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太阳,在晚霞柔软的怀抱里慢慢地睡去。每每看到此景,我总是会想起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当沉重的压力驱使着无数个怪异的梦境冲击我的神经,在我精疲力竭时,总会有一个温暖的梦悄悄出现,它没有内容只是那再熟悉不过的乡音,它就像一个温暖的臂弯,把我慢慢环抱在回忆里。我在乡音里安然睡去,仿佛十几年前在故乡时的无数个夜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俗语常言: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故乡的方言,不同于苏杭吴语的软糯细语,不同于广袤北地的坚挺刚强,也不同于巴山楚水的泼辣爽利。故乡卧在华北平原上几千年,毗邻泉城济南。泉水滋养它的温润,黄土飞扬它的豪迈。语调里自然带了泉水玲珑,携了激昂豪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并非生来就在村庄。当只有三岁的我被父母送到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时,哭天抢地成为我的主旋律。这时能安抚我心灵的,一个是我的爷爷奶奶,另一个便是我“素未谋面”的乡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的我只能讲一些不太通顺的普通话,时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是含糊不清地边哭边嘟囔,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奇怪的是,新奇的玩具不管用,美味的零食也不管用,但倘若奶奶坐下来给我用乡音讲那久远的故事,或是爷爷突发奇想来上一段吕剧,我便会突然安静下来,沉浸其中。就好像乡音早已存在我的基因里一般,那时的我对它有无限的依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后来讲起这些往事,就像在讲述别人家孩子的趣事一样惊讶和充满趣味。她描述那时的我:“哭起来像头红眼的倔牛,一和你说话,就跟给他套上了牛橛子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很快学会了故乡的语言,快得仿佛它是与生俱来的一样。我的母亲曾无数次地感慨教我说普通话的困难,然后有点嫉妒地埋怨:“学土话(方言)张嘴就来,之前没见你有这天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来的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乡音是带着温度的,它是乡人抒发情感、表情达意的媒介。对一辈子都生活在村里的老人,一句乡音远比文人墨客的掉书袋要准确得多。它仿佛成为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一片土地上不同人的心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犹记得儿时的仲夏夜,虽无朦胧海滨,倒也有参天古木,清风蝉鸣。邻里几家摇着扇子,搬着马扎,聚坐一起,说些家长里短。那些守护村庄的树木固然葱郁,蝉鸣固然聒噪,但又有什么能抵得过乡音声声的殷切呢?谁家的“棒子(玉米)”还没收完,怕是有了急事,需得邻里“拾掇拾掇(收拾)”;谁家搬到了城里,“迂阔(舒服)”得很;听到喜欢的事心里“稀罕”,听到谁出丑只叫“跌些”,听到有人传谣,气愤的喊一句“胡落落”,听到什么逸闻趣事,又是“恣(高兴)”得不行;馁(你)家有急事?“白慌(别着急)”,听村口刘姨,隔壁东叔给你出出主意;谁家婆媳闹矛盾了,一家人可不趁机“呼隆(闹腾)”,只是劝馁消消气,“白吵了(别吵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乡音虽饱含情感,但也绝非仅限于家长里短,它还是农人丰富精神世界的寄托。在故乡听不到高亢的山歌,更听不到唱晚的渔舟。但那又如何?自有吕剧如歌,踏步登场,为人们消乏解闷说起吕剧,村里人可谓人人都是评论家兼演艺家了。无论男女老少,拉出来表演从不怯场。谁还不会拿自家话唱戏呢?唱到精彩处,孩子鼓掌,青年起哄,老人微笑点头;唱得跑了调,破了嗓,孩子大笑,青年喝倒彩,老人不语只笑。开得起玩笑的,跟着笑完,定定身继续唱。脸皮薄的,便抹了帽子在脸,闷闷地暗骂一句下场,一路跑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到夏天扎土台子的时候,我便知道又是爷爷表演的时间。三德子拿着一把胡琴在一旁坐定,二柱子抄着个梆子紧挨着站好。一到台上,爷爷便突然一反常态,表现出与平日不相配的活力与表演天赋。从《小姑贤》里蛮横泼辣的婆婆,到《白蛇传》里断桥初见的许仙,再到《王定保借当》里倒霉透顶却令人心疼的王定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爷爷的一副身体里,好像藏了无数有趣的灵魂。唱到高兴时,爷爷还会突然耍起自己最拿手的“娃娃腔”。那高亢圆亮的几声,把场子里的男女老少逗得哈哈大笑,连连叫好。调皮的爷爷时不时还故意唱破个音,逗得台下孩子们捧腹大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吕剧这个质朴得有些可爱的剧种,给童年的我深深的震撼。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生活的琐事可以唱出来,封存的情感可以喊出来,久远的神话可以演出来。吕剧就像一面镜子,照着每个人的生活;更像一条小河,冲刷人们的疲惫,留下时光的欢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乡音陪伴我走过时间的长河,看着物是人非的变迁,然而有一句俗语仿佛烙印,在我心中占据着最为重要的位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小时候贪玩,皮实也麻利,不是今天踩了三德子家的棒子,就是明天钻进爷爷的鸡圈,闹得街坊四邻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奶奶常常提了一把笤帚远远地就奔袭而来,我也疯了似的转身狂奔。脚下一个不小心,不经意摔倒,整个人顶着一个大包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就哭起来。奶奶见状,扔了笤帚就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唧唧毛,吓不着,吓得着人家,吓不着咱。好辽吗?好连(语气词)!”显然,老人们大都认为这样孩子的魂儿就不会被吓走,可以保孩子平安。此时的我好像和奶奶达成了共识,像没事儿人一样停止了嚎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家的路上,奶奶右手提着笤帚,左手牵着我,嘴里吓唬着:“小孬种,下回不听话就真抽你了。”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奶奶又怎么舍得让这笤帚落在他的“小孬种”身上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乡音在普通话大潮下没能和我一起走出来。我习惯了标准的普通话,乡音已然成为一个久远的记忆保存在了我心灵深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傍晚,走在放学的路上,抬头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车水马龙中夹杂着无数呼喊。恍惚间,一声乡音传入我耳中,我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句。再看过去,街道上还是人声鼎沸,尘埃飘起,徘徊,却久久没有落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乡音对我意味着什么,它如同一首从未停歇的歌,一直在我耳边吟唱。只不过在花花世界中它被遮蔽了。当你孤独而悲伤,世界沉寂下来,它便会自然显示出它的声音,像一个温暖的拥抱,怀抱着你……</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