黑的脸上透着诚恳的红润，自己又与他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侠义心肠一热，将那半瓶药还给小张，转身离去。

买药之人走后，小张坐了下来，紧蹙眉头，扼腕叹息，以手支颐，陷入沉思。他轻轻拨动着手指，手指轻敲着脸，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小张将吃药的时间、剂量反复核算了数遍，惊觉确实与说明书不符，这药的剂量定然存在问题。

他噌地一下蹿起，紧紧握拳，做了个拳击的动作：“我要去告他们！”

小张吃了秤砣铁了心，决意去状告药厂，却又不知如何着手，法律诉讼于小张而言全然是陌生之事。他又忆起我父亲，下意识地拿起手机。

“老周，我是小张，有件急事求您。”

父亲以为小张仍是为了寻那人之事，说道：“小张，那人之事你莫要再打听了。”

“不是的，是药的问题，我所吃的环孢素缺斤少两，我要去法院告药厂。”

“什么？药剂量有问题？当真？”

“那还有假？千真万确！何况并非我……”

他本欲说并非他一人发现，然话到嘴边又咽下，唯恐卖药之事败露。

“小张，莫去，你千万莫去法院，法院管不了这许多，法院的案子都排到五六年后了，你应当去报社和电视台，他们才会管你这档子事，而且当事人越是穷苦可怜越好。”

父亲毕竟是过来人，深谙人情世故，知晓中国诸多大案、要案并非公安侦破，而是记者捅出。他身在县城，对小张远程指挥，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小张放下电话，拿起药，直奔《都市晚报》报社。

到了报社，踏入市民投诉中心，他做梦都未曾料到，自己这般身处最底层的平头百姓，非但未被拒之门外，反倒受到极高的礼遇。记者异常热忱，沏茶递烟，详细问询，还认真地将小张所言记录下来，又对药的说明书加以研究。

记者旋即致电联系计量局，计量局二话不说，当即应允。小张对记者心生敬佩。

放下电话，记者安排好采访车，与小张一道，片刻不停，直奔计量局而去。

检测结果正如小张所言完全吻合。计量局还出具了权威证明。证据入手后，记者对小张进行了长时间的深入采访，小张一一应答，当然，卖药之事小张只字未提。

次日，小张之事便见诸报端，引发极大反响。药厂派来生产副厂长，医院派来副院长，连医药代表也匆匆赶来。他们先寻到记者，又由记者引领至小张家。

在穷人的屋内，笑容亦瑟缩。

一踏入小张家门，众人心情陡然沉重起来，唏嘘不已，怜悯之情溢于言表。

小张家约莫三十平方米，连个客厅都没有，仅有一个餐厅，当中放置着一张过时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只饭罩，里面是剩菜剩饭，靠窗处还摆着一张钢丝床，人振臂之间便能同时触碰到两面墙壁。厨房设在楼梯口，与邻家共用，两个房间，一南一北，分别住着一代人。

餐厅狭窄逼仄，容纳不下五个屁股，众人只好站立着进行协商。最终达成协议，厂方承诺，往后五年内，小张药费中自费的那部分由厂家承担，并补偿换肾后的药费，作为交换条件，厂方要求记者再写续篇，对处理过程及结果予以报道。记者欣然应允。

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翻阅着《都市晚报》，耳畔响起小张的声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会心一笑，想起一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六

旧愁才下眉头，新愁又上心。昂贵的药费难题算是解决了，可经济适用房与生子之事依旧如两座大山压在心头。小张犹如一只背负山的蚊子，疲于奔命，无暇去理会外界的种种反应。母亲屡次三番劝他生个孩子，近乎哀求道：“趁我这身子骨还行，如今你生了孩子我还能帮着照看。”

小张望着母亲，鼻子一酸。这个为家庭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半数头发已然花白，别人家的都在公园里欢跳排舞，含饴弄孙，而她却似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耕耘不辍，起早贪黑，在菜市场贩鱼为生。尤其是小张与青青分开之后，每周两次的血液透析皆由母亲陪伴，药费也是她在操持。为了小张能换肾，她还四处奔波筹款。

小张环视自家这逼仄的居所，若是再多个人，怕是连个落脚之处都寻不见，说道：“妈，我又何尝不想为张家延续香火，您有所不知，肾乃性命之根本，我这刚换上的肾究竟来自好人还是坏人至今都未可知，倘若来自坏人，那生出来还不如不生。”

母亲不再多言，似乎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儿子这也是为她着想，此时家中添个孩子的确不合时宜，至少也得等到经济适用房到手。

小张见母亲沉默不语，又道：“妈，您放心，一旦知晓我身上这肾的来历，我定会给您生个大胖小子。”

母亲说道：“最好生个女儿，女儿的负担轻些。”

天已迈入深秋，风渐凛冽，树叶随风簌簌飘落，秋雨细密如织，仿若织布机里来回晃动的丝线，织出了冬日将至的气息。

小张掐指一算，换肾后的日子已然过去了一年半，从医学角度而言，换上的肾已生根稳固，体内的精子也恢复正常。为了父母，他着实该要个孩子了，可心底的那个结却始终存在，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他又念起那人，那个在他重获新生那日失去生命之人。冥冥之中，那人成了他的救命恩人，继而又想到我父亲，这同肾相连的同根之人。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我父亲的号码。

