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九 岁 的 山 谷

张春霖

晓鸣飞抵桃仙机场已是午夜，他从柳州专程回沈，参加中学文艺队庆典。见面第一句话，就急切表示，这回可一定去趟下肥地青年点啊！

参加完文艺队聚会，邀王爱萍、马霓两位女同学，一键导航，奔赴下肥地。秋水长天，谈笑风生，转眼就快到了，镇政府门前修路，堵会儿车，一共也没用俩小时。

下肥地以河为界，分东西两个大队，我们是东大队，也叫东下肥。村部有个大院套，二层楼贴着白墙砖，楼顶飘着国旗，悬着喇叭，门上挂着锁头。绕过北墙就是青年点，当年一趟红砖瓦房，有十几个房间，是工厂安置下乡青年援建的，房前一片空场，猪圈、粮囤、农具库、晾衣架，现在都没了。一条小路，旁边种着庄稼，青年点老屋断壁残垣，隐约被绿色植被掩映，近前仔细一看，只剩东倒西歪一截股，两边戳起了新瓦房。看见残破的老房子，我们不由自主亢奋起来，激动、肃穆、哀伤、悲痛，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仔细辨认，剩下这两间屋是女宿舍，有半截炕、一个破立柜，墙上还挂着空镜框。邻居出来妇女，一聊，晓鸣竟认识她父亲，可惜，这位富农出身的抗美援朝老兵不在了，唏嘘感慨，物是人非。

晓鸣夫人乙粤，是南方人，头一次来北方农村，喜滋滋尝着农家院黄柿子，赞叹太有味道了。

返回村部，晓鸣又遇到老相识，那场面让人动容，我们没敢靠前，知道他泪窝子浅，怕他太激动兜不住。村里闻讯赶来的老乡，要挽留吃饭，还给装榛子，我们一一婉拒，告别了。

情感这东西，挺怪，经常后反劲儿。白天走马观花看一圈，没觉得特别感触，晚上回家，见王爱萍发条抖音，还配了首歌，“第一眼就看到了你，爱的热流就涌在心底，站在草原上呼唤，北大荒啊我爱你。”沧桑的男中音，唱着悲怆的往事，加上凄美的旋律，仿佛有股神奇的魔力，化作巨大的手，攥紧我的心脏挤压，瞬间，心潮波涛汹涌。随着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动，喷张的血脉直抵肾上腺，肾上腺刺激内分泌，内分泌促进脑垂体，脑垂体传导泪腺管，泪囊开闸放水！一汪酸溜溜、热哄哄的暖流，在脑海、在鼻腔、在咽喉热烈搅动，滚烫的泪水涌入眼帘，泪珠劈扯啪嚓滚落下来。

看电视的老妈有点懵，儿子，这哪一出哇？

我哽咽着，胡搅蛮缠翻小肠；下乡那年，人家爸妈都去青年点，看望刚下乡的孩子，带着肉酱、咸菜，有的还带饼干和糖块。就咱家，谁也不去！

老妈终于听明白，解释；你爸身体不好，总住院，妈上班吗。

我絮絮叨叨继续牢骚；别人家长一来，同学们围前围后，分一口解馋的东西，你们倒好，谁也不去，我都不敢上前。眼巴巴盼着、盼着！你们竟然谁也不去，呜呜！

事后，自己都纳闷，咋的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六十好几的汉子，竟鼻涕一把泪一把，讨冰棍似的，跟老妈诉苦撒娇，倾诉下乡的冤屈。

48年前，那年我19、晓鸣18岁，也是个秋天。那天，是历史上特别的日子，八一五光复。市府广场，摆满披红挂彩的敞篷货车，我们挤在堆满行李的车厢，下颏拄着护栏挡板，青涩的面庞茫然张望着。广场锣鼓喧天震耳欲聋，高音喇叭吱吱作响，声浪冲击高楼又嗡嗡弹回来。

终于熬到了出发指令，敞篷车一直往北，翻过无数山，过了无数岭，屁股咯的生疼，腿也坐麻木了，开了整整一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山谷的空旷操场。

