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改变我母亲一生命运的事情发生在1946年夏季的一天。那时她家位于山西省平遥县一个小村庄的大院里正驻扎着八路军太岳区的一个团部。这天,我姥姥把我母亲(16岁)叫了过去说,铃铛儿(我母亲的乳名),有人介绍来了一个人,你来看行不行?我母亲羞涩地偷偷的看了看来的人,只见他身着军装,鞋面沾满灰尘,个子高挑儿,脸庞消瘦,看上去土了土气的。此人问我母亲:你愿意和我上山吗(在山上打游击)?吃小米行不行?我母亲说:行。又问:行军走路行不行?我母亲又答:行!于是,来人留下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就走了。夏天说成的这事儿,秋天这人又到村里来接我母亲进山(离石县)。这人正是我的父亲,时任山西省军区离石军分区(太行八分区)通讯保障科的科长,那时的父亲所在的部队驻扎在离石县并在晋中一带活动,他们的任务是负责护送八路军在此地区往来的干部和传递机要文件。为我父亲撮合这段姻缘的是驻扎在我母亲家大院的他的一位战友,时任当地公安局的局长,父亲自从1937年离家参加革命,26岁还未成家,因此,这个战友见到我妈后联系了我父亲,才有了那年夏天的父母的会面。</p><p class="ql-block">1946年秋天,我爹到平遥接我母亲时,我姥姥对我爹说,沟子军(当地老百姓对阎匪军的称呼)在村里抓壮丁,(当时只要家里有两个男孩,要抽一个去当兵),你把三威也带走吧。三威是我妈的弟弟,13岁。因为家里大舅在家务农,我姥姥希望我爹把13岁的舅舅也带到八路军部队。这样,我爸爸带着我母亲和我舅舅参加了八路军。因为参军的时候姐弟俩年纪太小,我爹联系了他一个在野战医院的战友后,他们姐弟俩就去了野战医院工作。母亲在妇科,舅舅在外科当卫生员。参军时,我母亲还没有大名,于是有个女军官就给我母亲取了名字,从此我母亲有了自己的名字。</p><p class="ql-block">那时父亲有一匹枣红马,部队行军时姐弟俩常常为了骑马而打架,因为有时实在是走不动了。在部队吃的是小米饭,常常吃不饱肚子,有一次,舅舅实在饿的不行了,将从家里带出来的羊皮袍子换了几个饼子来充饥。冬天穿的棉袄,夏天把棉花掏出来穿成单衣。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父亲把舅舅时时带在身边,当他的通讯员/警卫员。因此,父亲和三舅一辈子都是很亲近的。解放以后,父亲常常自豪地说起这个小舅子是人小老革命。</p><p class="ql-block">再说一说我母亲的原生家庭,母亲于1930年出生在山西省平遥县的一户李姓富裕人家。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里,她的降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喜悦,因为在她的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出生日期,她共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母亲的家乡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庄,位于晋中盆地的腹地,地势很是平坦,因此地下水位也很高,春天的时候村子被白茫茫的盐碱围着,到了夏季,只要稍有雨水村子的周围又都是水。村子里的水是苦咸味的。</p><p class="ql-block">我的外祖父早年走西口从内蒙古拉牲口(贩运牲畜),据说每年拉回来的牲口用都能下小驹,因此挣了不少钱,后在村里盖了一栋三进院的青砖高墙的院落并置地100余亩。</p><p class="ql-block">这里要说一下山西人的秉性和家文化。在山西的传统文化中,“家”文化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人们不管走多远赚多少钱,都是要回到自己的故土置办家业,盖房子。山西人普遍恋家,这种群体性格的形成一般受地理环境的影响较大而具有明显的地域性。山西地处黄土高原的东部,东有太行,西有吕梁,北有恒山、五台山,南有中条山,山地面积约占70%。由于山多水少,水资源严重缺乏,因而山西人的性格多山性少水性,多稳定性少流动性,多原则性少灵活性,多封闭性少开放性,多质朴少浮华。