“老周，我想做最后的努力，寻到那人的消息。若真寻不到，我便是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也要生孩子了。老周，其实‘贼的儿子必定是贼’这事儿我已明白，只是依我的经济状况，着实没能力生孩子，自己都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生下孩子又如何抚养？”

父亲心头一震，沉默片刻，轻咳一声，说道：“小张，后天若天晴，早上七点左右我去女人街接你，你把药带上。”

挂了手机，父亲联系了我，让我将那捐肾的承诺书带上，后天去接他。

一场倾盆大雨，一阵狂风呼啸，到了第三天清晨，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霾消失得无影无踪，秋高气爽，蓝天澄澈如盖。我接上父亲，又去将小张接上，打开导航启程。

我们穿过繁华的省城，经由绕城高架，进入高速公路，一路向南行驶，而后向西，进入高速支线，一直向西，驶进沉湖，这国家级的 5A 风景区。穿过县城，踏上盘山公路，道路迂回曲折，风光旖旎动人。青山绿萝，含烟木稠。马路右侧是山峦，山脚下遍布果树，枇杷、桔子和梨头琳琅满目。左侧是沉湖，广袤无垠，足有千个西湖那般大小，烟波浩渺，银光闪烁。抬头望天，天空好似画家精心彩绘而成。

车子穿过十八个隧道，两座跨湖大桥，我下车询问了五次路，最终在一个山凹里寻到了马镇，又沿山路向西抵达徐村。

此时，已然中午十二点。

一路上，小张宛如孩童般兴奋异常，尤其进入沉湖风景区时，脑袋一直伸在车窗外。他说道：“十多年前厂里工会搞活动时来过一回，此后再未外出游玩过。”

一阵秋风呼呼而起，静谧的山林间响起一片沙沙的落叶之声。我在一家农家乐前停下车子。

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让店主瞬间一愣，惊出一身冷汗，还以为是卫生检查的人员来了。待父亲将口罩往下巴拉了拉，店主这才松了口气，说道：“老板，吃饭请进，全是野生的，沉湖的大头鱼、桂鱼，山上的黄麂、野猪肉、石鸡，应有尽有。”父亲说道：“饭就在您这儿吃，不过我先向您打听一个人。”店主满脸诧异，问道：“什么人？”父亲说道：“一个叫徐阿四的人。”

一听徐阿四这个名字，店主立刻露出惊诧的神色，说道：“徐阿四？不是被枪毙了？你们找他作甚？来来，先进来，先点菜，我慢慢跟你们讲。”

徐阿四原是个木匠，三年前前往杭州打工，却犯了个极大的错误，没把老婆一并带去，让她留在了家中。他老婆可是徐村的一枝花，被村长的弟弟给勾搭上了。

那晚，徐阿四归家，起初还在湖里捉到一条硕大的白条，约有十斤上下，形如偃月刀，沉湖人称其为刀鱼。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中，正巧村长弟弟正与阿四的老婆行那苟且之事。听到动静，村长弟弟匆忙起身，走出房间。见一人手持大刀，以为是贼，又恐丑事败露，顺手操起一把锄头，朝着徐阿四扑去。徐阿四见家中出现个陌生男人，怒从心头起，举起手中的鱼，狠狠地朝村长弟弟掷去，不偏不倚，正中村长弟弟的额头。徐阿四本就是个木匠，力气颇大。村长弟弟仰天倒下，后脑勺重重着地，地上有一只固定渔船的大铁锚，铁锚刺入后脑，村长弟弟就像盏风中的油灯，“噗”的一声就熄灭了。

这明摆着是正当防卫，过失杀人。然而，人家是村长的弟弟，而徐阿四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听闻死前还把器官都捐了。

“徐阿四的命，可真是苦啊，如今家里就剩一个老娘，吃过饭我带你们过去探望。徐阿四被枪毙后他老娘就疯了，他老婆独自带着儿子去南方打工了……”

此时，饭菜端了上来，店主戛然而止，说道：“要酒吗？不喝酒就喝点饮料，多吃些菜，我去忙了，有事叫我一声。”

谜底如同剥洋葱一般，一层一层地被揭开。小张听罢，一刻不停地追问：“徐阿四是谁？”

父亲说道：“小张，徐阿四是你我的亲人，回去后你可以安心生孩子了，你的孩子不是贼，也不是杀人犯。等你生了孩子，莫忘了告诉孩子：从家一直往西走，走到一个无路可走的地方，那里有个亲人。”

七

自从知晓那人的身世，父亲如释重负，有时竟天真地幻想，随着那肾在体内生根，自己能返老还童，对生命愈发珍惜，满怀希望，每日醒来都仿若置身于明媚的春天。

转瞬间，三年已逝。在孟春的一个上午，春寒依旧料峭，天下着蒙蒙细雨，父亲百无聊赖，正欲看电视时，电话铃声骤响，一瞧是小张打来的，顿觉精神一振。

“老周，你下午务必过来，我在省空军医院重症监护室。”

