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鸳鸯

清邑樵夫

伉俪情深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其实，事物不可能十全十美，幸福的家庭也不都相似，不说各有各的幸福，个体差异还是存在的。最近结识一对老年夫妇，对男的以前就有所了解，女的仅见过面，基本属于“熟悉的陌生人”。当时我在机关，与男方不时打照面，对女方只听说是一名家庭妇女，患有精神疾病，男人很爱她。

离开机关后就没了他们的消息，这天看见两位老人坐在公园长椅上，心生怜悯的我受好奇心驱使，走过去跟他们聊了聊。这一聊颠覆了我的认知：有重症病人的低收入家庭竟然也充满幸福！

我一时不知怎样定义这对老夫妻才好：是苦命鸳鸯恰当，还是幸福鸳鸯更准确？女主人虽然接连遭遇过不幸，但他们有着善良向上的强大内心，我感到他们比我见过和听到过的一些身边有钱人幸福，于是把他们定义为“幸福鸳鸯”。

结婚照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五十二年前的1971年4月，20岁的开远城关农村姑娘王巧仙结婚了，对象是一个欣赏自己的城里人。那时城乡差别巨大，农村青年被“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或当工人被称为“跳农门”，只要跳出农门便改变了身份，哪怕是一个大老粗当上了伐木工，对村里的漂亮姑娘也能随意挑选。王巧仙嫁给了一个有品味有工作的城里人，女伴羡慕她命好，她自己也很陶醉。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晚上，独自留守机关宿舍的她去上厕所，厕所位处偏僻，一条小巷黑灯瞎火，出来时受一醉汉惊吓，从此患上了精神疾病。这时她刚结婚4个月，已在妊娠期，爱她的那个人得知消息后，吓得屁滚尿流从乡下赶回来安抚她。无奈为时已晚，病已铸成，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癫痫病。癫痫病患者发病时神经错乱神志不清，头一晕就摔倒，医生说这种病很难医治，只能尽量不让病人受刺激。人是万物之灵长，身处纷扰繁杂的尘世中，遭受刺激在所难免，王巧仙不时发病，病重时生活处于极不正常的状态中。

王巧仙王光第夫妇和女儿

常言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幸运的是，王巧仙嫁了个好男人。她的男人叫王光第，写字画画、吹笛子拉手风琴无师自通，与她牵手时刚接任县文艺宣传队队长，她出事时他正带着队员在乡下演出样板戏《沙家浜》。

极少听说过演艺圈的好男人，不知从演艺圈出来的好男人是什么样子，根据自己很不摩登的价值观，王光第绝对算一个道德楷模。

王巧仙结婚4个月发生意外，后来又得了肠癌，王光第心无旁骛一直陪护着她往前走，一路上把诱人风景抛置一旁“懒回顾”。七个县的样板戏在州里评比，开远县的作品荣获第一名，其中舞台背景更是让省里的评委们刮目相看，以为开远县文艺宣传队有一个阵容强大的美工团队在支撑。省话剧团的导演来考察，当得知背景设计、美工甚至背景架都是由王队长一人制作完成的时候，几乎惊掉了下巴。当时省里演艺团队负责背景制作的至少有三人，这位导演当即动员王光第去省话剧团做美工。从小县城到省城，平台大了，发展前景广阔，确实让人动心，但爱人是农村户口，进不了省城，只能两地分居。爱人有病，尽管当时病很轻微，但还要带两个年幼的孩子，发起病来怎么办，谁来照顾她们？癫痫病发病说来就来，浑身颤抖两眼翻白口溢唾沫就倒地，没人在身边十分危险。一次做饭炒菜时病发，当时职工住宿区的厨房都在屋外走廊上，正在做饭的几个邻居见状手忙脚乱赶紧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扶进屋，才避免了危险的进一步发生。爱人有此惊魂一幕发病经历，平时王光第一下班就急急忙忙往家赶，朋友一起把酒言欢这类聚会与他完全无缘，独自一人去省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婉言谢绝了导演的好心，导演完全出乎意料，发出一声惊讶的叹息。

王光第王巧仙夫妇和女儿

后来王巧仙得癌症，王光第几次写申请要求提前退休回家照顾病人，直到“三五政策”出来后才被批准。王巧仙做手术后身体极度虚弱，炎夏出门都怕冷，都要穿毛大衣和戴毛帽，搀扶陪伴她同行的王光第却身着短裤和短袖衫，路人纷纷向服饰反差强烈的这两个人行“注目礼”。我因知道王巧仙无业，身体有病，对他们的出双入对投去的都是同情与钦羡兼而有之的目光。