大家缓慢挪动麻木的腿，试着跺跺脚，抻着懒腰，开始倒腾车上的行李和箱子。大队领导都来迎接，有贫协主任、妇女队长、民兵连长，还有大队书记和保管员，争着搬搬抬抬卸车。

临行前家里曾吩咐，下乡见人嘴甜点，见老头儿叫大爷，见老太太叫大娘。有位农民大爷特热情，笑呵呵忙前忙后，肩扛一个手拎一个，这老大爷慈眉善目，衣着朴素，肯定是根红苗正贫下中农， 我们躬身道谢，大爷，您老人家歇会儿，我们是接受再教育的，自己来吧！

他更乐了，可别叫我大爷呵，跟你一样，我也是知青。

仔细端详，他身穿履带式竖条棉袄，腰间系个粗麻绳，棉袄几处露棉花，像刚跟恶狼搏斗，被狼爪掏了似的。

他瓮声瓮气自我介绍，我叫赵国祥，是上一届知青，松陵厂子弟。

闹半天三台子的呀？我暗自思忖，才一年，咋造这奶奶样儿啊？

8月16号，第二天早晨，分到二队的我、王爱萍和另一男同学，开始了第一个劳动工作日。队长刘海清说，社员已经四点下地了，你们跟不上大溜，先干点俏活儿吧。

北方的山谷风光旖旎，秋阳正暖，秋风送爽，秋水伊人，一派赏心悦目的景象，我们望着近在咫尺的山岭，听着柴河潺潺流水的声音，十分惬意。

队长说的俏活儿，是给猪圈起粪，我们低头一瞥，刚才兴致全无。

稀泥汤似的猪圈，粪尿像沼泽一样，根本没法下脚，我们捏着鼻子踩进去，也不管新鞋旧鞋，闭眼往里踩，只听窟嗤一声，两脚立刻陷进去拔不动了，再一看，周围白花花涌动的，是蛆啊？！我们紧锁眉头，顾不得仰天长叹，先试着站稳，千万别倒下，尤其不能来个嘴啃泥。猪圈里的泥、粪、汤、尿、蛆，暗流涌动，慢慢没了膝盖，我们互相鼓励，稳住、稳住，一定要先站稳，要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这是组织考验的第一关哪！我们试着用锹一点点铲粪水，那男同学用锹深挖一下，只听嗷一声怪叫，肯定是五百年陈酿，无比的恶臭慣满嗓眼儿，差点把早晨那点玩意呕出来。后来知道，为让肥料更有劲儿，猪圈里沤麻汤、刷锅水、人粪尿，猫骚狗臭应有尽有，五味杂陈五毒俱全。猪圈围栏有齐胸高，把满圈的粪汤清理到圈外，感觉一年也干不完。

上午基本没咋干活，只努力在屎尿汤里站住，站稳脚、闭紧嘴、轻呼吸、屏住气，其余的，脸上、身上、手上、胳膊大腿，衣服裤子，就顾不了那许多了，两权相害取其轻，只要不进嘴里就行。中午吃不下饭，下午上工，另个男同学没影了，猪八戒摔耙子，不伺猴了！

刚到青年点几天，锅里还见点油腥，碗里偶尔能见着白米饭。

半拉月后，“红军”挺进餐桌，“红军”是昵称，大名叫晋杂五号，这是一种高粱米。现在写这四个字儿，还有点头皮发麻，晋杂五号，在我词汇储备里，和奥斯维辛、红斑狼疮、地痞流氓，是一类量级的。不知哪位科学家研制的品种，晋杂五号最大优点是产量大，最大缺点是不脱壳，最适合食用族类是猪马牛。这种高粱米煮出来，锅里红彤彤一片，杀猪血似的瘆人。盛碗高粱米饭，表面一层黑壳，像趴碗里一堆耗子，瞪着小眼睛盯着，闪着幽亮的贼光。而且，这种高粱米根本嚼不动，嚼半天也咽不下去，过嗓眼儿像翻山越岭似的，咽下去到胃里，立刻火烧火燎难受。拉粑粑更遭罪，即使洪荒蛮力气运丹田，只能挤出一小堆超级羊粪蛋，表层仍包裹一层耗子小眼睛，继续盯着你。