“怎么了？”

“来了你便知晓。”

父亲心头涌起不祥之感，察觉事态严重，便告知于我，让我即刻送他去省城。

抵达医院时，风雨骤然停歇，天空放晴，空气异常清新。然而，当父亲踏入重症监护室，心情却由晴转阴，阴霾密布。他惊愕万分，双腿仿若被拨动的琴弦，颤抖不止。

小张躺在病床上，周身蟹红，色彩斑驳，因长时间发烧，病毒已侵蚀肌肤。他手背上的青筋犹如蠕动的蚯蚓，上面布满了针孔留下的疤痕。

自从得知自己因病毒性感冒引发感染，可能保不住换得的肾，小张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忆起换肾后的点点滴滴，那些曾充满希望与力量的时光。

他想起刚换肾成功时，对未来生活的无尽憧憬，想着能与青青过上平常夫妻的日子，能拥有孩子，能为家庭奋力拼搏。可此刻，他却面临着可能失去这一切的危机。

他念及未出世的孩子，想到青青给予的爱与支持，忆起父母为他的付出。他不禁自问，若失去此肾，该如何面对他们？又怎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未来？

小张亦想起了那个捐肾给自己的人，那个未曾谋面却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恩人。他在心底默默感恩，若不是那人的无私，自己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在这反复的思索与纠结中，小张的内心逐渐起了变化。他意识到，自己的肾虽如今面临衰竭，但若能捐给更有需要之人，或许能让另一个生命重获希望，就如当初自己获得希望那般。

而且，他想到自己已体验过一段正常生活，感受过生命的美好，于他而言，这已足够。而对于那些仍在黑暗中苦苦等待的人来说，这颗肾或许便是他们唯一的曙光。

最终，小张暗暗决定，若肾保不住便即刻捐肾。他觉得，这不仅是对生命的敬重，更是对曾经给予他希望之人的一种回报。

父亲行至病床前，问道：“小张，你被感染了？”

“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青青接过话，“那天叫他别去，他偏要去。”

父亲问：“去哪儿？”

青青道：“周伯，您有所不知，小张晚上给内衣厂看仓库，那晚北方冷空气刚南下，寒流突袭……”

青青呜呜地抽泣起来。

“还不赶紧叫老周坐，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小张用棉被裹住全身，费力地转过身，面向父亲，说道，“老周，医生说若要保肾，就得继续吃环孢素，可会丢命，叫您过来就是想让您拿主意，您中有我，我中有你嘛。”

言罢，小张闭上双眼，疲惫至极，那络腮胡须蓬乱浓密，若让他去演“夜战马超”，无需戴髯口。此乃激素所致。

父亲仿若医生般说道：“保命！停用环孢素，你的白细胞自会上升，方能抵御病毒，只能依靠自身免疫力。”

小张从被窝里伸出手，颤抖着抓住老张的手，喃喃道：“就听您的。”

父亲恐被传染，忙把手抽回，迅速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千元钱，放入枕头底下，屏住呼吸，转身欲走。

见父亲要走，小张猛地撑起身子，双手紧紧拽住父亲的手臂，哀求道：“老周，求您一事，能否把何教授请来？”父亲满心疑惑，问：“你又不做手术，请何教授作甚？”小张未作回答，侧身示意父亲在病床边的板凳上坐下。为防传染，小张从床头柜拿起两只未拆封的口罩递给我和父亲，自己则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父亲接过口罩，拆开戴上，双眼紧盯着小张。他蓦然发现小张外貌粗犷，内心却出奇地纯朴。他既要应对生活的琐碎，又要与病魔抗争，若没有坚毅的意志和乐天知命的心态，决然无法走到今日。小张成熟了许多，此次换肾仿若让他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尽管病魔令他痛苦不堪，但痛苦也促使他的精神趋于完美，恰似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父亲眼中不禁渗出泪花，视线变得模糊。

“老周，我问您，若继续服用环孢素，这体温是否定然退不下去？”小张未察觉父亲的情绪变化，仍依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小张这一问，父亲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应道：“是的，自身若无免疫力，体内的病毒难以清除。”

小张穷追不舍，仿若刚入医学院的学生，又道：“那我再问您，若停用环孢素，换上的肾是否必定保不住？”

父亲道：“那是必然，小张，你问这些究竟所为何事？”

父亲渐生不耐烦，又萌生出离开的念头。

“老周，也就是说，当下我换上的肾是完好的，只是身体缺乏抵抗力。若停用环孢素，自身免疫力会提升，可肾必然衰竭，毫无用处。所以，我想——我想——我想让您去把何教授请来，他毕竟是全国十大肾脏病专家之一，由他来主刀手术。我明白，这手术于常人而言，毫无风险，可于我如今这般状况，却有风险，若何教授操刀，必定万无一失。”

“做何手术？”父亲彻底被弄糊涂了，如坠云雾之中，以为小张陷入了谵妄。

小张道：“老周，我想趁现在肾功能尚健全，赶紧将肾摘除，移植给急需换肾之人。我知晓，你我血型相配已是奇迹，几万分之一的概率，若为常规血型，定然轮不到我。”