</p><p class="ql-block">高山挡住了人们的去路,长期与土地打交道的农耕生活,使他们与土地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守土不离乡,安土重迁,恋家爱乡,成为挥之不去流进血液注入骨髓的情结。</p><p class="ql-block">我的理解是,山西人挣钱不易,挣到的每一分钱都会掰成两半花,积攒下的钱置房置地,给子孙留下家业,然后守住家业,这就是山西人的秉性。好像人的一辈子只有给下一代(儿子们)盖好房子才是完成了人生大业。这是就是山西人骨子里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北方的院落是以“进”(串)为单位的,既从进到宅院大门里开始算,第一个院子是一进院,从第一个院子过一道院门进入第二个院子,为二进院,然后再过一道院门进入第三个院子,为三进院。</p><p class="ql-block">我外祖父家的院子是用青砖修建的高墙大院,院墙的高度有10尺,这也是当时的建筑风格。尽管现在的院落已经破败,但从仅剩的一串院仍然可以看到院子气魄并依稀可感受到当年的宏伟和曾经的辉煌。在这个村子里,现在仍然可以看到多处类似的院落,遗憾的是很多都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山西的院落一般坐北朝南,院门开在院子南墙的靠东一侧,院门正中有一块砖砌的砖雕照壁(影壁)以屏蔽路人的目光,每串院中均有正房,东西厢房和南房。</p><p class="ql-block">李家的院子是三串(进)院,第一串(进)是个大场院,院中有牲口棚,磨房,存储喂牲口用的饲料棚,以及放置农具和杂物的房屋。第二串(进)院有南房和东西厢房若干,南房里有许多大大的粮囤儿和油罐(粮囤儿是北方储存粮食的一种方法,即用竹编的二尺高的席子立着围一个圈,将粮食放进去储存)。在院子的当间儿有一口很大的醋缸,是用糖醯自己酿的醋,夏天晒醋,晒到一定时间后会用麦秆从醋缸中把醋吸出来尝尝,看醋是否酿好。醋是山西的主要调味品,也有人说,山西的水呈碱性,因此吃醋可以中和。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肯定有他的道理。西厢房里住着长工和我母亲(长工中,有一位是我妈的亲舅舅,因为家贫而给我姥姥家当长工),东厢房有厨房并住着二姨和其他女眷。所有缝补浆洗烧火做饭都在这个东厢房。二串(进)院的北面是个大大的门楼,门楼中部是通往第三串(进)院的门道,门道两侧的墙体上个各有一个窑窑,那里面藏有一些值钱的物件儿,我妈小时候常常悄悄地在里面掏一掏,摸出物件儿把玩儿后再将物件儿放回原处。第三串院里有五间正房,五间南房和东西厢房各六间,这串院住着我娘的大哥一家,二哥弟弟等男眷。这幢三进大院共计房间22间,场房三间,于1934年初建成。</p><p class="ql-block">俺娘出生后,因为是女孩儿就先送到别人家奶出去,三岁才接回来。而她的妹妹出生后奶出去就再也没有接回来。回来后,就一直同长工们住在一起,在炕头一角有她一个脏脏的铺盖卷,身上衣服里长满了虱子,脚上拖着漏着脚趾头的鞋,白天在家里做杂务活儿活儿,不仅吃不饱饭还常常挨打,晚上掌灯后再做针线活。冬天受冻,把手脚冻烂,但全家无人在乎这个多余的女孩儿。</p><p class="ql-block">母亲4-5岁时,姥姥开始为母亲裹脚,尽管当时民国政府已经发布劝禁缠足的禁令,但属于落后的内陆的山西省在30年代初仍然在缠足。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我母亲也未能幸免。然而,每天裹上脚后,她就跑出院把布条解开,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姥姥终于放弃了。这样我母亲成功地逃脱了这一延续了600多年的酷刑般的陋习。我在想,就差一代人,我就会赶上裹足,这是一种怎样的幸运啊。</p><p class="ql-block">俺娘4岁的时候,也是三串(进)院落成的那一年(1934年),她的父亲在太原患了重疾被人抬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回家不久就过世了。因为他自己挣了钱盖的院子而他自己尚未住过,因此家人决定将他的灵柩停在第三串(进)院子的正房里,设灵堂祭100天后出殡,以便让他住一段时间新房。因为是夏天,不久尸体就腐烂了,家人不断地在棺材地下垫土和炉灰渣,直至尸体不再流水。