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美丽又有点悲伤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1993年7月，我毕业被分配到老家的城关卫生院。这个卫生院编制上属于乡镇卫生院，地理位置却是在县城区，所以是很多想留在县城但资历不够进县医院的医护人员的好去处。</p><p class="ql-block"> 卫生院分为门诊部和住院部，门诊部由七八个小门诊组成，分别散落于县城的几个重要街区。在门诊上班的一般都是资历比较深能担得起责任的“老”医生。住院部坐落于县城的烈士纪念碑山脚下，烈士纪念碑的小山上绿树成荫，故而住院部的夏天总是凉风习习的，很是静谧凉爽。</p><p class="ql-block"> 虽然住院部位于相对比较偏僻的烈士纪念碑山脚下，但住院部大门正面有一条长长的破旧小巷通往县城最热闹的主要街道——出巷子跨过一条小桥左转不远处即是当时拥挤嘈杂的汽车站，右转通往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街”，故而卫生院住院部算是闹市中的一个清静之所。</p><p class="ql-block"> 住院部主体建筑是一大栋呈反L字形砖木结构的二层老旧房子。药房、诊室、病房设在一楼，二楼是职工宿舍。大门进来，住院部大楼前面左右侧分别还有一栋一层小平房是会议室和院长办公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因为有个前辈妇科医生"吴护士"（因为她早年专管接生，所以人们习惯性地喊她"吴护士"）几十年来兢兢业业的努力，使得住院部拥有了"酒好不怕巷子深"的魅力，每天患者都络绎不绝，特别是妇产科。</p><p class="ql-block"> 我因为刚毕业，没什么工作经验，故而被院长安排在住院部。可惜我来的时候，大名鼎鼎的“吴护士”已经离开住院部去街上的门诊部了。</p><p class="ql-block"> 每天总会有许多患者一进来就开口要找"吴护士"，知道"吴护士"已经调到街上门诊部后，他们要么调头就走，要么就无奈地找另一个妇科医生看诊。</p><p class="ql-block"> 而我这刚毕业的一脸稚嫩的黄毛丫头医生自然是无人问津的，于是，我几乎就成了闲人一个，每天最大的感受是失落和迷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岗后不久的一天，我正闲坐诊室看书。进来一对父女，女儿大约十四五岁，衣裳破旧但五官非常精致漂亮，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以至于褴褛衣衫也掩盖不了她的美丽。父亲看起来却有五六十岁，亦是五官清秀，个子矮小消瘦却挺着个超级大的肚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气喘吁吁的。</p><p class="ql-block"> 问诊过程中，这对父女很虔诚地跟我述说着病情，一点都没像其他患者那样瞧不起我这刚毕业的黄毛丫头医生，令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了解病情后，才知道这位父亲是肝硬化晚期，严重腹水。妻子在女儿出生后不久就已经去世，十几年来都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因为这个病，近一年来他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现在女儿也没办法上学了，生活完全靠女儿在纸箱厂打工挣的那点钱了……</p><p class="ql-block"> "女儿去年读初二，今年原本就初中毕业了，她成绩很好的，考个中专没问题的（那时候能上中专就很厉害了，上了中专就相当于进了国家干部队伍。）可惜我这病，害了她……"这位老父亲带着愧疚的表情难过地说，"我这病也是没得治了，过一天算一天了，肚子胀得太厉害了就到你们医院来打一针2角钱的速尿会好两天。"</p><p class="ql-block"> 这对父女的悲惨遭遇严重触动了我这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医生的同情心，于是我决定免费帮他治疗，药物部分的费用我给他出……</p><p class="ql-block"> 于是，干劲十足的黄毛丫头医生拿出厚厚的内科书，认真研究起"肝硬化腹水"，非常严格地按照书上的诊疗步骤给他进行"正规治疗"一一现在想来，在那么简陋的医疗设备和环境下，我的行为简直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p><p class="ql-block"> 他们住的地方就在卫生院大门斜对面他的大哥家，于是我便让他每天都到我这里来复查一下。</p><p class="ql-block"> 一段时间后，在黄毛丫头医生的精心治疗下，他的各种症状都有了明显好转。</p><p class="ql-block"> 正在黄毛丫头医生沾沾自喜的某一天，在抽腹水的过程中他突然出现头晕眼花要晕厥的症状，我迅速想到了“低蛋白血症”、“肝昏迷”等可怕的肝硬化并发症……于是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紧急送他前往县医院（那时候的乡镇卫生院条件很差，基本不具备抢救重症患者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狭小的黄包车上，挤着我和他还有他的女儿，我虽然吓得快哭了，但还是谨记医生的身份，一路上强作镇静地安慰着他……</p><p class="ql-block"> 车行至半路，突然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跟我说："花医生，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的，你不要怕！"