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善良

落暮风铃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晴。圆圆的眼珠无神地在略带倦意的眼里溜溜打转,呆呆地落在空荡荡的天花板上。忘记怎样地起身,拉开浅淡得发灰的窗帘,决意暴露在同样惨淡的光线里。呼吸太过费力,挤占大脑对所有感官的控制,茫茫然地,毫无生气。实在不能继续呆在这拥挤杂乱的几平米空间,害怕一不小心就和早晨兀然冒出脑袋的太阳般,在一望无垠的沉寂里钻进云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从何时开始,独行不再是孤独哀怨的近义词,甚至有点钟意偶尔的自我消遣。一来省去了相互等待的麻烦,可以最大化自由自配自己的时间。几时出发,到哪去,如何停留,都变得随意。正是这份随意,易产生完全自我掌控的错觉,或者能够自我决断的安慰。再者,减少交谈的机会,便留足自我剖析的空间。人往往热衷于在彼此分享中寻得一丝被理解的欣慰,却来不及回头细细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所有总会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深深感叹突现的皱纹,或突然发现我们已经长成了曾热衷期盼的大人,却少了好多可以继续憧憬向往的理由。后来,我们甚至不再感叹偶尔侵袭而来的落寞悲凉,只想静静地靠在哪个角落,悄悄地发呆,流几滴眼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淤泥野蛮地横躺在撒有落叶的地面,被秋风熏黄的叶子,皱巴巴地侧着身子,根本不愿意睁眼。灰蒙蒙的天,挥洒灰蒙蒙的光线,没有风,也没有行人,只有亮蓝色的助力车不情愿地斜着脑袋,紧靠着修剪齐整的灌木。街道的空旷感从四面八方崩裂袭来,一点一滴地打在身上,反而挤走脑子里细碎的纷扰,什么都不用想。行走变成脚步的简单交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记得在哪里见过你。四根带有转轮、锈迹斑斑的钢铁棍粗糙地围成四方结构,搭上同样四方大小的铁板作顶,再依着成人大腿根的高度焊接一个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座椅,便是你的专属出行工具。你不动声色地斜着身子,下撇右腿,右手不自然地扭在背后,并不触碰到钢棍。脑袋挺得很直,我甚至怀疑眉宇间不动声色的镇定是否由于太过用力来维持这怪异姿势。镜片并未沾染灰尘,却无法看清你黝黑的眼神里的表情。胆怯地缩回目光,只好装作左顾右盼的样子。只见路旁排列两行并不繁密的树,稀稀拉拉的叶子终要在日渐浓烈的秋意里败下阵来。除了翻滚的秋凉,脑子里只有你的侧影。忍不住偷瞄。并不敢抬眼,害怕无理由地害怕,害怕你双眼燃烧的深邃,害怕你僵持不住身躯而倒下来,害怕你发现我无恶意却刻意的窥探。可是,依旧感到目光一寸寸地移向你的脚下:布满灰渍的穿孔凉鞋窘迫地漏出小半截脚踝。许是夏日的酷热,或初秋雨后的寒意,粗糙的皮肤呈现一种透着石榴红的褐色,裤腿是意料之中的拧巴,还有点单薄。前方路口传来洒水车的声响,你依旧侧身半靠在自己的四方天地里,并没有回头或靠近绿化带、从最外侧车道退出来的意思。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逼近的洒水车。司机猛地侧身拾捡什么突然掉下去的物品,却准确地在靠近你的地方关闭了一侧出水。借着看洒水车的机会,快速地扫出目光向你:咖褐色的西装领口漏出早褪色的藏蓝色领衫,在领口堆积处立着一个消瘦并灰头土脸的脑袋。黑色的头发被灰尘和油垢搅成一团,只在靠近耳朵的地方漏出一行不太明显的白色。而那只扭捏在身后的右手,像是被人活生生掰开而无法伸展,五指艰难地挤成握手状,却只能挣扎地弯曲,无法自然地舒展。无论意外的迫害或是先天的孕育,一切俨然造物主在某个打盹的瞬间不小心跟你开了一个常人无法承受的玩笑。而你我无意的相遇无不是深沉了初秋的悲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脑子里瞬间被大雪淹没膝盖而瑟瑟发抖的刺骨寒冷,雨中佝着身子一步步移动的艰难,还有夜幕里林木葱郁漆黑一片的孤寂而占领。我们在平行世界里走过很长、无法三言两语概论的路途,也将继续上路迎接各自的苦难,但此刻,这场意外或有意的相遇里,这短暂的有意无意的找寻里,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同样地呼吸,同样地感受时间的流动,还有,生命的消逝。我有什么资格同情你。向前,是路。心脏格外用力地跳动,急切地证明生命。存活的本质不就是为了一个器官有规律的跳动?可如果生存的目的只是为了器官的跳动,我又在这样闲散的时光伤感什么呢?无知,便是急需逃离的理由。我气鼓鼓地大步往前,想把关于你的画面踩碎扔在后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然收假,但还是周末。公园里的人,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随处可见的笑脸,因为孩子的嬉闹,因为爱人的牵手。似乎,苦难只存在身后。我甚至跑起来,想象把自己丢尽一片汪洋,完全淹没。决意在登山的疲累中忘记你。亮丽的跑道并不柔软,带有大落地窗的民宿并没竣工,图书室还没开馆,展出新草的平地还留有大大小小的水洼,而探出头的花骨朵并未在大多败落的莲子掩映下显得动人。路的尽头是指向北环线的出口,还是路。下山会不会遇见你?在游乐器具旁孩童的欢呼声里,在恋人挽手擦肩而过的浪漫里,在妈妈张开怀抱等待蹒跚学步孩子的期待里,我是否还会遇见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商贩扯着喇叭的叫喊声揉杂在刺激味蕾的气流中,沉甸甸地向人涌来。左转,回去的路上并不拥挤,却并不见你。我似乎在期待,或者是等待。1小时13分钟。你无论如何也该在借助左侧身体发力挺进的移动中走过了正常人7分钟走完的路吧。我看着屏幕上亮起的时间缝隙里,是明目张胆的期待。于是转身,准备从右侧绕过商贩,穿过马路折回——是你!依旧无法直立身子。有几分慈爱地看着玩游戏的孩子,明明是机器轰隆、音乐振动,我却只听见你无声的笑语。没有人走近你,甚至没有人走过你。隔着地上白色的线,你再次和我们站成平行的两端。我们的世界热热闹闹得沸腾,你只静静地不作言语。我急躁地徘徊,走动,却找不到跨越白线的理由,只不过是你记忆背景里的一颗人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否还会带着食物奔向你,是否敢稍作停留等你说完另一个“谢”字?我想我会,正如三天后以文字记录你的此刻。心理学说容易共情的原因很多,遗传、性格、相似的经历或对于别人的期待。可能我依旧没有成熟,不够强大,习惯将自己身处所见的悲凉处境。但我宁愿相信,善良不仅仅是弱者的借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