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城往事(一):林生

红尘棋少

<p class="ql-block">  1996年,林生下岗了,那年,他30岁,他的女儿玲子才三岁。在签好下岗协议书、兜里揣好几千块钱下岗补偿金的银行卡后,那一刻,望着人流如织的大街,他内心很迷茫 ,不知此去何方。</p> <p class="ql-block">  林生,庾城人。原是庾城某矿山机械厂的职工,此之前,他还在庾城一家建筑公司干过,因绘得一手好图纸,被调入这家矿山机械厂。</p><p class="ql-block"> 林生,长得很英俊,也潇洒,有“玉树临风”之姿,有点像《天不藏奸》里的男主“江啸”,无任容貌、身材、风度,还有那双犀利的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有时,我竟恍惚:我咋有这样一位友人?当然,林生绝然不会有“江啸”的狡诈和凶残。江啸是悍匪张君的原型,“江啸”的形象设计也是经过艺术加工了的。</p><p class="ql-block">林生非常讲究穿着,夏天一袭白,或一袭黑,冬天则喜欢利利落落的西式装,鞋子永远是黑皮鞋、白皮鞋,根据衣装颜色搭配,从未见过他穿凉鞋、布鞋、力士鞋、运动鞋。尤记得:签下岗协议那天,天气很冷,他穿一件藏青色的西式呢子大衣,一丝不乱的乌发,脖子围着薄薄的琥珀红羊绒围巾,戴着一双精致黑皮手套,远远的站在慌慌乱乱的人群外,像极了民国电影里的风情画面。</p><p class="ql-block">林生有洁癖,家里永远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与他讲究穿着一样:一丝不苟。</p><p class="ql-block">他喜欢美食,也喜欢烹饪。每次邀请我去他家聚餐的时候,仿佛有一种仪式感,我惊异于他对细节的敏感,他会在起菜于碗中时,把碗沿儿溅出的汤汁抹干净,很仔细的那种,连碗沿内侧溢成不规则的汤汁都不能容忍,一定要用干净的洗碗巾擦抹干净。菜和碗端上餐桌,摆放整齐,哪怕是一双筷子没有摆放好,他也会不厌其烦的重新挪一下,筷头与筷头绝对并齐,吃鱼时,他会非常严肃的轻声道:“不要说话!”,大有孔夫子:“寝不语,食不言”的作派。餐毕,筷子必然是轻轻地整齐放下,筷头并立,他称之为“箸仪”,而做这些,丝毫没有刻意为之的感觉,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如蒋光头,只喝白开水,偶尔饮酒,却从不贪杯。</p><p class="ql-block">说起才艺,得益于他对线条的敏锐,他绘得一笔好山水画,水粉画的那种。他曾经为我绘过一幅《竹林松鹤图》,我把它挂在家严的客厅里,后来被一家摄影剧组来五里山工人村拍摄《梅岭之恋》时,被剧务组的一位剧务给“棍”去了。</p><p class="ql-block"> 林生其貌其型、其情其性、乃至其僻都酷肖其父,可以说,他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优点。他父亲曾对他说过:“尘世炼人,贵在于修德、修心、修智,修德方可立世,修心才能养思,修智乃为增能”。</p><p class="ql-block">他的父亲曾是国民政府某部门的一名文职官员,著得一手好文,写得一笔好字,后来,因查出其有加入“三青团”的履历,于是,历次运动,都备受冲击,也正因于此,受家庭成分的影响,林生没有接受到高深的教育,初中毕业就走向社会参加工作了,而且干的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建筑活儿,可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他的父亲,他知道,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是微不足道的,也把控不了。他不仅继承了父亲干净、利索的生活习惯,更重要的是,他从父亲身上学会了 “处世不惊,遇逆不怨”的好心态。他对老人很好,很用心,始终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直到老人去世。</p><p class="ql-block">林生秉性沉稳,从未见他有浮浪夸诞之举,且机敏过人,有古名将夏侯玄之风。有次,我和他谈起东汉末年的那个美男子夏侯玄,其实,我也仅是借《三国志》、《世说新语》中的有关章节一通胡诌而已。未曾想,他静静的听完后,神色很沉静,目光犀利又散淡,不以为然地说道:“古人的记述不可全信,对褒扬者多有夸饰巧辨之词”,当时,他的表情如暮色里的一道霞光,有一种动人心魄的俊美,我想,“陌上人如玉” 不过如此吧!无怪他的女人缘这样好。