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有人说,陇东的这块地方像甘肃脚上一只翘起的靴子。</p><p class="ql-block"> 这只靴子原先是陕西的,躲不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命数,现在换了主人。</p><p class="ql-block"> 董志塬就像一块巨大的疤,贴在这只靴子表面,像爱美的女娃在白皙的脚踝上纹了一只蝴蝶。</p><p class="ql-block"> 刚入十月,董志塬上的庄稼已经进入了收获时节,它们的个头和丰满丝毫不输关中平原的同类,显现着“优渥”。平平坦坦的黄土上,包谷熟透金黄,叶子干枯,不时有一块块黄豆地相杂期间,像百衲衣上的方格,是点缀,是风姿。瓜地里,颜色白黄,像葫芦瓜一样的瓜儿摆了一地,被收集为一堆一堆,丰收的意境更浓,向地里劳作的人打问,他们说这种瓜的卖点不是盘子里的菜肴,不是伏天里解渴的汁液,是腹中的籽,这种瓜的瓜籽是白色的,每家超市里有售。云开后的天空蓝色占了大部,可能是因为海拔高,感觉这里的一切离天近了许多,常常有白云歇在楼顶上,触手可及的样子。豆叶和草的面上湿漉漉地寒冷,这让我想起家乡曾经的仲秋,秋霜、背篓、满载的架子车,一幕幕往昔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北石窟寺在董志塬的西沿,由于正在大修,洞窟前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让它像一位插满管子正在ICU里抢救的危重患者,大大降低了游兴。天阴,本来就不明亮的大厅里愈加阴暗,眼睛要适应好久才能勉强看见居中位置的雕像,其余五尊只能留作想象。但这种遗憾很快被一公里外,免费的石道坡古道遗址弥补。</p><p class="ql-block"> 据说这是汉唐丝绸之路上现留最原汁原味的一段遗存了。道路的一边靠着由容易风化的红色砂岩构成的山体,另一边是悬崖,明显地修了坚固的路沿,看起来依然规整的遮挡让古道看起来安全。路中间有一条深深的车辙印,并不成双,大概是当年行走在上面是独轮车。路面上布满了白色的斑点,像溅开的鸟屎,像黑色皮肤上的牛皮癣。古道的残留并不长,通向山谷的一段慢慢地消失不见,通向蒲河河谷的一端突然中断,成为陡崖,必须借助梯子才能攀上,推测是当年北宋戍边的士兵为了阻挡西夏李元昊的侵扰而人为破坏。一位叫罗中的元代人在石道边留下了“今往藏龙伏虎地,偶闻鹿鸣凤临声。”的摩崖石刻。</p><p class="ql-block"> 这段古道被考证是萧关—茹河古道的一段,东汉时,班彪在《北征赋》中写到“朝发轫于长都(长安)兮,夕宿瓠谷之玄宫(泾阳口镇),历云门(淳化)而反顾……,息郇邠(彬县、旬邑)之邑乡……,登赤须之长坂,入义渠之旧城……,直安定以为期……,过泥阳而太息兮……,释余马之彭阳(镇原彭阳乡)兮……”。从中可以推断,他为躲避关中战乱,走向姑藏(今武威)时走的就是这条古道。</p><p class="ql-block"> 驿马镇在董志塬的东界,其南方不远处就是彭原古城。“安史之乱”爆发后的一天,原本宁静安详的小小彭原城因李亨、郭子仪、李泌、第五琦等一众人的到来热闹起来。大名鼎鼎的《隆中对》世人皆知,却很少有人知晓《彭原对》。《隆中对》基本上是被贯彻执行了,所以刘备才成就了三分天下的霸业。《彭原对》被李亨束之高阁,李唐王朝最大的劫难一直持续了八年。当李亨像他的老师李泌发出“今强敌若此,何时可定?”的疑问时,这位大唐最不图名利的宰相给出了“以臣料之,不过二年,天下无寇矣”的断言。而后继续侃侃而谈,给出了先河北后“两京”的平叛方略。李亨听完了,也认可了,可是就是不遵循照办,理由是“朕切于晨昏之恋(想老爸了,等不了那么久)”。</p><p class="ql-block"> 史书上把李亨在彭原停留的这段日子“驻跸”,其实他在这里的日子并不短,达半年之久。李亨走了,我来了,我来的时候,原本结实敦厚的彭原城只剩下一段残垣断壁,一层层夯土的痕迹裸露着,剖肠破肚的样子,墙头宽阔的部分上面长着青草,开着黄花。