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煤一课——走出一中后那几年

老王

【67届初二1班王子谦】

井陉煤矿

1968年5月30日，我们石家庄一中六十个同学分配到石家庄国棉三厂工作。加上别的学校来的学生，共有一百多人。在半个月的新学员学习班期间，到井陉煤矿跟班下井挖过一次煤。这一课的目的是通过艰苦的劳动，端正态度，正确对待在本厂的工作分配。学习班的负责人说，井陉煤矿是六七十年的老矿，解放后生产条件改善了很多，但仍然属于高危、劳动强度大的行业，矿工比咱们厂任何一个工种都艰苦。

在井陉煤矿先参观了日伪时期埋葬死难矿工的万人坑。下午换好矿上发的工作服，戴上柳条安全帽准备上班。下井前，带队的师傅领着我们到矿灯充电室排队领灯，这也是清点下井人员、检查是否升井的关键一环。矿工凭自己的工号牌领灯，升井后交灯取回牌，确认安全下班了。我们也按要求作了登记。把矿灯装到安全帽上，电池盒系在腰间，就跟随带队师傅上罐笼下井啦。

矿井深180多米，相当于60层楼高。升降罐笼由井口高大井架上部的绞车悬吊着，门和三个立面都是铁栅栏，顶上和脚下覆盖着铁板，能盛下二十多个人。罐笼哐当哐当晃动着下降了，光线越来越暗，渗水流淌的井壁刷刷地向上漂移着，凉风嗖嗖，我感觉没着没落的。似乎挨过了好长时间，总算到了井下的主巷道。

带队师傅告诉我们，井口近处的煤早就挖完了，现在的开采面离这儿有十来里地，要走一个多钟头。他指着前面说：“巷道里有很多岔路口和风门，不熟悉容易迷路。一定要跟上队别走丢，安全到达开采面。”我的天，往返得走三个钟头呀！刚下井就来了个下马威。大家依次跟在带队师傅后边，避开运转着的运煤溜子，在巷道一侧的步行道上鱼贯而行。

一路上通过了好几道调节通风的风门。门是用两三寸厚的木板做成的，安装在巷道封闭墙的门洞上。多数风门只有一米多点儿见方，弯下腰才能钻过去。风从里往外吹，打开风门得使劲向前推。我们按照带队师傅的示范，推开风门用手撑住再迈步，防止打回来碰伤人。钻过去等后边的人用手撑住才放手，后面没人时拉住门慢慢关上。

从宽敞明亮的主巷道拐进小一圈的支巷道，又进入更加低矮昏暗的小巷道，还时不时地爬坡、下坡，单调乏味的巷道好像总也走不完似的。上了罐笼后就再没看见过钟表，又拐来拐去走了这么远，我早就辩不清方向和时间了。来以前的那点儿新鲜劲儿和小兴奋也渐渐消磨得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到了开采面，带队师傅说：“这儿的煤层薄，最低的掌子面只有八十公分高，注意安全。”啊！学员们面面相觑，我嘀咕这身高一米七六，弯下腰也够呛呀。分配工位后，带我的师傅领着我钻进一个有顶板支护的矮洞里。我蹲下低着头笨拙地挪动两脚顺着运煤溜子紧跟上，妈呀！今天要在这么憋闷的地方挖一天煤啊！

掌子面噪音很大，顶上没有照明灯，头上矿灯照不到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溜子对面两三米，有两个工人坐在地上，正用力抬着一个钻头很长的大电钻打炮眼，刺耳的啸叫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师傅拍拍地示意我坐下，他在察看支护和溜子，一直没顾上和我说话，就是说也听不见。

溜子后边是空荡荡黑洞洞的采空区，相比之下掌子面更显得狭窄拥挤。我不堪噪音、昏暗和局促空间的困扰，尽管通风良好，仍然感到呼吸急促，心烦意乱，周身燥热。1976年唐山大地震，看见有人被困井下的报道，我感同身受，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种恐慌、压抑和无助。