</p><p class="ql-block"> 林生的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也很机智,这让我想起了他的一件趣事,记录一下,也算对他的“机敏”作一番注解吧:</p><p class="ql-block">1993年,大量民工涌上西华山掏钨,有外省的,外县的,也有本地的,都想借此宝山一夜暴富,这其中就有一个绰号曰“吊眼”的混子。吊眼是个粗矮汉子,属“车水牯”之流,一身蛮力和死胆却无智,他有个哥哥,绰号:“狗条”,与吊眼相反,这小子高且瘦,为人很阴险,也在山上包了一处口子打钨砂,却很不景气,还整天里做着发财的美梦。</p><p class="ql-block">吊眼在马尾水西段开了个口子,雇佣一伙民工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出“涌货”了,就是钨砂一担一担的出。那时,山上矿区异常混乱,大小棚头之间尔虞我诈,强抢、哄抢口子、特别是抢出涌货的口子的事件时有发生,这就难免导致血拼事件,在山场上,如果不凶,不狠,不毒,很难保住到手的胜利果实,觊觎的贼眼都嚣张地盯着每一块肥肉呢。这让没有背景和势力的吊眼一度很惶恐和不安,生怕哪一天 一不小心出涌货的口子就会被不逞之徒“拗了生柴”,霸占了去。</p><p class="ql-block">有一天,经人介绍,兄弟俩拜访了林生,那次原本是为了矿山摇床设计的事儿去找林生的。在餐馆就餐时,林生见他兄弟俩唉声叹气愁云密布的,遂问何故?</p><p class="ql-block">吊眼一五一十把他的情况和担忧说了,林生听了,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的瞄了兄弟俩一眼,而后,如诸葛孔明授计一般,对着那兄弟俩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一个清朗的早晨,正是民工们出工的时候,西华山山上片矿区大礼堂东侧的乱石堆旁突然暴起一阵喊砍喊杀的怒吼声,只见吊眼面目狰狞杀气腾腾地高举着一把自制的大砍刀(猥琐版----- 噢,不是,是微缩版-----青龙偃月刀,其实就是所谓的“鬼头刀”)追杀他的兄长狗条,只见狗条头、脸、身上都是血,一路狼狈奔逃,吊眼举着的那把砍刀也血迹缕缕,狗条的身后跟着一个民工,好像是在护卫着狗条,那民工一路奔,一路狂喊:“吊眼说他哥哥要抢他口子,他要砍死他哥哥!”,狗条径直往各大棚跑,马尾水、烂埂子、竹子窝、大窝里、老虎头跑了个遍,最后跑到了矿部,大喊:“救命!”,吊眼则丝毫没有松歇的意思,依然是凶狠的追杀过来,狗条只好斜刺里折回,顺着保健站方向的马路往下逃窜。这一慕,被山场上大小混子们目睹了。小混子们自是骇得心惊胆颤屁滚尿流,大混混们则故作淡定:“切!这小子疯了,连亲哥都杀!” 自此,吊眼的口子安稳了,后来赚了个盆满钵满,在庾城金莲山大道买了套复式楼。</p><p class="ql-block">林生说起这事时,仿佛与他没有丁点关系,一副闲情逸致的派儿。我问他:“吊眼并没有真的砍中狗条,这家伙咋的浑身是血?” “我交代过吊眼,在演戏前,必须披头盖脸的泼那小子一身猪血。” “那,护卫狗条的民工也是戏码喽?” “当然,没有他一路的狂呼乱喊,这戏就演得没有意义了,至少,没有达到目的。” 我笑了,权谋学里有“一计安邦”之说,林生这是“一计震群枭”呢!</p><p class="ql-block">林生下岗后不久,他与他美丽的妻子离婚了,具体是什么原因不清楚,娇小可爱的女儿也离开了他。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能猜测他一定很孤独,很无助,如此骄傲的一个人,落到此般境地,究竟谁之过?</p><p class="ql-block">再后来,他外出打工去了,听说,去过南昌,去过广州,去过长沙,总之,就是四处漂泊,无根的浮萍一样。</p><p class="ql-block">那种工余后,扛着气枪,着猎装在树林里打鸟的日子,伏案绘画的日子、气定神闲地谈天说地的日子永远一去不复返了。余下的,是无尽的奔波和对未来的渺茫……</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仿佛他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出现过一样。</p> <p class="ql-block">  这样一个热爱生活,讲究生活品质,追求精致,处处注重细节的可人,在国企改革的大浪潮里, 竟 溶于随波逐流的人群中,不知道飘浮何处。</p><p class="ql-block"> 常言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其实,这是个伪命题。在恒河沙数的人群里,一粒金沙很不起眼,他摆脱不了巨浪来袭的命运,比如下岗的林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