青年点改善伙食，也就一锅白菜汤，贴一圈大饼子。大饼子是稀苞米面，抓起来一捧稀面，啪啪贴在锅沿，有时贴飞了，干墙上了，挠回来继续贴。锅里经常没一点油腥，只有齁咸的白菜汤。

青年点的位置在东下肥村中心，下肥地名字来历不详，不远有个枪杆峪，据说是薛礼征东杵枪的地方，还有个村怪里怪气，名叫挠背，不知怎么个挠法。山里人民风淳朴，待人友善。

青年们上工归来，走过青石板垒起的台阶，阶上是飞檐斗拱的门楼，进来是学校，门楼两侧植有数株大树，大树既当围墙，又遮着龟裂的黄土操场，学校后侧即是青年点。绕过学校，沿羊肠小道走几步，钻出杖子豁口，就是波光粼粼的柴河了。清凌凌的柴河水，浅没脚面，深不到膝，鹅卵石缝隙里，逆流逐浪着手指长的小鱼，人们叫沙葫芦，拆开口罩纱布，堵住石缝，就可网半碗，炸点小鱼酱特别下饭。青石板上，常有妇女抡起棒槌浆洗衣物。河道水草茂密，河湾遮挡了视线，姑娘们在深处嬉笑着洗澡。

这山清水秀的人间美景，知青们无暇光顾，每天繁重的体力透支和精神折磨，使人心灰意冷，感觉前途渺茫。更恐怖的是各种政治口号的袭扰，让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什么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什么扎根农村六十年，战天斗地谱新篇。

元旦，喇叭里慷慨激昂广播伟大领袖词篇，同学们私下议论，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土豆容易炖飞了啊？你叭叭啥呀，有牛肉票吗？吃过牛肉吗？闻闻味儿吧？有的同学不理解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特喜欢谈笑凯歌还，感觉不花钱坐火车回家，才是谈笑凯歌还，议论回城是从文官屯逃票，还是北站通勤口唬票。

晓鸣有文艺青年的范儿，喜欢傍晚在房山头拉一曲小提琴，夕阳酡红，山岚水雾，挺浪漫的。他从小练琴，中学时四次投师求教，曾半夜反锁厕所里，安上消音器练功。下乡后，长时间握锄拿镐，五指习惯性呈握空状态，平时就像抓着苹果似的。这时候拉琴，主要是怕手指头不分掰儿，另外也是排遣忧愁。

男愁浪女愁唱，平时腼腆的张淑娟，晚上悄悄唱起洪湖赤卫队插曲，当时这是禁歌，只能小声哼;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树旁。青年点其实有些敏感词，尤其是累了、饿了、病了的时候，爹娘妈爸家乡故土沈阳怀念等单词是催泪弹，稍微抒情一点的歌曲，都能击溃泪感神经。张淑娟一唱起这首歌，女生就跟着哼，男生又跟着唱，变成集体哼唱，接着，由哼到唱、由唱到喊、由喊到哭、由哭到嚎，最后疯狂哭嚎一片。

我被抽到铁岭地区知青文艺队，粮食关系还在青年点，每次回来取粮票，都有种愧疚感，觉的自己逃离了主战场。于是，尽可能讲段子逗乐子，哄同学们开心，我把道听途说的情节添枝加叶，编成新故事讲给大家，冰海沉船、拉兹之歌，还有一双绣花鞋、梅花党案件，有些流传手抄本，我也没看全，编的自己都接不上溜，不知从哪起头了，于是问同学，刚才讲哪了？半夜讲故事的时候，女生隔着厨房跟着听，有时敲着盆喊，大点声！大点声！呛着炕烟子，我绘声绘色给同学们瞎白话。

青年点让人高兴的事儿，实在太少了，都艰难的活着，像芙蓉镇里秦书田说的；活着，像牲口一样活着。

也别说，还真有件让人难忘的喜庆事儿，杀猪！

开春，青年点抓俩猪崽儿，黑缎子似的皮毛油光锃亮，特别招人喜爱。没几天，有个猪崽脖颈长俩白圆点儿。正愁叫个啥名呢，于是起名，一个叫一清，一个叫二白，小葱拌豆腐吗，一清二白。