安全帽咚咚地碰了几次顶板后，也许是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抬屁股，头随着就低下了，成了常态。一中军训时，我们班的解放军李三毛排长，最讨厌队列里有人低头，常发出威严的河南口令“嫑勾头儿！”排长呀，有时候勾头也是革命的需要啊！身在矮洞中，实在想活动一下酸楚的脖颈时，只能两手撑地，身体下伏，腾出上部空间仰起头摇一摇，深吸几口在头灯前浮尘闪烁的空气，那叫一个痛快！

直到有人喊起“放炮喽——”，师傅才向炮工确认后，带着我钻出掌子面，拐到巷道口附近靠墙坐下。躲炮时师傅和我聊了聊，他口音不如一中井陉同学说的井普好懂，但身处现场也能猜个差不离儿。他说放完炮咱们往溜子上铲煤，这活儿最累，洞里边矬，坐着铲省劲儿。大概是看我削瘦，没出过大力，又说悠着劲儿铲，戴好手套……。

此时在这陌生的地层深处，师傅已成为我最可信赖的依靠。整个班上他都在忙碌疲累中关照着我，唯恐有哪怕一小点儿闪失。那年代“师傅”这个词是个通用的尊称，不分男女、军民都好使。我都没想过问问师傅的贵姓，就那么师傅师傅地叫到下班分别。后来每每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懊悔不已。

几声炮响过后，一股煤尘从掌子面里冒出。师傅说还要等排除哑炮、降尘后才能进去干活。炮工确认了安全后，我尾随师傅又钻进掌子面。我们在先前支护好的顶板下用铁锨向溜子里装煤。铁锨是那种平头的大锨，我以前在一中对过儿的马车社见过，比簸箕还大，一锨能铲十几斤煤吧。这儿的空间狹窄，锨把只有普通的一半长。

师傅背向我坐在地上，飞快地往溜子里装煤。我坐下试试实在使不上劲，心里着急，只好蹲起来低着头干。一锨一锨的煤真沉啊，蹲不了一会儿就两腿发抖了，只好又坐下，东倒西歪地凑合着装几锨，缓缓腿劲儿再蹲起来干。在如此昏暗狭小的空间干这么重的活儿，姿势能好看得了吗？憋闷的掌子面专治各种不服，没办法只能顺其自然，蹲着坐着跪着侧蜷着倚靠着，渐渐摸索出一些顺势而为的干法。也算是从一中走上社会给我上的“能伸能屈”第一课吧。

通风很好，煤尘不像放炮时那么暴腾了，但在铁锨翻动下也挺呛人的。实在呛得受不了，只好把手缩进袖筒，用袖口掩盖住鼻子呼吸几口。其实这也没什么用，升井后两三天还能咳出黑痰。煤尘粘到脸上，热汗流淌，不擦抹也成了满脸花。在装煤过程中，师傅还参与了支护顶板和移动溜子。装完煤后，俩炮工又进来钻炮眼。这三样技术活儿没让我上手，但我对四种工作的前后顺序也大体摸清了。

放过两次炮后，送饭来了。摘了手套手仍旧黑乎乎的，只能用筷子插起馒头。解开汗湿的工作服，用里面擦擦嘴上的煤灰，咬一口，馒头上还是留下一个黑圈。喝水用的是一种奇怪的圆口楔形底的钢种杯，便于插放在煤块之间不倒。水面上漂着煤尘，刚开始我还吹到一边再喝。偷眼见师傅看着自已笑，不好意思便不吹了，好在喝下去也没觉出有啥明显不适。

早已疲困交加，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躲炮时师傅靠在墙上就打鼾，炮响即醒。直到干完第四炮的活儿，随着师傅一声“交班啦，咱回呀”，我低头猫腰一溜儿烟就钻出了低矮的掌子面。刚来时感觉昏暗压抑的小巷道，现在能尽情舒展舒展腰身，好像变得宽敞明亮了。虽然全身酸软无力，虽然还要上坡下坡，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升井罐笼，但是我已经沉浸在重返地面的轻松和快乐中了。

是啊，和纺织厂相比，煤矿真的很艰苦。但是为什么矿工师傅却能长年累月、处之泰然地干得这么好呢？我觉的，无论干哪一行，有了他们那种随遇而安的好心态，才能踏踏实实地做好每件事。

祝大家平安健康快乐！

撰文：王子谦。向给予帮助的三中杜喜科学长、一中唐秀梅、李玉文同学致谢。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创。

2023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