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白马

沙子地

<p class="ql-block">       在贵州省威宁县秀水镇,我们的村子由数个大小不同的寨子组成,全为回民。我家所在的寨子叫沙子地,往北紧挨着的寨子叫苏牧租嘎,国军中将马崑便出生在那里。小时候随长辈们上山放牛,他们常斜依着地坎用手中赶牛的长棍往山下一指:“喏,马旅长家”,我们顺着棍稍看去,红土白墙间,几棵古橿子树兀自伫立在高原的烈阳下,时有轻烟蒸腾其间,叶碧近墨染。在牛群啃食草皮的声音中,长辈们讲过很多关于马崑将军的传说,大概都是些出生时异象临梦、睡卧时幻化虎身、作战时天赋神力之类,与其他大人物的民间附会并无二致。</p> <p class="ql-block">       其中有个故事玄之又玄,至今记忆犹新,说解放大军兵临毕节,时任国民党贵州保安部队独四师师长兼威宁县长的马崑在起义与对抗之间犹豫不决,为保安全,将儿女和武器弹药一同运回老家,并在某个月夜,匆忙中将家里的白银装满几个马箩,差人背上南边的山梁,深埋在一块大青石下。后来马崑率部起义,部队随即被改编,自己也被调往贵阳任职,从此再无人知晓那些银子的下落。天长日久,深埋的白银凝精聚魄,竟化为一匹白马,据传曾有乡亲在月明的深夜看见它来回游荡在故乡的山梁上…………</p> <p class="ql-block">       高山月夜,将军白马,青石宝藏,不知道这个故事撑开了多少山村少年的辽阔想象。记得许多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我也曾走出家门,将战战兢兢的目光投向黢黑的远山,寻觅那匹白马的踪迹,几度恍惚间眼前鬃影纷乱,胸膛蹄声如雨。</p> <p class="ql-block">       长大后读党史、军史或是观看反映建党、建军艰苦历程的电视剧,总会碰到“赣州战役”。“赣州战役”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 中共临时中央和中共苏区中央局在左倾冒进思想影响下,错估政治和军事形势发起的 城市攻坚战,战役由彭德怀任总指挥,2万多红军围困赣州33天,发起的四次大规模攻城行动均以失败告终,最后被迫撤退,付出了3000多红军战士死伤和3位师级将领牺牲的惨重代价,是红军战史上的重大挫折,是彭德华元帅晚年耿耿于怀的军事生涯“四大败仗”之一。遗憾的是,当年带领军民拼死守城、组织盲人用“听缸”办法探知红军挖掘地道方向、连夜用沙袋重筑城墙的“铁赣州”守将正是国军第三军34旅旅长马崑。</p> <p class="ql-block">       马崑本来叫马树堂,出生仅3个月,他的父亲便惨死于当地土目间的争斗中,母亲带着他改嫁到一户谢姓人家,从小教导他长大要“为父报仇”。稍长之后,为躲避仇家追杀,马崑被母亲以“每月一斤盐巴”的工钱送给富户帮忙放羊,后因放丢了羊,返回家中偷得一升菜籽变卖作路费,跑到云南东川背了四年铜矿。 护国运动前夕,云南秘密扩军,19岁的马崑与工友报名投身滇军,开始了漫长的军事生涯。在出川讨袁的护国、护法战争中,马崑作战勇猛,曾用湿棉被裹着身体去堵敌人机枪,深受后来的国军上将、云南省长、朱德同窗金汉鼎器重,一路从普通战士升至营长,被选送到泸州护国讲武堂学习。1920年11月,滇军撤回云南途经昭通,马崑认为“为父报仇”时机已到,便率队伍脱离滇军进入威宁攻打土目,实值黔西北大旱,农民食不果腹,见马崑打地主分粮食,纷纷拿起梭镖、镰刀加入他的队伍,自此马崑在滇黔边区做了5年劫富济贫,快意恩仇的“土司令”,队伍发展壮大到5个团。这支以几千名乌蒙子弟为骨干的队伍也成为马崑后来最重要的军事资本。</p> <p class="ql-block">       1926年,马崑在金汉鼎和吕超的建议下率部参加北伐,在打败吴佩孚所部谢炳文、攻克南昌等战斗中表现出色,升任第九军二十七师师长,后因念及旧情,未有力执行围剿“南昌起义”将士的命令,致使朱德等人从自己的防区脱围,蒋介石大怒,将马崑降为第十二师三十五旅副旅长。直至“赣州战役”,马崑一战成名,蒋介石亲令军事委员会进行嘉奖,选其入训“庐山中央军官训练团”,后又进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高等教育班第三期学习,并授予少将军衔。</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抗日战争爆发后,马崑从河南调守平津线,率部参加忻口会战、娘子关战役和中条山战役,任陆军第三军副军长兼第十二师师长。因作战身先士卒、敢闯敢拼,他数度被围,两次负伤。日军对中条山发起第十三次进攻时,马崑因伤势严重转入西安后方医院治疗,数月之后国军溃败中条山,第三军几乎全军覆没,军长唐淮源突围失败自杀殉国,接任马崑的十二师师长寸性奇在战斗中双腿被炸断,为不拖累部属拔剑自刎。以乌蒙子弟为主的三十四旅损失殆尽,马崑康复出院后已无兵可带,遂到重庆做了八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中将高级参议”。1947年,50岁的马崑退役回乡闲居,因在乡间极具威望,又被国民党贵州省主席谷正伦重新启用,任 国民党贵州保安部队独四师师长兼威宁县长,1949年顺应大势率部3000余人通电起义,威宁和平解放。后到贵阳担任省政府参事等职,至1980年2月去世,时年83岁。</p> <p class="ql-block">       今又回乡,正值中秋月圆,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夜色中的山村更加空寂,山梁更加苍茫。村里的长辈大多已在当初讲故事的地方化为碑石,恒久地俯视着山下渐近无人的村庄。也再没有人记起那匹白马了吧,石头的身后站满风车,听故事的少年都去了远方。</p> <p class="ql-block">       听闻当年随马崑将军出征的家乡青年仅有一个叫谢兴晋的人在中条山被日军俘虏后历经九死一生逃了回来,众多乡亲赶来探听各自亲人的消息,谢兴晋无以为答,只重复一句:“他们随蒋介石去了台湾。”他不忍告诉他们,整个中条山战役,国军伤亡8万余人,遗弃尸体4.2万具,其中数千具乌蒙高原包谷洋芋滋养过的骨头,永远散落在了晋南的黄土中。</p> <p class="ql-block">       忽然明白当初那些看见白马的眼睛,或许都与财富的觊觎、征伐的热血、凯旋的倾慕无关吧,只是几个须发如雪的父亲母亲,在某个旷寂凉夜做了些亦真亦幻的梦。那匹白马不能在阳光下堂皇归来,只能趁着月色,自天涯海角越过万千山水,蜃楼般浮现在故乡的山梁上,用温热的鼻息,朝着山下将熄的余火发几声短促的哀叹,聊以抚慰一双双睡梦中望穿秋水的眼睛。</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