负责喂猪的青年有点聋，舌头捋不直，二饿不分，说话总咬舌尖儿，他喊出来就变样了，一穷、二白，行啊，青年点穷的屌蛋精光，意思差不多，就这么叫着吧，一穷二白。

该说不说，青年点人的伙食盯不上溜，喂猪可不差事儿，一穷二白经过半年多饲养，竟然膘肥体壮滚瓜溜圆了，连邻居老乡都夸，青年这猪喂的，真有样！

随着年关的临近，一穷二白的命运，像悬挂队部树杈上半截铁轨，丧钟随时敲响。赶上供销社下乡收购，一穷卖给供销社，换回两麻袋白花花的大米。二白就只好等着丧钟敲响。

点长王爱萍跟大伙商量，决定请个杀猪的，来青年点杀猪。有点不上算的是，要给屠夫一个猪头，算是工钱，这也是相约俗成的规矩。

青年点有人撇嘴，这也太亏了，一个猪头，说说就没了？

到杀猪那天，屠夫变卦了，捎话说年跟底太忙，来不了了，要实在来也行，得再加副猪下水。这不“拿把”吗？切！二分钱水萝卜，还拿一把。

缺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了呢？王爱萍招呼大伙开会，不都吵吵亏了吗，这回谁有本事，咱自己杀猪！别看背后都吹，南山打过虎，北岭擒过狼的，一叫真章都哑谜了。

七嘴八舌乱呛呛，有说杖毙，有说腰斩，还有的说先打懵，更有出奇的，要凌迟处死，净扯！越说越离谱了，也不是处决杀人犯哪？

呛呛半天，最后，矬子里拔大个，推举大刘主刀，全体青年点成员打下手，大刘成为青年点第一个杀猪好汉。

大刘是六八届老青年，说话杵撅横丧，打架心黑手狠，有回跟老乡打架，上去一镐把子，给人家脑瓜开瓢了。说话亢亢特别冲，洋镐刨冻土似的，一砸一个坑，跟他对话，你不扶点啥，容易给你怼靠墙。

他嘟囔，大伙选我当杀猪的，杀好杀坏不一定，肯定整死它，今晚让大伙吃猪肉。

整死？啥话呀这是？听着让人心里毛愣，跟谁拼命的架势呢？没办法，还得感谢人家，青年点多吃个猪头和猪下水呢。

杀猪的家伙式早借来了，一讨长的寖刀，刚开刃，磨的锃亮，摆在案板上，阳光下熠熠生辉。

现场插不上手的，竭力献殷勤、刷存在、争表现，不参乎点啥，吃肉不仗义，到厨房抱柴伙、烧水、刷盘子、洗碗。

有的把搪瓷小饭盆，用胳膊肘来回蹭，拧劲儿蹭得锃亮，准备盛肉，筷子插钢笔似的，在上衣兜里露半截。

所有人都咧开嘴，屋里屋外笑着忙乎。

邻近的乡亲听说青年杀猪，围不少人，说说笑笑看热闹，那真是欢天喜地过大年。

二白早餐加了厚，吃的五饱六足，走路哈巴哈巴挺费劲，五花大绑搁门板上了，估摸有三百来斤，把门板压的忽扇忽扇的。它心里核计，平常吃饱了下榻，都有挠痒痒啥的，今咋的了？上项目哇，开挠了吧？二白惬意躺在门板上，像依偎贵妃椅，调整一下肥硕的腰肢，舒舒服服眯一会，刚才高粱酒糟掺糟糠秕子，似乎有点酒精上头，恍惚东北民歌飘渺而至；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大门外呀。突然感觉伸不开腿，咦，啥时绑上了？整这绊马锁嘎哈呀？二白心里有点纳闷。

大刘访了明白人，说杀猪程序简单，一捅二放三刮毛，割孔吹气使劲削。意思是脖子捅一刀，然后放血，浇开水退猪毛，猪后脚割小口儿，插棒子捋顺，让皮肉分离，往里使劲吹气儿，吹鼓起来之后，抡棒子敲打，最后就是开膛破肚，大卸八块，开锅 下肉，甩开腮帮子开造了。