小张越说越激动，犹如在发表演讲。他心里清楚，等待移植的人众多，像他这般既无钱财又无地位的人比比皆是。

父亲觉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一阵晕眩袭来，他定了定神，呆呆地望着小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小张被高烧烧迷糊了，俯身欲伸手摸小张的脑门，却被小张的手挡住。

小张接着说：“我身体发热，脑子可清醒着呢，此事我是认真的，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此事。既然有人能把肾给你我，我为何不能把肾给他人呢？您定要帮我，您中有我，我中有你嘛。我要让我身上的肾活下去，在我这儿无法存活，在他人身上也要活下去，且要一直活下去，永恒轮回。”

父亲沉默不语，在狭窄的病床边徘徊，目光在重症监护室内扫视。

重症监护室神秘而玄奥，它是生死的交界，交界之处横着一道门槛，对幸运之人而言，门槛高耸难以跨越，对不幸之人来说，门槛形同虚设。这里，弥漫着悲伤与疾病，这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有人起死回生，有人走向另一个世界。小张所言，乍听，简直匪夷所思，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世间诸多事，不去做，于己是一种结果，做了，于己仍是同样的结果，但于他人却是别样的结局。小张本能地选择了去做，尽管对他自己而言，结果是相同的——重回依靠机器的生活。

小张的人生境界在痛苦中得以升华，父亲深受感动，感动之余却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

父亲回到小张身旁，说道：“那我得向院长汇报一下，看他们如何说。”言毕，转身朝大门走去。

“老周，别走，我还有话要说。”小张见父亲要走，突然喊道，“您要院长保证，今日我捐了肾，下次我第二次换肾时，也——也要免费给我肾，我知道献血有此规定。”

这呼喊声，从万般无奈的深渊中呜咽而出，起伏跌宕，像是哀嚎，又似悲呜。

小张学会了权衡得失，学会了唯有舍弃一些，方能得到一些，学会了接纳生命的残缺与悲哀。

八

出了重症监护室，父亲直奔院长室而去。见到院长，将事情始末详尽汇报。起初，院长难以置信，然经仔细剖析，觉小张之想法可行，且非同凡响。撇开其最后的要求不谈，单是他捐肾之举，便能感动华夏，足以登上央视。医院定当全力以赴，并嘱父亲返回小张身旁，与小张阐释清晰。父亲则要医院以书面形式应承小张所有条件，以防日后生出事端。

世间诸多事，本是平常，一旦经人脑过滤，往往会发生化学反应，产生质的转变。小张此举，于他而言顺其自然，于人于己皆有益，可在院长脑海中却引发剧烈反应。

院长旋即通知为小张换肾的钱医生，令其即刻联系何教授，务必请来，且要在等候肾源的病人中拣选出与小张血型和 HR 抗体相同者，做好术前一应准备。与此同时，院长又告知办公室主任，令其联系当地媒体，对小张事迹进行全方位报道，若何教授前来，要求电视台进行现场直播。于医院而言，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钱医生联系上了何教授。

何教授正在授课，内容关乎人体器官捐献。近些时日，因肾源紧缺，何教授心急如焚，人体器官若无人自愿捐献，如他这般资深专家亦无用武之地，成千上万病人将深陷痛苦深渊。他与红十字会联手，举办一系列讲座，从医学、社会学、伦理学到生物学，全方位诠释人体器官捐献之重要性、必要性与公益性。人的器官捐赠，乃人生命之延续，即便死刑罪犯，将自身器官捐予他人，亦是一种赎罪行径。

听了钱医生所述，何教授为之动容，道：“小钱，于我四十余载行医生涯中，从未遇此等事，亦未遇此等病人，你们无需至上海接我，一切费用全免，我自乘火车前往，如此不会耽搁时辰。”

父亲见诸事皆已办妥，自己亦成局外之人，遂出了院长办公室，回到重症监护室。

见到父亲，小张急问：“老周，如何？院长应允否？何教授可请到了？”

父亲道：“妥了，甚是顺遂，你可知，何教授出场费两万有余，估摸今晚手术，还有——还有，记者要来采访你，届时，你千千万万莫要胡言乱语。”

小张迷惑不解，道：“采访我？开甚国际玩笑，我有何可采？”

“你此事，极有可能上央视。”

“怪哉，我若不捐这肾，此肾亦是坏死，有何大惊小怪。”小张甚是淡定，未曾多想，当然，亦无暇多想。

“可人家并非如此想……”父亲言，欲再言，却无机会。此时，重症监护室内涌入众多医生护士，其后还跟着肩扛摄像机的记者。

“陪客速速出去。”护士长高声喝道，见着父亲，一怔，眉头紧皱：“老周，你在此作甚？”老张应道：“小张遭感染了。”护士长展眉，道：“老周，你亦要当心，手术后，我再三提醒你们要当心，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还是速速归家吧。”

