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生日 写给自己

教书匠

　　我曾经教学生们作曲线图时，他们疑惑如何确定数轴上的自变量与因变量，我常用“日子”来打比方，说：日子一定是横轴上我行我素、超然物外的自变量，既不会变快也不会变慢。无论你是悬梁刺股、废寝忘食，还是浑浑噩噩，吊儿郎当，日子都如似水流年，决不会等你。而“生日”就是它的时光印迹，记录着我们走进一个又一个的起点。骎骎然不经意间，今天到了我的生日，又走到了一个新的起点。面对已然习惯守心自暖的日子，就自说自话写给自己吧。

　　人人都说“叶知秋，人惜友，幼望始，老念旧”。在今天的生日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童年的日子、童年的生日。父母都是“教书匠”，靠工资要养活婆婆、外婆与我们三个子女共七口人。日子虽说不宽裕，但过得去。虽是白屋寒门，也不汲汲于富贵。而且，好像院长书记的娃娃们，也没人“炫酷”，与我们同样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一起玩泥巴、打弹珠；打着光屁股在河沟里游泳、逮黄鳝……，没什么多大的差距。可能是毛爷爷下令枪毙了刘青山、张子善两个贪污犯，官场也都老实洗手奉职吧。

　　那时是新中国成立不久，为加快推进社会主义“三大”改造，一切安排都是“先工作、后生活”，老百姓“活着”就是为了“遵命扛活儿”……。记得早餐千篇一律都是咸菜下稀饭，只有在过生日那天，外婆会给我们过生的孩子加一个煮鸡蛋。还告诉我们说：鸡蛋是圆滚滚的，吃之前先把鸡蛋在头上滚一滚，能送走晦气，带来福气，滚完以后再把鸡蛋在头上磕开，叫开窍，以后会很聪明。大人们不求你们大福大贵，“蛋”求平平安安……。当时还并不懂生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觉得煮鸡蛋特别鲜香可口，直至现在也爱这一口煮鸡蛋。

　　在小学正值身体发育期，又恰遇中国三年自然灾害，可谓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痛点，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每逢生日这一天，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外婆总是不会忘记仍然把一个熟鸡蛋放在你的枕头边。那时也不懂父亲算个什么干部，他有国家给的肉、蛋、糖特供票，但他从来不吃，留下给娃娃和老人。外婆还会从她的私房钱里给我五毛钱。我会兴高采烈地买一瓶汽水，再到小人书店，边喝汽水边尽情翻看着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的连环画，生日的甜蜜像糖果化成了一片，那时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还深刻的记得十岁的生日，外婆不仅给我一个煮鸡蛋，还居然递进给了我五元钱，第一次看到这么一大笔“巨款”，有点懵，心里象撞进了一头小鹿，心想外婆是不是拿错了？外婆不会说什么：“祝你生日快乐”，而是告诉我：“你今天滿十岁了，是大生”。我也搞不懂十岁的生日为什么大，十一岁是不是更大？脸上淌着疑惑的惊喜和满足的天真。那时也是“追星族”，捏着五元钱赶紧去了新华书店，买了《长板坡》等好多册连环画，至今都还喜欢听易中天津津乐道的侃“三国”，恐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情根意种”……。

　　我曾好奇的问外婆，你们大人过生是不是也要吃鸡蛋？外婆说：过生都是细娃儿，大人不喜欢过生，也不爱吃鸡蛋。解放前只有地主才过生日……。我第一次听到外婆的解释，仿佛明白了一点，穷人是不过生的，过生好像与财富有关。还记得在文革期间的某月，妈妈说：这个月咱们就不吃肉了（那时买肉都是要票证限量供应的），下个月你们的大姨妈和大表哥要从安徽来看外婆，今年又是你外婆满七十，我们就请舅舅他们一家也来吃个饭，给外婆做个大生。

　　到了中学，随着年龄的增加，过生日又多了些期待：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宣传下，当兵的舅舅送了我期待已久的一顶军帽作为生日礼物，让我喜出望外……。后来又爱上了打篮球，还成了校篮球队的一员，做梦都好想有一双奢侈的回力球鞋。十五岁那年，我鼓起勇气告诉了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父亲当时工资仅一百多元，但他没有任何迟疑，立马给了我十元，那个生日真让我欣喜若狂，终身难忘……。