平时，被左一脚右一脚扁踹的大黄狗，不知从那钻出来，全无一点怜悯之意，凸现出狗仗人势嘴脸，立楞耳朵左突右扑，前腿弓后腿蹬，冲一步退两步，呲牙咧嘴朝捆绑结实的二白吼叫。忘了饥肠辘辘一个槽子抢猪食 ，哥俩你谦我让烟酒不分家的日子。东厂锦衣卫似的维持秩序，似乎严防梁山好汉劫法场。

大刘踢一脚挡道的黄狗，挥刀上阵。门板上的二白有点警觉，感觉不太对劲儿，唉，感觉脖子凉飕嘚？这明晃晃的啥玩意儿，来回捅咕啥呀，整的湿乎乎遥哪是血沫子，嘎哈呀？刮胡子也没这么刮的！

大刘这边也着急了，狠呆呆的骂，操它妈的，咋回事呢？谁说刀磨的飞快呀？这刀咋这么钝啊！怎么一捅一栽楞，一捅一拨楞呢。

感觉不对劲儿的二白，眼睛瞪溜圆，咧开大嘴，抻脖子满嗓门吼叫，已不是好动静了，翻译意思是，赶紧救命啊，有人非礼啊！快来人啊！

大刘憋足劲儿使上蛮力，还整不了你了呢！他吭哧吭哧使劲往脖上捅，越使劲越不顺手。

这杀猪用的是巧劲儿，要顺势捅进脖腔，直抵心尖，把血放净，这才是完美杀猪。可大刘比划半天，只在猪脖抹豁几个口儿，气的大刘，在缸沿哗哗荡好几回刀，院子里磨刀霍霍，寒光闪烁，看着让人悬的楞的，可别气性太大，猪杀不成再自己剖腹。

看热闹老乡说，这么杀猪不行啊！你得给它做思想工作，得叨咕叨咕哇，要不它不配合。

思想工作？叨咕？怎么叨咕哇？

老乡示范道；老猪老猪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天送你去西天，明日早点来投胎。

大刘瞪眼睛，这不封建迷信吗？还是狐疑念叨三遍，果然，二白既不蹬也不踹，闭着眼也不吼了，抻脖等着。

大刘抬手一刀，一股鲜血喷出，二白狂吼几声，哼哼唧唧闭上眼睛，腿一蹬，不动了。

大刘咧嘴乐了，扭头呼喊，上盆！接猪血，使劲攉拢啊！别忘放点盐，要不一会儿凝固了。

不苟言笑的大刘喜形于色，一拍猪屁股、不对，应该叫后丘，或者叫臀尖了，他一拍猪后丘，二白，对不住了兄弟，来世再见吧！他向天再借二百年似的，把两手伸向后脑勺，上烟啊？等啥呢？有人给他手指夹根儿烟点着了。

大刘吐口烟圈；水烧好了没啊？

厨房里闲人太多了，没事嘎哈呀？争先恐后添柴禾，两大锅开水，哗哗腾着细浪，泛着水泡儿，青年点所有的门窗全都大敞四开，呼呼往外喷着滚滚热浪。

歪着嘴角叼烟卷的大刘，睁只眼闭只眼吩咐，来人啊，给二白松绑，烫个热水澡，先退毛，一会儿准备下锅炖肉。

打下手的一呼百应，七手八脚解开猪蹄扣，往热水锅里抬二白。

突然，二白睁开双眼，一个兔子蹬鹰，又一个鹞子翻身，最后一个鲤鱼打挺，竟站起来了。踩翻的开水锅，扣地下升腾着热气，俩门板在四蹄下，踩翻成八字扇，像脚下一对滑板。它瞪着带血丝的眼睛，环视一圈，似乎疑惑的问，不一闭眼就转世吗？这是前世还是今生啊？拿哥们儿脖子练刺绣呢啊？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嗷一声惊叫，疯也般钻出人群。