父亲转身而出，行至门口，停下脚步，回眸瞥了小张一眼，念及他又要面对护士长，这个于换肾后首个唤醒他性欲的异性，见着她，他会作何反应？不禁悲从中来。

自重症监护室走出，踏入等候区，父亲怔愣发呆，茫然失措，双目死死盯着等候区内的专用电梯，此电梯直抵位于地下室的太平间，恰似生死列车，阴森可怖。

一道残阳渗入，映于墙壁，幽幽晕开。

父亲黯然神伤，又思及今晚将再出一位与自己同肾相连之人，别样滋味涌上心头。

父亲心间似有小鹿乱撞，踯躅不前。若归去，放心不下小张，不归，又恐母亲忧思。他伸出手，下意识欲按电梯按钮，忽忆起此电梯通往地狱，又将手缩回，不知所措。

正当父亲愣神之时，身后传来一女子微弱之声，似在唤他。

他转身，见青青坐于墙角小杌子上，面色苍白，双目如鱼眼，于淡淡夕阳中，一眨不眨。

青青费力起身，身体孱弱，似有生理反应，喃喃道：“周伯，小张可会有事？”

父亲道：“你勿忧心，最坏结果便是回到换肾前，依靠透析机度日。”

青青问：“可有生命之危？他发烧已二十余日了。”

父亲道：“你想至何处去了，决然无生命之险，何况何教授即刻便到，小张尚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医院已应承，日后为小张换肾免费。”

听父亲这般说，青青精神稍振，褪色双唇渐润，仿若有支口红轻描而过，脸似抹了腮红，支吾道：“周伯，我…我…我……”

“你怎的了？”

青青道：“周伯，我怀孕了。”言罢，长舒一气，面颊至脖颈，似水中滴入一滴红墨，缓缓晕染，绯红一片，眼中沁出泪花。

“什么？当真？”父亲惊诧高呼，念及身处医院，压低嗓音，“小张可知？”

“不知，我尚未告知于他，周伯，自沉湖归来，小张言，你说他可生子，你知晓那捐肾之人是谁，我便未行避孕之措。”青青言，身子被夕阳拥着，脸上洋溢将为人母之喜悦。

望着这少妇，父亲陡然兴奋起来，萌生出拥抱她之念，欲将她紧紧抱住，权当拥抱了小张，拥抱了小张的孩子，依小张之意，从某种意义上讲，亦是他的孩子，徐阿四的孩子。

九

父亲自然未曾拥抱青青，却是满脸喜色，对青青言道：“捐肾之人并非贼，也非杀人犯，是个木匠，你寻个恰当之时告知小张。”

言罢，老张转身离开重症监护室，未乘电梯，而是沿着楼梯而下，他终归惧怕在医院久留会遭感染。

到家之时，天色已暗，母亲已然备好晚餐，静候着。父亲匆匆用过晚饭，便行至客厅，端然坐在电视机前，观瞧手术的现场直播，仿佛自己即将手术一般。

父亲将所有频道按遍，几乎皆是新闻联播，仿若仅存一个电视台。当按至省电视二台时，他双目一亮，只见屏幕下方一行小字滚动播出：最美下岗工人——一个肾移植病人的壮举，直播时间二十二时。

父亲周身燥热，心跳骤急。毋庸置疑，小张将一夜名动天下。凭父亲的直觉，手术失败之概率甚微，他更为关切小张的肾将移植予何人，此人，于午夜之后将与自己同肾相连。

然而，事不遂愿，父亲苦等到十点，电视屏幕上仍未见现场直播图像，仅是在午夜新闻中播放了实况录像，不过主要皆为医院之场景，手术室的镜头模糊地于屏幕上晃了一晃，然小张的生平却作了重点介绍，以画外音为主。

手术极为顺利，何教授到底经验丰富。接受小张捐肾之人，比小张小十五岁，是在校大学生，姓陈，父亲为土木工程师，母亲是教师，两年前患上尿毒症，状况甚为糟糕。因与之匹配的血型之人甚少，换肾几无可能，他郁郁寡欢，厌世消沉，自暴自弃，休学在家，前途一片渺茫。

当获得到即换肾的消息后，小伙子一家欣喜若狂，即刻从丽水赶赴杭州，一至医院，一家人径直奔向重症监护室。

见到小张，一家人惊愕万分，皆以为小张生命垂危，或出了车祸，抑或患了不治之症，全然未料是一位换肾之人捐献。

他们情不自禁于小张的病床前跪了下来。

大学生因长期血液透析，营养又供给不足，面色苍白如纸，身体几乎不见一丝像样的肌肉。

小张被小伙子一家的举动弄得晕头转向，茫然无措。在他的过往生活里，唯有自己向人下跪，凡事皆求他人，甚至从未有人曾仰视于他，他并不知晓，他捐肾之举不单拯救了一人，更是拯救了一个家庭，而他不过出于本能。

小张侧过身子，伸出手去拉小伙子，喃喃道：“你们这是作甚？快快起身，你与我血型相配，表明咱俩有缘，是天意，况且这肾也非我的。”言毕又背过身子，显出漠不关心之态。

此时，钱医生入内，见状，道：“你们速速离开，这般会影响小张，要谢待手术成功后亦不迟。”