　　十七岁当了识字不多的知识青年，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开启了最负面的人生体验：廿岁生日那天，恰好连买包烟都没有钱。几个要好的穷知青想方设法“借”上几两包谷酒，硬要给我“庆生”，没有幸福、长寿之类的祝辞，而是端着一个“知青盅盅”，你抿一嘴我抿一嘴干辣的烈酒；点燃仅剩的一支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以此来陪伴你颠沛流离的日子……。当微醺耳热之际，胸中束缚的“草泥马”也都冲了出来，骂个昏天黑地；或者惨兮兮的嚎啕：“我要回家”……！在那段筚路褴缕，栉风沐雨的路上，那是一道光，让日子不再灰暗，那是一种情，让生日不再平淡！

　　廿二岁有幸从横僿不文之俗的边疆农村走出来，上了大学，踏着岁月的蹊径，都是一溜小跑，希望能赶上时代的节奏……。但过生日了，当学生依然是囊中羞涩，而且在那物质匮乏的时代，什么都是“计划”供应。无论谁过生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们，把糖票、点心票、烟票集在一起，翻墙到隔壁的南郊公园去，给生日买点甜点，在草坪上轻微驻足，慢品细尝，再点上一支烟，细细摇戈的烟云中，愉悦的心情牵着思绪飘逸，己经很惬意知足了，心里那都是一片锦绣……。

　　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重庆教师进修学院。“学院”听起来好听，全院连教职工宿舍都没有一栋，几十年教龄的老教师都住在1901年建的一座四合院，名字也好听，叫“状元府”。状元府虽早己是破烂不堪，而我连住状元府的资格都没有，只有住办公室；平时里都吃伙食团，继续过着粮食定量，要肉票、糖票……的日子。还好，以前当过“知青”，又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并没有觉得日子难过。同教研究的主任王老师，但凡周末割了肉，就把我叫到他家里去共享……。在重庆四年，他都一直照顾我独自“流浪重庆”的日子。

　　放假我回成都探家，用我第一份工作挣的钱，专门买了外婆最喜欢的梁平柚子，走拢屋妈妈才告诉我，外婆己走了，当时心里一沉，顿感阵阵心口痛……。自懂事以来，在外婆那里感受到世界上最温暖的事情，莫过于有人疼你，她的一个微笑便让你感觉踏实心安。重庆交的都是新朋友，大家都很忙，没有人会关注我的生日了。过生日那天，早上爬起来用小电炉给自己煮一个鸡蛋，心里始终忘不了外婆和蔼、慈祥的面孔，想着从此再没有外婆的煮鸡蛋了，心里酸酸的。那时的自己，就是自己的阳光。

　　在盈盈的岁月里，我们走着、走着，她一转身，从女儿成了我的妻子，再以后又成了儿子的母亲，她任劳任怨与我共同生活在白天柴米油盐簇拥着，晚上挑灯写教案的日子……。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我们每月的工资只有42.5元，人均不到30元。为保证儿子的健康成长，要让他每天有肉有鸡蛋，我们的生日，就变成了生命自变量数轴上的一个刻度，仅存的是一种念想。我也彻底的明白了，就都像当年我的父母、外婆一样，心甘情愿的不过生日，也不喜欢吃鸡蛋了，全中国的父母都是如此……。

　　但儿子的生日成了我们必须记住的重要日子，特别是在儿子生命最初的一段时间，她以月、以周、以日为单位，甚至小时、分钟，清清楚楚记得他到来到世界的日子。当儿子抱下楼，朋友、熟人见到第一句话大都是：“多大了啊？”她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回答：“差十九天就该过一岁了的生日了”！

　　儿子以后过生日，因为己经天天有鸡蛋吃，他彻底的反感吃鸡蛋了。甚至上小学时，在一个朋友家吃午饭，朋友因为忙，给儿子煮了一碗油炸荷包蛋煮挂面，他居然是把面吃掉，而悄悄的把蛋丢在人家的泡菜坛子里，直至泡菜坛子里“开花”了，主人家才发现。儿子的生日升级为吃一次“肯德基（鸡）”，就这一次，我半个月的工资没了。儿子的到来，实际上赋予了我们更多的是责任，以及所有亲人更加深远的期待。