下葬时,我娘和三舅尚不懂事,不知道要哭,家人不断地打他们至哭。</p><p class="ql-block">李家是个大户人家,雇有两个长工,农忙时大家均下地干活,我姥姥虽然是小脚,但她也不例外,据说她干活儿从来都是任劳任怨,干除草间苗儿这些活她都会带着小凳子上地。在解放战争时期,因为她有四个孩子参加了八路军,她受尽了国民党伪政权的折磨,伪村政甚至给她上老虎凳这样的酷刑,为的是让她把孩子们从八路军叫回来,她虽然受尽折磨,但始终未把孩子们召回。在解放前夕,她识大体,自愿将她的50亩地交给村里,分给没有土地的其他农民。在土改定成分时,家里被定为富农。</p><p class="ql-block">俺娘的二哥叫二宝,他也确实是家中的宝贝。从小在村里的学堂读书,后又到县城上了中学,上中学后,穿的是袍子,戴着的是帽子,出门有牲口车送,回家有车接,还有好吃好喝相待。每每回到家,姥姥就会问他:二宝,你想吃些什么?他总是会说,要吃猪肉丁丁,白菜心心的饺子。在那个年代乃至80年代和90年代,饺子还只是过年才能吃到的食物,而二宝每次上学回来就能吃到,可见他在家的地位和受宠的程度。</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女孩子是没有机会上学的,母亲偶尔也会悄悄地趴在学堂的窗户上,向里张望,十分羡慕那些能够进学堂读书的孩子们,因此我母亲参军以前是文盲。入伍前,我妈甚至没有自己的大名,足以可见当时女孩子不被重视的程度。</p><p class="ql-block">入伍后,妈妈先到了教导团学习文化,后又去了野战医院,跟其他的女护理员一样,战时负责照顾伤员。打完一仗后,爸爸和部队撤回后方可以同妈妈小聚。三舅因为年纪小也在野战医院做护理员。在解放战争时期妈妈和三舅始终跟随着爸爸的部队行进,足迹遍布晋,陕,川,甘等地直至跟随爸爸进京才转业到了地方工作。我也渐渐地明白了,为什么三舅和我爹的感情这么深。</p><p class="ql-block">解放后,母亲随父亲进了北京并在教育口工作到退休。</p><p class="ql-block">母亲生养了我们兄妹五人,在兼顾职业和家庭方面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毕竟大多数进了城的随军家属都选择了居家照看孩子,而母亲在父亲的鼓励下选择了在地方继续工作,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她在30岁时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每次生产后56天就要返岗上班,那时交通不便,她上班的单程需要2个小时,对母亲而言这绝对不是易事。</p><p class="ql-block">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50~60年代全家人的冬夏的鞋都是母亲利用闲余时间亲手搓麻绳,纳鞋底做出来的,还有冬天所有人的棉衣棉裤也都是她一针一线的缝制的,到了晚年他仍然能熟练地盘出中式衣服的扣子。</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生都在学习汉字,她最喜欢看的就是新华字典,遇到生字总要去查看。75岁高龄时手机的使用使她萌生了学习拼音的想法。拼音的挂图贴到了厨房的门上,孙辈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前提条件是教她学习拼音,最终她学会并掌握了拼音,进而学会了用手机给我们发短信。其中在学习M和W这两个字母时她遇到了困难,一次她问我,W的屁股是朝上还是朝下?我开始没有明白她的问题,等我明白后大笑不止,这是何等的形象啊。</p><p class="ql-block">母亲一生给予我了深深的爱,尤其在我人生中各项重要的选择时刻,她都给予我了极大的理解和支持。</p><p class="ql-block">母亲生育养育并教育了我们,使我们个个成为了自食其力的守法公民,这是我们最最感恩的地方,她的很多处事哲理也将使我们受益终生。</p><p class="ql-block">本文是对我母亲的缅怀,愿她和父亲在那边一切安好。</p> <p class="ql-block">下面的相片:前排中间是我的姥姥,右边是我父亲,左边是我的三舅,后排右是我的母亲(解放后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