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三年多了。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忘记父亲那惆怅的眼神。父亲九十又五的那一年,我再次回老家看望在上海年迈体弱的父。平时腰板挺直健步如飞的父亲,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只能在房间里细碎挪步。看到此情此景,很是心酸,无奈的担心,叫我尽可能地多待在家里陪陪父亲。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到了不得不离开父亲,回西班牙的日子。那是一个悲伤的秋天,周夜的秋雨淅淅打树,黄叶铺地,阴灰的天色裹夹着阵阵秋风,袭来丝丝的凉意。也就是那一天的清晨,终于到了要踏上万里路途,告别父亲的日子。那是一个永远忘不了的日子。九十有几多病的父亲,早已行动不便,深居简出,也不迈出家门,更不从高楼坐电梯下到大门口。如果哪一天能到楼下,对他来说简直是久违的奢侈。我回家的那些日子里,也经常推着父亲到楼下的小区里晒晒太阳,附近的马路上走走。父亲每天的唯一运动,就是挪步从卧室到客厅,再从客厅到卧室,来回走走;或在沙发上坐坐。可是他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每天为一家人备好所有饮用的开水;准备好早饭,巨细无遗。以往每天早饭后的必修课就是派备一天要服用的药,在他所坐的饭桌上罗列一大串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瓶子,他仔细地往瓶子里数放药片,不同颜色的瓶子代表不同的服药时间,大小不同的瓶子又代表不同时间的不同服药量,马虎不得,认认真真。尽管如此,时而还会有拍案惊叫,忘了服药的事情;然后带起老光眼镜,拿起放大镜看隔夜的《新民晚报》。随着放大镜在报纸上的游走,每天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就了如指掌,紧跟形势。自从得了白内障也就不像以前那样读报了。多的是听新闻,上海电视台的综合频道,是他喜闻乐听的。每天晨播还没有开始,他就早早地打开电视机,从来不落班。那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早起的父亲在厕所间悉悉索索地忙碌,许久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可等我到厕所里盥洗的时候,看见父亲早已把我搁在厕所里的须刀,悄悄地洗得干干净净。楼下汽车喇叭“嘟嘟”地的催促,终于到了告别父亲的那一刻。我匆匆地推起了行李,刚起步。父亲艰难地站了起来,用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对我说:“我送你到楼下”。父亲用力拄着拐杖,挪走细步,颤颤巍巍地坐上推车,坚持要送我到楼下。 上车前,我拥抱了父亲,父亲摇摇晃晃站起来,紧紧地搂着我说:“我很好,没什么,不要担心我,做好你们自己的事”。冥冥之中似乎在暗示什么。我忍着快要流出的眼泪,扭头转进了汽车。透过汽车的反光镜,看见反光镜里小小的父亲,随着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可父亲勉力柱着拐杖,维持着自己的平衡,艰难地站在满地的黄叶中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越放越大,一直不能忘记。他努力挺直腰板,坚强地站着,似乎告诉我:我身体很好,不要为我担心。任凭萧杀的寒风卷起了他一缕一缕的银发,用那混沌湿漉的眼神,木然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渐行渐远的汽车。那凄凉的眼神,透露出那种无奈和无穷的惆怅。直到今天我仍历历在目,尤其是那一刻的眼神!可万万想不到,那一刻竟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我第一次看到父亲那眼神是在五十年前。二十乌头的我,年少气盛,走进插队落户到江西偏僻的山区的知青大军。临行前,父亲送我到火车站,也用那同样惆怅而担忧的眼神注视着逐渐远去的火车……。那时我们兄弟俩双双都到了江西赣南,而在上海的父亲却又特别的艰难,父亲回家除了要安抚脑出血,长病在家的母亲外,还要写检查,更要给我们写信。每个星期都能按时收到父亲长篇累牍的大信。大到处事待人,小到生活点滴,巨细无遗,样样提及。工整的行书里漫溢着关爱,字里行间透露着担忧。而信中提到最多的就是那句话“我们很好,没事,不要担心我们,做好你们自己的事”。但我总觉得父亲太迂,也过于啰嗦,往往是看过家信,寥寥几笔,草草回了一信,也不懂去体会父亲的苦衷。