王光第陪伴着王巧仙一路走来，一直走到今天，走了五十多年依然步履坚实朝前走。一般说来，年纪越大病越多，健康越成问题，王巧仙却在年岁增大中健康状况不断好转，曾经一度加重的癫痫病得到控制，肠癌做手术至今23年也没复发。夫妻俩对自己很自信，对与疾病抗争中取得的成果充满自豪，脸上没有一丝病人和病人家属常有的忧伤。问王巧仙身体状况向好变化的“秘诀”，问答是“心态好”。练身、练心和饮食平衡，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养生保健常识，只是其中的“练心”许多人知道却做不到。二王夫妇心地善良，看淡生死和名利，天生就心态好，王巧仙做肠癌手术后医生要求化疗，他们谢绝了，辅助药物蟾素也因经济和认识原因只用了两个月。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王巧仙的身体渡过虚弱难关后慢慢就恢复了。

全家福。前排:二王夫妇、王光第岳母(中)和外孙女；后排:两个女儿和大女婿。两个女儿很孝顺，为重病恢复中的王巧仙买了养老保险，鼓励母亲战胜癌症

秉性善良的人乐于助人，会从助人中获得快乐感，这种快乐感远比“笑口常开”深刻。王光第对王巧仙这家人的善良赞誉有加，王巧仙即使在癌症恢复期也不吝助人。中和营医院的一位主治医生退休后中风，一只脚的脚掌脚背侧翻变形，整天坐卧在沙发上口流涎水不止，家属知道王巧仙喜欢看穴位按摩的书，就请他在患者身上试试手脚。按摩几次后，患者口中不流涎水了，人家觉得效果不错，就恳求她继续按摩。王巧仙知道自己也是病人，不能太劳累，但挡不住助人中获得快感的诱惑，接连按摩了40多天，奇迹发生了：患者脚掌脚背慢慢复了原，没几天就能下地挪步了！王巧仙这时尽管双臂疲劳得僵硬麻木，但成就感产生的快乐远远抵消了肉体的疲惫，双臂很快就恢复正常摔动自如了。

不是那个人，不进那家门，王光第更具大爱之心，对人对事充满强烈的责任感。对爱人自不待言，对父母、兄弟姊妹和所从事的职业都无一例外。

王光第出生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亲祖籍山西，最初在太原铁路押运司就职。“七七事变”后，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山西成为华北日军重点进攻对象，他父亲一路被日本人追着跑，先后从太原跑到济南、武汉、长沙、重庆，在重庆认识了他母亲。日本飞机轰炸重庆，夫妇俩跑来昆明，最后落脚在开远。他母亲没工作，父亲担任过滇越铁路昆河段好几个车站的站长，五十年代后期在反右斗争中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发配到元江县红光农场当农工，当时他最小的弟弟还在襁褓里。

在农场干的都是繁重的体力活，适逢大饥荒吃不饱饭，还惦记着开远的妻儿，他父亲在饥饿和忧虑中得了肝病。肝脏出现腹水，农场见此人已干不动活，于1962年把他父亲送回了开远。他父亲回到开远不久即病逝，他痛不欲生的母亲含泪顽强支撑起这个家，靠打零工维持着5个孩子极低水平的生活。作为长子，王光第看着母亲的艰辛十分难过，中考上了分数线也不去上学了，而且也已上不起和上不了学。他只想着有单位能招工，尽快参加工作减轻母亲的负担，但他属“黑五类”子女，几年来每次招工报名都没能通过政审关，只好继续靠打零工挣钱帮助家庭维持生活。凭着体力好，他专捡装卸水泥化肥和煤炭这些收入高的苦活干，一个月下来，收入竟有正式工的一两倍之多。他当时想的就是多挣钱，让母亲少一些辛苦，让弟妹们交得起学杂费。他对一次卸货印象最深，仅用7小时便卸完了35吨的一车皮煤炭，这个月也创下了打零工收入140元的最高记录。