　　随着儿子长大，远去了皇城根下求学。我们的日子也松下来，写了十几年的教案都可以背得下来，没有那么费时费力，不再绞尽脑汁“爬格子”求上进了。而且改革开放社会经济的发展，买肉也不用肉票了，大家“包包”里又有了点小“马内”（money），大人小孩过生日，都成了大家聚一聚的重要“命题”；还有包括搬迁、得奖；甚至买了一只新撮箕，也要小聚，在碌碌的间隙寻求一个高兴。频繁的聚会，还引起一个老革命的猜忌，怀疑我们是不是公款吃喝，幸好他儿子也是“饭达子”的一员，给他解释了是“AA”制，才消除误会。

　 到了前奥运女排冠军朱玲女士就任了我们的新局长。我们每过生日，她都要赠予亲自签名的生日卡，表示局党组及她个人对我们下属的人文关怀，也体现出领导管理的水平和格局。虽存万分谢意！但我已到了“知天命”之年，懂得了看过的才叫书，走过的才是路，思维空间里灵与肉的张力松弛下来了，再没有胸间炙热的激情，无论过生日过节日，再找不回以前吃外婆煮鸡蛋那样兴奋的感觉了。

　　社会就是复杂者的政治游戏，谁敢说能做到彼此坦荡呢？因而一朝明白了这个真理，好不容易熬到花甲立马退出“江湖”，一切也都“耳顺”了，还赶紧自作多情地把日子和脾气都调成“静音模式”……。其实大可不必，只要是走出圈子的退休人员，除了几个至爱亲朋还在关注你的日子和生日之外，唯一能记住你生日，还在祝福你的，只有中国移动的电脑了。逢生日总能收到他们的短信：“今天是属于您的特别日子，衷心祝福您生日快乐！感谢“移”路相伴，您今天使用国内（不含港澳台地区）流量、语音、短信全免费，心级服务，让爱连接”！

　　平日里“睡到自然醒”，是我们退休人员过日子的常态，闲暇时读读闲书，出太阳了郊外赏赏花，慢煮柔软的时光，让身心彻底放松……。物质生活也有了根本的改变，早餐也早己换成鸡蛋、牛奶、面包，不再是儿女们的“专利”了。到过生日这天，显然再吃一个煮鸡蛋已经没有“仪式”感了。而且，据说此年纪过生也不宜声张，否则便是提醒阎王爷该考虑是否召唤你去报到了……。我与她便“悄悄咪咪”到左邻的“来福士”，去“德克士”吃上五元一支、七元五两支的冰激凌，就算是过生日了。

　　退休后的日子统叫“慢生活”，有位年轻的朋友问我：你以前那么忙，现在的日子是不是会觉得有点闲？我说：清代张潮的《幽梦影》就说了：“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山，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莫大于是。”我这样的庸人，虽不能“著书”，但“读书、游山”还是可以有的。原以为“慢生活”会使时光会慢下来，哪晓得感觉退休的日子比上班还过得快……！

　　退了休还有没想到的是，她的学生中几个叫她“蜜妈”的乖乖女，却硬是每年要给我们过个生日：生日蛋糕摇曳的烛光，点亮了欢乐；还深情吟唱着《生日歌》，寄予了无限的祝福，让我们的生日办得像年轻人一样的精彩……。看着她们一张张单纯的笑脸，深深感受到教育就是爱的一场回声，当你觉得学生不够爱你的时，你就去爱他，一切美好自然会为你倾斜。

　　退休后一晃就是十年了。去年“六九”时，按传统的习惯“男做九女做十”，姐姐就一定要给我庆生，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随便咋个都要庆贺一下；弟弟又给我打红包……。按现在网上说的世界卫生组织对老年人的新定义：“七十古稀今不稀，八十才是中年期；九十出头可称老，活到百岁才称奇”。在变老的路上，日子己把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脸上写满了沧桑，一种年龄、一种心境、一种领悟，带不走的是岁月的芬芳，回不去的是年华的风景，留不住的是日子飞逝而去……。

　　按专家说：人生七十岁既是身体上的一道坎，也是精神上的一道坎。无意之中翻到了当年大学期间我们去蒲江“开门办学”的留影，在下图照片中，从上至下排列站在第一位和第三位的同学，就是今年的不久前相继而去，我又恰好站在他们之间的第二位。第三位的张同学还在学院乐团表演时敲扬琴坐C位，他的手指灵活有力，琴声婉转悠扬，声如流水，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琴音中蕴含着七分温润，三分优雅，曾经吸引了好多小女生的眼球，往日沉积着昔日的情缘，绝唱了宿命的哀曲，从而也构成了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篇章！