手术后，大学生身体状况与当初刚换肾的小张别无二致，出院后回校继续学业。小张因停止服用环孢素，身上的白细胞随之上升，有了抵御病毒的免疫力，发烧症状消散，但尿毒症的综合反应旋即出现，重回往昔。

由于刚将肾摘除，手上无法即刻安装置导管，只能在颈部插入直接通向主动脉的置导管。置导管乃主动脉的延展，透析导管通过置导管将血抽出引入透析机进行透析。小张的颈部缠着厚厚的纱布，瞧上去仿若伤兵。

小张对于捐肾未有半分悔意，无论于精神抑或物质，应得的他皆已获取，懊悔的是在换肾后的三年时光里，他未曾为张家留下血脉，心中始终惦念，恰似当初寻觅捐肾之人一般。他难以从阴影中走出。

他整日愁眉紧锁，沮丧消沉，茫然无措，对青青亦爱答不理。他追悔莫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管他是贼还是强奸犯，管他有无条件养育孩子，生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天曾予他机会，予他一盏神灯，可这神灯的油最终干涸，他未有如阿拉丁那般的神戒。

他萌生出离婚之念，自己再度沦为废人，这于青青不公，让她守活寡。他满心愧疚，尽管他有男人之躯，却无法予她男人之物，从某种意义而言，他乃是废物。他欲于恰当之时向她提出。

青青瞧出了小张的变化，与上次离开她时毫无二致，遂将自己怀孕之事道出。

“小张，你要当爸爸了。”

“什么？你说甚？”小张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

“我怀孕了！”

“何时？为何不告知于我？”

“现今我不是告知你了，周伯说你换上的肾是个好人的！”

小张向前一步，跪地，手置青青腹部，也顾不得追问来龙去脉，高声道：“真的，真的硬硬的，圆圆的，老天有眼！”言罢，跳将起来，差些将颈上的透析导管折断，赶忙站定，紧握拳头，于空中挥动，双目炯炯有神，喜色溢于眉宇，激动之态不逊于换肾后有尿之时。

青青见小张仿若大男孩，微微而笑。

十

政府为表彰小张，提前将经济适用房给了他。可小张却怎也高兴不起来，症结全在钱上。他本想把房退掉，实在是没那能耐。于是乎，他四处筹钱，连慈善中心都去了。慈善中心的工作人员讲，作为生活费用，每月适当补贴些许倒还可行，买房的钱却是万万不能给。小张想到了我父亲，欲向他借钱，却又羞于启齿。一月过后，他终是厚起脸皮来了我家。

他带了几套内衣作礼。一到我家，便将内衣搁在玄关，匆匆脱了鞋，连拖鞋也忘了穿，袜子上满是脚汗，散出一股酸馊味儿。父亲把自己脚上的拖鞋踢过去，道：“其实你不必脱鞋，门后有鞋套。”小张低垂着头，满面羞赧，默不作声。父亲觉着奇怪，说：“小张，你客气啥，到我家就跟自家一样，你不是说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听父亲这般说，小张壮了壮胆，道：“老周，此次前来我想求您帮个忙……”话到此处，又哽住了。父亲忙道：“有事赶快道来，若用得上我老周，我必倾力相助，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嘛。”小张干咳一声，说：“老周，您也知晓我的境况，政府也算照拂我，即刻便把经济适用房给了我，然而，老周，您晓得这经济适用房也得二十多万，我实在付不出……”

“小张，莫急，当务之急并非房子，而是你的身子，身子养好了，钱自能挣来。”父亲打断了小张的话，他深知小张接下来要说借钱之事，决不能让他出口，否则便会陷入两难之境。友情一旦沾了钱，友情难免要打折扣，父亲不愿让他们的情谊染上铜臭，接着道：“小张，我这人，向来不管钱，都由我老婆操持，她今日不在，待她回来我与她商议一番。”

小张不再言语，父亲的话已至此，他也无需多言了。有言“求人不如求己”，可于小张而言，自己实难自救，力不从心，求也是白求，只得认命。虽说他心里明白借钱之事黄了，却仍激动地对父亲说：“那太谢谢您了，烦您与师母商量商量，我可用这房子作抵押，利息照付，我这便走了。”

“吃了中饭再走，小张，实在不好意思。”父亲挽留小张，小张执意要走，父亲也便不再强留，实是爱莫能助。

小张默默转身，朝大门行去。他的头难以转动，肩胛上的透析导管用纱布在颈部固定，活像个木偶。

小张一走，父亲心中忽起酸楚，生了恻隐之心。从人情世故论，小张借钱确显突兀，理由虽充分，结果却不佳。他俩非亲非故，也非真正意义上的挚友，父亲不过是闲来无事，突发奇想把小张当作朋友，还显得颇为热忱。他只为让自己的生活多点内容，才与小张往来，他不愿与健康之人打交道，包括从前的同事。自己身染重病，且是大病，对健康之人便生了抵触情绪，人家为他做的每一事，说的每一言，都似在讥嘲他，鄙夷他。

父亲静下心来，开始筹谋。于钱之事，他定然帮不上忙，自己的收入皆在我母亲处。在位时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烟酒基本靠送，退休后，生活全靠钱生钱，所有积蓄皆用于投资，钱如一粒种子，一直在泥土之下，生根发芽。