也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得知我们每天净吃单一的,剥下来的老菜叶。这又给本是焦头烂额的父亲增加了不少的负担。每隔两个星期准时地给我们寄来一个大邮包。每当我走十几公里乡间小径,到公社邮局取回一个又一个麻放的整整齐齐,包装的方方正正的,塞满各种食品的大邮包时,身前身后总呼拥地跟着一大帮知青,前拥后綴地来到我们的知青点打牙祭。而我们也大手大脚,打开邮包,宴请那帮难兄难弟大吃大喝。根本不曾想到远在上海的老家却是屋漏偏遭连夜雨,革命审查,冻结了父母亲多年的积蓄,加上母亲改领病假工资,使父母亲原本安详的日子过的捉襟见肘,这时又突然停发了下放劳动,知识分子父亲的工资。形单影只的父母亲只能天天靠吃阳春面,尽可能多地从可怜的生活费里,省下更多的钱给我们邮寄食品补营养。邮包的附言里还是那句话“我们很好,没事,不要担心我们,做好你们自己的事”。事隔几十年后,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那些往事,仿佛看到父亲利用上班和写检查的空暇,骑着自行车,奔东走西地为我们置办食品;掐着手指盘算着,怎样可以把从牙缝里挤出来有限的钱,多买些食品来寄给我们。尤其是父亲那顶风冒雨,艰难地蹬着自行车的那单薄身影;寒风吹撩起的那一缕缕的黑发,一闪一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每每想起那些往事,尤其是父亲那眼神,不由地阵阵鼻酸,簌簌地潸然泪下,更为自己那么的不懂事而自责,悲痛,不能自己。再次看到父亲那眼神,那是时隔十年后的事。当时我决定再次离家远行,踏上洋插队的路。父亲已经退休了,家里因为落实了政策,情况有了好转。但是面对一个远隔万里,全然不知陌生的国家,自己也很茫然,可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也没有多考虑什么,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决定。想不到父亲却特别的忧虑,为不能到国外为我出力而彷徨,不时地看到为我张罗行李中的父亲,只身坐在客厅里呆呆地想什么。特别是临离开家前的两个星期,平时笑迷迷的父亲突然变的沉默寡言,不喜言语。行前的那一晚,父亲翻箱倒柜拿出了家里仅有的几十块美金塞到我的手里,用那带着惆怅不安的眼神对我说“我们老了,没有什么,只要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还郑重地对我说:“外国不好,回来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再一次见到父亲那更加惆怅和更加担忧的眼神。如今我和父亲已是阴阳两域,恰似相见也不曾相似。父亲对我的付出和那眼神的含义,直到自己到了古稀之年,做了为人之父才体会到。我们生活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里,唯一不能改变的是父子关系和父母为儿女默默地无私付出,而我也会如同父亲那样为儿女过好自己的生活,默默地付出。我永远忘不了父亲那眼神,更忘不了父亲总说的那句话“我们很好,没事,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最要紧”。和父亲常挂在嘴上那句话:我们留给你们最大的财产是健康的身体和丰富的知识。确实如此,父母留给子女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也不是地位,而是健康的身体和丰富的知识。健康的身体是立足社会,拼搏进取的本钱,而丰富的知识是立身处世,应对竞争的良方益策。</p> <p class="ql-block">工作时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办公室</p> <p class="ql-block">父亲与他心爱的照相机</p> <p class="ql-block">父亲和照相机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改革开放初期父亲为振兴中华奔走大江南北。在西安交大的留影</p> <p class="ql-block">中国纺织工程师摇篮—南通纺织学院。高级工程师学友合影。大学时称为三驾马车的父亲(右一),陈楠(前排左三):前商务部长陈德敏的父亲,陈文湘(后排左二)响应周总理号召,早年回国参加建设的留英华侨,华东纺织大学教授。</p> <p class="ql-block">签字的陈楠伯伯</p> <p class="ql-block">晚年的父亲和兄弟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