不知是谁插了一块木牌,用毛笔写了“彭池晚照”四个大字,当太阳被云层遮住时,背光有字的一面更显灰暗、沉重。我站在墙头,望着脚下青翠的新苗和前方森严的宝塔寺,一侧,深壕大沟上,无尽的绿野一直延伸,直到与尽头的蔚蓝相接。拂面的风是凉的,透脚的气是冰冷的,脑海里全是沧桑。</p><p class="ql-block"> 多山多岭,更北的庆城所处的地方已不在董志塬的范围内,但它却在长时间里是陇东的首府庆州府所在地,因为长庆油田,改名后的庆城老城仍然保留了原来的样子,雄踞于一块台塬之上,三面环沟。庆城因地势如展翅的凤凰又被称为“凤城”,是一座仅次于武功镇的第二座“周”城。四月底时,我曾专往岐阳村一带寻找周人的历史,明晰周人由邰至豳,又由豳至岐的迁徙路径。在农官后稷死后,其子不窋带领自己的部落来到了庆城这个地方,与戎人相邻,以前的荒蛮之地开始有了生机活力,文明滋生起来。</p><p class="ql-block"> 周祖陵就在老城东边的山岭上,与老城隔环江而望。因为正门在施工修整,拜访周祖陵需要先上山绕行至景区后门进入。周祖陵里的建筑处处透着新气,和武功镇免费的前面立着牌坊的姜嫄墓,看起来衰败的上阁寺比起来差远了。陵前写着“周祖陵”三个字的碑子也很新,被一个同样新的亭子罩着,景区也没有历朝历代人物题诗作赋的碑文。尽管怀古的风韵很单薄,周祖陵还是在各类搜索引擎中位列庆城旅游景点榜单第一,是来庆城的人必往之地,凭着其久远的历史。“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在老城南门附近有座“周旧邦木坊”,这是一个明代建筑,清代有修缮,为了纪念周先祖在庆城这个地方教民稼穑、削土筑城的功绩,是一座真实的旧物。</p><p class="ql-block"> 在庆城博物馆,有了一个发现。原来“富平”一词最早在古彭阳、彭原一带,西晋时始迁至如今的富平县境内,当时与频阳县(富平旧县城)并存,这是一个新知。</p><p class="ql-block"> 董志塬的南端在宁县的长庆桥镇。一路追随着一个叫庙咀坪的地名来到宁县县城,刚驶入入口,看见路边的一家不起眼的饭馆门额上写着“老豳州餐馆”几个字。其实我是来寻找义渠国的残痕的,从众多资料上看,义渠国的城邑是在宁县,具体说,就是宁县庙咀坪的位置。洗车行的人左手指着眼前的那面坡,说那就是庙咀坪。这面坡坡度不大,从底部往上树木葱茂,郁郁掩映间露出一个崭新的亭子,树木的覆盖让人看不到详细的地形,一个从坡上村子里走出来的中年人说,这地方啥都没有,要找“义渠国”的字样,二十公里外的湘乐镇有,那是一个新开发的旅游景点,像个游乐园,你们陕西人承包的。从本质上讲,宁县县域都属于古义渠国的范围,随便一个地方都有资格说它是古义渠国,只不过已经找不到遗迹罢了。而说它是古豳国,也不错。史料记载,不窋的孙子公刘因不堪戎狄人的侵扰,后来带领族人迁至这片区域,繁衍生息,诞生了“七月流火”的《豳风》。历史上有南豳北豳之说,南豳的彬县旬邑是在北魏始得其名的,比正宗的北豳晚了许多。以彬县旬邑与宁县的地理距离看,说这两处地域也属于最早的老豳国实属合理,它们如今都以公刘为荣也算有理有据。</p><p class="ql-block"> 在董志塬不是游山玩水,这是一个适合回忆追古之处。即便是访古,也找不到几个原味的古迹,最好的方式是去博物馆里看看,思考。几乎每个县城都有博物馆,是这里的特色。</p><p class="ql-block"> 去年中秋,我是在太白山顶度过。起初,月亮与夜空中化为阴影的白云斗争,时隐时现,后来完全摆脱了羁绊,异常明亮清澈,像一位纯洁的行者向夜幕的另一端匆匆赶去。</p><p class="ql-block"> 今年的中秋,我在酒店窗边的小桌上摆上了软香酥和猕猴桃,没有凉菜佐味小酌,对着茫黑的夜色,把那位看不见的清冷孤傲的蟾宫仙女祭拜。</p><p class="ql-block"> 看得见的时候,她在眼里。</p><p class="ql-block"> 看不见的时候,她在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