母亲归家后，父亲与她商议，道：“小张来过了。”

母亲问：“来作甚？”

父亲说：“政府把经济适用房提前给了小张，可小张没钱，向我来借。”

母亲说：“你应下了？当然，你应下也无用。你莫头脑发热，我不反对你与小张往来，只因你俩患同样的病，不会传染，让你有个伴儿聊聊天，解解闷，未料他竟来借钱。”

父亲说：“小张也是没法子，走投无路，贫贱夫妻百事哀。”

母亲说：“救急不救穷，他该向那大学生的家人借，市上一个肾都要二十万呢！”

听母亲这般说，父亲顿然开窍，仿若得了尚方宝剑，当即给小张打电话，道：“小张，我们已商量，有个主意甚好，你可否向那小伙子的家长借，只要你开口，他们定会帮的。”

小张道：“我亦想过，只是难以启齿，仿若我图回报一般，我又非卖肾，于我而言，这肾本也保不住，这老张您是知晓的。”

父亲说：“无需你出面，我来替你说。”搁下电话，拨通了钱医生的电话，要了大学生的号码，又从大学生那要了他父亲的电话，因其是工程师，众人皆称他陈工。

“陈工，我是老周，小张的病友，你儿子身上的肾与我身上的肾出自同一人……”

“什么？你的肾也是小张捐的？”陈工迷惑不已，打断了老张的话。

“非也，莫误会，我与小张同时换肾，我俩的肾是同一人的，现今小张的肾给了你儿子，也就是说现今，你儿子的肾与我身上的肾相同。”

“你意欲何为，有何问题？”

“没问题，只是小张有难，小张他即将为人父，您也知晓，现今养个小孩开销颇大，再者，政府给了小张经济适用房，可小张没钱，他将肾捐予你儿子，他开不了口，他急需十万，向你们借他觉不妥，似在交易，故而由我做这中间人，你们借予他，我作担保，安置房的产权亦可作担保，待五年后，便可向银行抵押，贷到钱后连本带利还予你。”

陈工道：“既如此，我们来想法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张救了我儿子，我们不帮，谁来帮？”

父亲如释重负，次日便将陈工与小张召集至自家，还请了律师，将钱的事宜妥善处置。

小张不顾颈部的透析导管，跪了下来，向父亲磕头。父亲赶忙起身，将小张扶起，道：“小张，当心透析置导管，你莫不要命了，要谢也该谢陈工。”陈工道：“应当，应当，以德报德，天经地义。”

事情谈妥，西下的夕阳，金黄一片，洒在玻璃窗上，似涟漪之波，悠悠沉落。父亲留陈工和小张用饭，他心中有愧，结识小张后尚未请他吃过饭。

“要吃便在家吃，外面吃对老周身体而言风险颇大，易受感染，我今日买了诸多菜，足够吃了。”母亲回来了，进门听见父亲在说吃饭之事，迫不及待，扯大嗓门说道。

“不麻烦了，我们不吃，我还要送小张回家，小张明日还得做透析，早些回家。”陈工道，他寻不着借口，唯有拿小张来推脱。

“周师母，陈工所言在理，我明日要去医院，不吃了，等下次我搬新房再吃，我来请。”小张顺着陈工的话说道。

父亲不再挽留，道：“那也罢，你们路上小心，陈工，此事太谢您了。”

十 一

夏天复临，小张赚钱的那股拼劲，恰似这炎炎暑气，愈发狂热炽烈。颈部的置导管，哪有闲暇去更换，毕竟一换就得入院呐。

小张捐肾之事一经见报，他家内衣店的生意瞬间火爆非常，营业额呈数倍增长，得以直接从品牌厂进货。青青的肚子日益隆起，欲招个服务员，小张却坚决摇头，声称自己足以胜任。青青不禁笑嗔：“客人都得被你吓跑啦。”小张只是淡然一笑，轻柔地摸摸青青的肚子，蹲下身子将耳朵贴上去，满心期盼是个女儿，日后能帮衬着看店。

店外，路灯霓虹交相辉映，女人们三两结伴而行。小张抬眸看看时间，该去厂里值班了。他的肩头背负着药费、房钱、孩子抚养费的沉重山岳。他人每周三次透析，他却减为两次。别人静心养身，他四处奔波，白昼在厂里劳作，下班后在店里协助，而后又赶赴内衣厂值夜。

夏天的首场台风悍然登陆，狂风恰似发狂的猛兽，雷声震得双耳嗡嗡作响，闪电仿佛要将苍穹劈开。偶尔传来传达室的犬吠声，于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厉哀婉。