然后又转头跟他女儿说："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能去找花医生麻烦！"他女儿流着眼泪不停地点头说："嗯嗯！"</p><p class="ql-block"> 那一瞬间，我的泪水终于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一一这位父亲人性里的光辉对我后来的从医路绝对是一个巨大的鼓励，即便后来也曾遇见过各种丑陋嘴脸的人，但这位父亲瘦小的身影却强过任何一个丑陋的嘴脸，至今想起依然是那么地清晰美好……</p><p class="ql-block"> 那位父亲后来又活了几个月。那段时间里，那个美丽的小女孩亦是每天扶着她那大腹便便、气喘吁吁的父亲到我这里报到并做些简单的对症治疗……</p><p class="ql-block"> 但终究病入膏肓加之经济困难，最后他还是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走后，他那可怜的女儿每天总是非常落寞地有事没事来找我，每次都是怯生生地低着头站在诊室门口喊一声"花医生。" 每每此刻我便喊她进来坐下，然后跟她聊天……</p><p class="ql-block"> 每次聊天中总能在她那双扑闪扑闪、纯净美丽的大眼睛里看到她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让我禁不住深深怜惜和心疼她一一她父亲走后，她还未成年，她的伯父伯母就成了她的监护人，而从她的状态里看得出来，伯父母对她并不好。</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忍不住跟她说："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要是能继续读书就好了，初中毕业考个中专，将来人生将会完全不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她说："去读书的话我就不能挣钱了，没办法养活自己。"</p><p class="ql-block"> "只要你真的愿意继续读书，我赞助你，直到你中专毕业参加工作。"<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我说出了考虑了许久的话，并跟她一起认真策划了一下——那时候只要上了中专，国家每个月的补贴差不多都够一个女孩的基本生活费，家人只要寄点零花钱就可以了。而我刚毕业，也没家庭负担，省一点的话，我的工资有够养活她和我自己。</p><p class="ql-block"> 然而，在她高高兴兴地回去大伯家跟她伯母商量这件事后的第二天早上，她那高大肥胖的伯母冲到卫生院里找到我，当着卫生院我众多同事的面，怒气冲冲、歇斯底里地大声吆喝着问我：“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有什么能力供她读书？！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想要把我侄女骗出去卖钱？！”</p><p class="ql-block"> 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那母老虎的架势和逻辑还是把初出茅庐、个头矮小的黄毛丫头吓呆了！于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便嘎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个美丽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带着女儿正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花医生！”转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大眼睛漂亮少妇，身边一对和她一样有着清澈美丽大眼睛的可爱双胞胎孩子和高大帅气的老公亦是笑容满面地看着我……哦！是那美丽的小女孩！</p><p class="ql-block"> 寒暄中得知，自从那天她伯母找我吵架后，她就坚决地离开了伯母家出去打工了，后来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恋爱结婚生子……而说起那时候她伯母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伯母原本准备把她早早嫁人收彩礼的，伯母说她父亲生病花了她伯父好多钱......</p><p class="ql-block"> 虽然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后来幸福美满的样子让我很是欣慰，但我依然还是觉得当初如果继续读书的话，她的人生应该会更美好些……</p><p class="ql-block"> 不过，人生，哪能事事都那么美好如意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