围里圈看热闹几个女同学，刚才乐的合不拢嘴，小声探讨瘦肉塞牙肥肉腻人的话题呢。

冷不丁，猪活了，二白站起来了！人们妈呀一声，惊呼四散，有躲闪不及的，呼啦绊倒一溜。

二白从倒地人群穿跃而过，直奔院外冲去，所有人目瞪口呆，这猪？怎么起死回生了？！惊恐狂呼，快追！抓住它！霎时乱套了，有点像李向阳出城，引来全城骚乱，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已不是为收获而战了，这是为荣誉一博啊！猪杀一半没杀死，越狱潜逃了，这也太丢人，估计过几天三级干部会，肯定传遍全县。

青年点迅速集结，所有家伙式全操起来，武装起义似的，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镐把子、竹杠子、火耙子、镰刀头，人手一个，全民皆兵浩荡出击。

二白平时挺乖顺，黑尾巴打着卷儿，像盛开的喇叭花，拧着旋左右摇晃。提臀顺胯走台步似的，展示妩媚身段，一挠不动、二挠拉胯、三挠立刻趴下，以各种方式取悦，向人们频频献媚。这回醍醐灌顶，它彻底明白了，献媚不管用，这是让献身啊！它夹紧尾巴，在野地里狂奔，心里话，你也不让我好死，我也不让你好活。

冬天的原野，空旷萧肃没遮没挡。刚下场小雪过后，大地一片银灰，二白甩着满腔热血，抛洒在茫茫沃野。

身后，一群人大呼小叫围剿，举棒挥棍穷追不舍。

二白有点体力透支，毕竟脖子豁开血窟窿。喘着粗气，但心里得意，这群两条腿的人类，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猪。

忽然，觉得后腰一麻，扭头一看，一个镰刀头子不偏不倚，关在屁股蛋上。

二白心里骂，人类，忒他妈的不讲武德，鄙视你！

是大刘，眼看撵不上了，急火攻心飞起镰刀，镰刀像旋转的飞镖，呼啸飞起，刀头正好扎在猪屁股上，刀把耷拉在地下。二白拖着镰刀，且跑且退，虽然失败，却显得英武，像狼狈的败军之将，逃窜中仍然不忘施拖刀计。

慌乱中，二白没抄小路上山，而是拖着镰刀跑到柴河边，柴河两岸已经上冻，河道中央还有哗哗的流水声，这宽度足以抵挡二白涉水过河。

面对滔滔柴河水，生存还是死亡，是乌江自刎，还是背水一战？突然，二白做个骇世之举，一个狮子大摆尾，抹身回来了，目光，由虎视眈眈，慢慢变得平静如水。

对面，是曾经一个个熟悉的面容，一个个友善的眼神，有的给它挠过痒痒，有的喂过它大饼子，还有的给它打扫宿舍，现在，兵戎相见，以决绝的方式要它献身。

二白很平静，似乎决定了，不能决一死战，也绝不束脚就擒，生当作猪杰，死亦为鬼雄。二白昂首挺胸，迎风伫立在雪地，脖颈和后臀泊泊滴着鲜血。

追捕的知青，像远古时代刀耕火种的人们，三面拉网合围，形成月牙包围圈。人们动作简单迟缓，目的明确单一，仿佛回到茹毛饮血的时空，饥肠辘辘的脸上布满渴望，眼里充斥杀机，鼻息都散发着贪婪。眼前，似乎幻化成一坨坨扣肉、一扇扇排骨、一碗碗肥肠、一只只肘子、一勺勺肉汤，这是空前美好的饕餮盛宴。

大刘悄悄从人群中挤出，轻轻扬起涂了白蜡的洋镐把，随着“裤衩”一声！是裤衩一声，这名词已被改造成象声词了，广阔天地的创造。二白随着裤衩一声，艰难挣扎一下，鲜血淋漓轰然倒在雪地。

紧接着，攒动人头的顶上，无数棍棒交织挥舞，没有柔情，没有怜悯，只有饥饿与死亡。

当晚，人们闷头吃肉，满嘴流油。

有人喝了供销社自制的色酒，酒名叫红眼懵，红眼懵名副其实，有几个男生，半夜红眼兔子似的唱歌。

热炕把喝懵的大刘烫秃噜一层皮。

也有人上吐下泻，后半宿的茅房传来吱吱窜稀声。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盛起满满杠尖儿一碗五花肉。