他拖着沉重如铅的身躯走进仓库，内里货物堆积如山。曾经，望见性感内衣还会心生涟漪，而今却毫无感觉，无暇顾及，扑倒在床上便酣然睡去。

他做了一个绮丽的梦，梦中孩子甜甜地呼唤他爸爸，一家人住进敞亮的新屋，二度换肾大功告成，他与青青再度过上蜜里调油的日子。

蓦地，仓库上方传来一阵沉闷巨响，犹如一只硕大无朋的怪物在肆意闹腾。紧接着，一包衣物轰然砸落，不偏不倚，正砸中了小张的脖颈。

于常人而言，或许仅是被粗暴地从睡梦中惊醒，对小张来说，却是命运狠厉无情的痛击。

他颈部替代大动脉的导管瞬间断裂，鲜血恰似决堤的滔滔江河，汹涌外溢。那刺骨的剧痛，将他从美梦中生生拽回残酷的现实，他的双目圆睁，满是惊惶与痛楚。

“救命……”他艰难地嘶喊着，声音却被风雨无情吞噬。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索手机，身子却仿若被一座巍峨大山死死镇压，分毫动弹不得。每一次挣扎，那痛楚便如无数柄利刃在体内肆意穿刺。

“我不能死，孩子尚未出生，青青还在等候我。”他在心底拼命嘶吼，求生的欲望恰似熊熊烈火燃烧。

然而，疼痛如汹涌波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黑影重重叠叠。他竭力想要睁大双眼，眼皮却愈发沉重。

鲜血汩汩流淌，身下迅速汇聚成一片血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急速流逝。身子愈发冰冷，力气也一点一滴地消散。

“我要活着，看着孩子长大。”他想呼喊，嘴里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仓库中血腥之气弥漫，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无神，绝望宛如一个无尽的黑洞，缓缓将他吞噬。

狂风依旧怒号，闪电仿若利剑劈开沉沉夜空，照亮小张那渐渐失去生气的面庞，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诉说着对尘世的眷恋与不舍。

最终，他的双眼缓缓闭合，身子彻底瘫软在血泊之中，生命的气息渐渐消逝，只留下一片令人心碎的死寂。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待人们发现时，小张已然逝去，躺在那已然凝固的血泊之中，血已结块，透析导管外的纱布红得怵目惊心，软软的纱布化作一块块斑驳的残片。死亡并不可惧，肾衰依赖透析存活才真正可怕。对小张而言，兴许这亦是一种解脱，从此不必再为种种费用忧心劳神。

小张五七那日，天色阴沉得好似墨染，乌云沉沉压顶，令人几近窒息。父亲携着香烛，与我一同前往墓地。

墓地里，树木在风中摇曳颤抖，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泣诉着哀伤。一群鸟儿扑棱着翅膀远飞，知了鸣叫不止。抵达墓地，父亲望见一个身影伫立墓前，走近一瞧，乃是接受小张捐肾的大学生，正虔诚地鞠躬献花。

大学生并不识得父亲，更不知彼此之间有着同肾相连的缘分。

父亲点燃香支，插入墓前的石缝，凝视着墓碑上小张的照片，心中感慨如潮涌。

这世间，喧闹与静谧相互交织，生死的界限变得模糊难辨。小张的离去，仿若流星划过幽邃夜空，短暂却璀璨耀眼。此时，一阵凉风悄然掠过，仿若命运那冰冷无情的轻抚。命运为何如此乖舛曲折，将小张推至生活的无底深渊，又在绝望的深渊中点亮一丝微弱希望，可最终那丝希望的火苗还是被风雨无情浇灭。这究竟是命运的肆意捉弄，还是因果的必然轮回？

小张曾经那般顽强地与命运搏击抗争，每一个抉择，每一份坚守，皆是对命运的激昂怒吼。可最终，依旧未能挣脱死亡的无情掌心。难道无论我们如何竭力拼搏，都难以摆脱命运的沉重枷锁？

但小张的生命绝非毫无意义，他的肾脏在他人身上延续着生命的律动，他的爱与希望在青青和未出世的孩子心中深深扎根。或许，生死恰似四季的更迭交替，草木凋零又逢春。生命在消逝的瞬间，亦在悄然孕育着新生的希望。

大学生望着父亲，满脸困惑。父亲缓缓说道：“孩子，小张的离去令人痛心疾首，可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这便是命运的玄奇，生死相依，因果循环。我们无法预见未来，难以掌控生死，但能在有限的时光中，绽放光芒，为这世界留下些许痕迹。”

大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大爷，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小张大哥虽已离去，但他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我定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奋力让人生绽放出绚丽的光彩。”

言毕，天空划过一道炫目的闪电，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惊雷，仿若在为小张鸣不平。大学生凝视着墓碑，在心底暗暗发誓，定要好好活下去，绝不辜负。

我凝望着眼前的一切，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小张的一生，短暂却波澜起伏，他在命运的滔滔洪流中奋力挣扎，终究未能逃脱死亡的冰冷掌心。然而，他的爱、他的希望、他的善良，却仿若璀璨的星辰，在黑暗的天幕中熠熠生辉。

死亡并非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起始。小张虽已离开这个尘世，但他的肾脏在他人的体内延续着生命的传奇，他的精神在我们的心底播撒下希望的种子。他以自己的生命启示我们，无论命运何等残酷无情，都绝不能舍弃对生活的挚爱，对未来的憧憬。

此刻，豆大的雨点纷纷扬扬落下，砸在地面，溅起一朵朵悲伤的水花。但我深知，在这悲伤的背后，是生命的轮回不息，是希望的涅槃重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