　　就在近两年，相继有我小学、中学、大学的好多位同学，都猝不及防就倒在人生七十这道坎上了！特别是大学睡在我上铺的好兄弟，老俩口节衣缩衣供儿赴京读书，退休后庚即加入“带孙一族”。他在京有AB两套小户型房子，每天都要起早摸黑挤地铁从A到B，忙碌一日后，傍晚又从B到A，节假日还照旧。他给老婆感慨地说了几次：“等孙娃子大点儿，我们也应该要象他们一样全国去走走……”，一直辛劳到发现染病去世，也没走成。中国普通的老百姓有好多就是这样的生生死死。这到底是不是传统的优良品质？也从没想过人为什么“活着”！我觉得，七十还有认知上的一道坎。

　　他们都曾经踩着记忆的胶片走来，又在胶片的滚动中离去。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原本的青葱，就定格在那张张斑驳的照片里了！在岁月中都将被慢慢的风干，心宇的空间，仅留下了驻足的印痕！我的生命之灯尚在燃烧，不知究竟是应该暗喑的庆幸，还是悄悄的为他们的离世而悲哀！以前从没有感受到从生到死离我会这么近，小心脏如受到了强烈的撞击，有一种芝焚蕙叹的胁迫感袭来！

　　成都人均寿命是81.22岁，屈指一算不过三万天，我己“走”过了二万五，刚好是红军长征的距离，但还未达到平均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回眸这“二万五”，虽一路上跌跌撞撞，但也还平平安安。要想安常处顺，甚至超越平均数，只能“汤孙奏假，绥我思成”！大伽们常说：关键是认知与心态。古人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要做到“八苦”全都“放下”，才能松柏齐肩。此话说起来轻松，要真正落实在行动中，我们这样的俗人其实是很难。像面对儿孙的风吹草动，立马不惜钱不顾命的驰援，哪有“放下”，如是中国的“硬道理”！

　　“怨”是一定要放下：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慢慢理解了这个世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莎士比亚也曾说过：“不要因为你的敌人而燃起一把怒火，烧伤的是你自己”。我自认为所有的“怨”早己放下了，而受过的“恩”为什么要放下呢？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就常自愧无力相报，深感歉疚！“鬼子”里有个好人叫村上春树，我很赞同他说的：只要还活着，“你要记得那些大雨中为你撑伞的人，帮你挡住外来之物的人，黑暗中默默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陪你哭过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 。”

　　九月，我家最后的幺女初嫁，了却了我弟弟的心愿。我们兄弟姐妹应邀齐聚重庆，大姨妈的三个子女也从皖赶来了，唯一故去了的是二表弟，从来都没有这么整齐过。大家都老了，难得出来聚聚，叙叙往事，谈谈心情，聊聊感受，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被唤醒。不知道活下去的日子里，还能有多少次这样的聚会与别离，也不知道留给我们的还有多少日子和生日……。当你老了，拿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在飘零的路边，就是人生途中一个又一个的遇见，它将收藏我们无法泯灭的快乐和梦想，连同欲望、遗憾和不甘，才有了丝丝缕缕对生命的眷恋。

　　在我所有的生日里，都闪烁着星星点点让我回忆的亮点。从外婆的一个煮鸡蛋，舅舅送的一顶军帽，再到爸爸的回力鞋，当知青时喝“寡酒”……，在这个生日，她的女儿专门为我定制了叫“福寿绵绵”的生日蛋糕，还写上了“祝蜜爸生日快乐”……！此时，想起苏辙在70岁大寿时，为和学生门人祝寿而写下的一首词：“七十余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忧患已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早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时光象广阔无垠的天空，是不折不扣的湛蓝，飘移着的片片云絮，就像用画笔勾勒出来的，目力所及远方的万山峰丛，参差不齐清晰地列成一排，仰望苍天，如是祈祷，如是怀念……。逝去的岁月“偷”走了我们的青春，“偷”走了我们的容颜，“偷”走了我们的力量，也“偷”走了我们的激情…，但“偷”不走的是我们的记忆，这些记忆如溅起的细小水花，静静地涤荡着陈旧泛黄的思绪；走进了秋天，走不出执念；走进了夕阳，走不出人间……。

　　日子与生日同行，生日与生命同框，掬一捧光阴，握一份懂得，红尘喧嚣中该走的已去，岁月揉碎的该来的已来，与时光握手，与日子言和，也祝自己生日快乐吧！

2023-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