公社号召学大寨，喇叭里天天唱，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就在那山下边。

大寨人在七沟八梁一面坡的狼窝掌修梯田，我们下肥地也能！公社以知青为主，组成青年突击队，上山修梯田，光秃秃的荒山野岭，红旗招展，彩旗飘扬。人们挥锹抡镐上山了，白天吃大锅饭，晚上住帐篷，在劳动竞赛中，把山坡的土翻了又翻，铲成楼梯凳，垒上石头台阶。

梯田修差不多了，突击队又转战到粮库，粮库是传统的席穴苫方法，粮囤有三四层楼高，人们扛着二百多斤麻袋，踩着之字形云梯，云梯上跳板有几米长，缠着钢筋绳防滑，一步一步扛上去，拎住麻袋角，一摘愣膀子，把粮食倒在粮囤里。

跳板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一不小心就仙女散花，连人带麻袋一块扣下来，这活不但要有体力，还有技术，更要有技巧，即便农村，也是精壮劳力能干这活儿。知青们小胳膊小腿儿细皮嫩肉，只能硬撑着扛麻袋上。

年底，生产队一点余粮也没有了，知识青年粮囤也早见底了，几次打报告争取，上边拨下救济粮，说是战备水利专用粮。运来后人们傻眼了，这粮猪狗都不吃，苞米面里有麸子、黑豆粒、高粱粒，还有土块和石子。经过几次晾晒筛箩，蒸出的窝头像黑石头，吃窝头要慢慢拿起，轻轻掰开，捏圆球体，佐清汤寡水，徐徐服下，入齿前，须舌体左右碾之抿之捣之，确无硌牙之物，方可顺水推舟慢慢咽下，违者，轻则噎得双目直眼，重者涕泪横流。

这样的伙食，还要上山打柴伙。打柴伙是一年最重的体力活，知青们坐着马车，翻山越岭到清原深山老林，捡拾山上的枯枝败叶，规定每人一天必须打30捆，还要捆的结结实实，捆好拽山下大车旁。知青们在没膝的积雪里，勒紧裤腰带，从天蒙蒙亮干到晚上看不见，北风烟雪吹的人睁不开眼睛。17岁的女同学张晓波，天黑困在山头雪地里，无助捶打着一捆捆柴伙，泪流满面说，谁帮我把柴伙拽下山，哪怕嫁给他也行。

柴伙运回青年点，更是艰辛的历程，上百里的山路冰雪覆盖，蜿蜒盘旋的山路，几架拉柴马车缓慢挪动着，铅灰色的山峦云遮雾罩，沉甸甸的仿佛随时坠下。天地间有气无力活不起的样子，村落草房炊烟袅袅升起，知青们饥肠辘辘，坐在高高的车顶上，这是为了保证车辆配重。马车拉着二层楼高的柴伙垛，下山一哧一滑东倒西歪，一不注意人就从车上甩下来。有次差点翻到山沟里，往里边一打滑，坐在车上的陈正平一下甩出老远，摔在苞米茬地里，差点让茬子扎个透心凉，衣服、裤子、裤脚都扎漏了，庆幸没有受重伤，他也忘了害怕，撵几步爬上去继续赶路。

辽北山区属长白山余脉，这里没有主峰崇山峻岭千沟万壑的气势，更多是纤细柔弱缓慢松弛的山坡，这里的山谷名不见经传，山沟里错错落落一溜村庄，下肥地、断山子、上肥地、靠山、柴河。四周山上长满了榛子稞和桲椤树，天空偶尔飞着野鸡，草丛窜着叫野鸡脖子的长虫。这狭长的山谷里，有和我、晓鸣一样的很多知青，用青春和汗水，用磨难和痛苦，挥霍着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演绎着人间悲喜剧。

终于知道，晓鸣为什么执意看一看下肥地，这刻骨铭心的地方，这永志难忘的山谷，他18岁到22岁，都在这里默默度过。18岁到22岁啊！那情窦初开懵懂少年的瑰丽季节！那春风十里鲜衣怒马的金色年华！那姹紫嫣红璀璨夺目的黄金时代！

我们，无愧这座山谷！只是，愧对了19岁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