王光第书法

打零工干苦力就像磨肋巴养肠子，活计多时拼命多干有损健康，活计少时收入微薄，长远之计还是要成为有保障的正式工。招工招不着，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当合同工，合同工福利没正式工好，工资也低，但政审不严，这次他成功了。随后职业生涯中出现了一片坦途：1968年，23岁的他从供电站合同工岗位上被调到轻工局工程处，成了一名手捧铁饭碗的正式工。他到工程处一个月就被局里抽调出来参与设计制作宣传展板，参加州里的轻工成就展比赛。参赛中开远县获得全州第一名，他的艺术才华被州里看中，又被抽调到州里，参与筹划参加省里的比赛。他调来工程处一年，有11个月被抽调，州里工作结束后也没回轻工局，而是被县里安排到文艺宣传队，准备接宣传队长的班。宣传队长原来是木器厂的厂长，不懂艺术，他到宣传队没多久就接手了队长职务。宣传队先后更名为文工团、歌舞团，他依然频繁被抽调，抽调次数最多的是到政府机关设计布置会场。

1981年开远撤县建市，他在一年前就被抽调出来参加筹备工作。为了突然宣布建市的消息给社会一个惊喜，筹备工作在严格保密中暗暗进行，他被“关”在一间大房子里，负责书写制作市级机关和所属各部门、各乡、各单位的门牌。需要制作的门牌共有1900多块，制作中先要把文字内容写在门牌上，然后刻成阴文再上油漆，任务十分繁重，而筹备组只安排了他一人做这项工作。平时耳濡目染，他爱人也会一点雕刻，他就把她拉来做义务工，两人加班加点，最终还是只做完了主要门牌，其它门牌就只好在宣布建市后由所属单位自己完成了。

制作单位门牌

在文艺宣传队时，王光第已是一个没加过冕的劳动模范，作为队长的他事事关心，哪里人手紧就出现在哪里。下乡演出时灯光常出问题，在供电站做过合同工的他就兼任电工，队里没会计，他又自学财会知识，成了一名业务精通的会计。

凭着多才多艺的特长和任劳任怨的品格，王光第在演艺团队干了13年后，于1983年被正式调到开远市政府机关行政科任科长。行政科长手中有资源，是一个利于晋升的岗位，王光第却是一个只会做事不会来事的科长，除了把机关事务打理得紧紧有条，其他事从不去想也不会去想。行政科事务多而杂，他没有动口不动手的习惯，不会颐指气使，许多时候都是身先士卒爬高上低干苦活，下属和编外临时工都不叫他王科长，而是跟机关大院里的其他人一样尊称他“王老师”。

王老师这个称呼名副其实，他美工做得好，电工技术精湛，栽花养草别有心得，机关的墙报、宣传展板、会场布标上随处可见他那漂亮的美术字，机关联欢会上也常听到他演奏的优美乐曲声。机关大院的绿化美化同样让人赏心悦目，连市长杨绍雍都情不自禁感叹：“这个王科长把机关大院美化得像花园，我们每天都在花园里办公！”

王光第毫无架子，从不会以科长职位和艺术、技术权威自居，写标语有时要搭脚手架，搬材料搭架子他比下属干得欢，就像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机关大院里随处可见他忙碌的身影，灯不亮了找他，喇叭不响找他，水龙头坏了找他，会场布置找他，宣传标语制作找他，王光第成了机关大院最受欢迎的“万金油”，他也因工作绩效突出于1988年戴上了“开远市劳动模范”的桂冠。

市委书记李宝忠为获得开远市第一届劳动模范的王光第戴花

当了十九年科长后，王光第提前退休回归家庭，如今已是小八十岁的人了，没有“三高”和其它杂症；爱人王巧仙也已年逾古稀，身体恢复情况也十分理想。他把自己和爱人相对良好的健康状况归结于心态原因，连说了“磨难是福、吃亏是福……”等若干个“……是福”，我虽没记全他的原话，但记住了核心意思：付出才有好心态，付出才是幸福！

一生践行“付出”价值观的王光第相信精神对幸福、对生命、尤其对人体健康起着重要作用，这种观点与量子力学研究成果十分吻合：意识会改变物质的状态！二王夫妇充盈着爱意的精神世界就像两个纠缠的量子，心有灵犀步调同一，王巧仙在病魔肆虐时坚信“自己死不掉”，王光第在“吃亏”中安之若素稳如泰山，爱意识已把两人的灵魂锤炼得格外美好，身体也连带着沾了光。

作者与二王夫妇

2023年10月2日于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