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藤阴下话诗魔

guoguo（云开阳明）

“忆江南，最忆是杭州。”诗魔白居易垂暮之年诗吟，老先生身居洛阳新宅，煮一壶浊酒，却无视庭前牡丹，魂牵梦萦是杭州。

当然，忆杭州，最忆是西湖。

沏一杯龙井茶，可以在西湖边孤坐一天。春看柳浪，夏闻荷香，秋望平湖月，冬眺断桥雪。夕照雷峰塔，艳云飞渡时刻，心若静下来，许能隐隐听到南屏钟声穿梭市尘喧嚣 ，躺平思绪，不啻一种远古归来的享受。

唐宋时期则不然，苍烟暮霭，万籁归寂，百鸟赴林，牧童息笛之时，钟声回荡杭城，悠悠打皱一湖秋水，白老先生忙完一天事务，正泛舟西湖沽酒吟诗，左船女右歌伶，灵感随波逐流。

白老风月场中人，秦淮河琵琶女坐台，西子湖妓女陪唱，“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当初没有中央空调，绿阴下铺开篾竹凉席，船泊藕花池，约莫泊在曲院荷风，一切都由白老“坦白”，早几年，浔阳江头琵琶女作伴,江州司马听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湿了青衫，也是自己记录的。当时长安，弹琵琶的统称长安倡女，苏浙杭一带画舫载妓行于水上，妓馆流动，因地制宜，生意也不错。

官二代白居易年少时随父来过杭州，杭州美景美食美女早已过目不忘。他少年天才，十六岁作诗《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惊艳全唐，流传至今。二十九岁中进士，进入中央，官封左拾遗，差点成为副国级，宰相的苗子。他为人正派，老给唐宪宗提意见，位子没摆正，皇帝烦了，挥挥手，去，江州当司马去。后又去杭州当市长（刺史)，传说争取来的，杭州对他吸引力太大。51岁的白居易看破官场危机四伏，并未死缠烂打争取副国级，他视杭州为偶滴家，屁颠屁颠去桃红柳绿的地方上任了。赴杭途中，诗写道，“沙明连浦月，帆白满船霜。近海江弥阔，迎秋夜更长。烟波三十宿，犹于到钱塘。”可见他急不可耐，如同去会初恋情人。

白居易完全可以天天醉生梦死，摆烂杭城。当时杭州比不上越州（绍兴），更不能与苏州并肩，GDP还不上台面，西湖哪有今天这样风光旖旎，春天烂泥塘，秋天难行船，白居易最大的动作治理西湖，他说“此州春多雨，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洪及时，即濒湖千余倾而无凶年矣。”别看文人一枚，白居易城市管理的思路清晰，斩断利益集团毫不手软，掐住妄议治理西湖者喉咙。筑成堤坝，疏河道，运河从此天天通航。白居易深知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他下令不许破坏西湖生态环境，谁破坏谁受罚，穷人罚他种树，富人罚他葑草，河堤上遍种花木小草，西湖四季飘香，姹紫嫣红，湖边千顷良田稻香禾壮。杭州崛起，与城市设计师白居易息息相关，号称人间天堂，与苏州站上同一起跑线。任职三年，白居易踏遍杭州山山水水，边工作边创作，诗兴大发，灵感似虎跑泉水绵绵不断，留下诗作200余首。光春天再三咏叹，《钱塘湖春行》中写道:

孤山寺北贾亭西，

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

谁家新燕啄春泥……《杭州春望》中写道:

望海楼明照曙霞，

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

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

青旗沽酒趁梨花。

此诗作于白老离开杭州前夕，他依依不舍，重走奋战杭州三年长征路，脚健能跑，曙霞微露便登上凤凰山望海楼，眺望钱塘江；下山登护江堤，欣赏自己的作品；然后进庙，拜伍子胥塑像；告别战将后去歌女苏小小故居，昔日嫩柳藏娇屋，今天美女埋诗冢，诗人一定感慨万千。沿途探望百姓黎民，夸夸织女，翘翘大拇指说声OK，走到酒坊，应该是午时，白老好酒，坐下喝杯“梨花春”酒，写下春望的诗，他在诗中注“其俗，酿酒趁梨花时熟，号为‘梨花春’”，喝完酒，白老有点高，扭起秧歌步，手下牵马引镫去西湖。湖堤草木葳蕤，春意盎然，白老不无得意，顾左右言，湖寺西南路，谁开的?！当然是市长您，白老笑声中有小激动，眼角含泪。

说实话，白老淡看官场官职，难舍难分的是杭州与西湖，在另一首写春的诗《春题湖上》写道：

未能抛得杭州去，

一半勾留是此湖……

可“皇恩只许住三年”，不得已悻悻赴苏州任职刺史，不是平调，起码提半格。苏杭，唐朝时，苏州在前杭州在后，人间天堂，销魂窟，多少文人墨客寻花问柳的地方，白老并不领情，因为他独恋杭州，《杭州回舫》诗中写:

自别钱塘山水后，

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

报与西湖风月知。

白居易告别杭州，酒没味了，灵感陷入空窗期，小船返杭，请载上我的心情恋情，报知杭州报知百姓报知西湖。一步三回首，白老心情芭比Q了。离别杭州，心里放不下的还有一个他——元稹。

元稹，大诗人，小说家，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同为新乐府运动领头羊，也是一枚风流才子，《西厢记》人人皆知，源于他的传奇小说《莺莺传》，莺莺原型是他初恋情人，元稹为仕途攀枝韦家，初恋情人如抹布扔了。他同白居易好得穿一条裤子，当元稹听到白居易贬职江州，比白还要痛苦，写诗表白:

残灯无焰影幢幢，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万千心情喷发表白，可见爱之深，情之切。元白之间情书频发，早已不是秘密，《雨夜忆白九》《早春忆微之》《梦微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等等，你来我往，恨不能同生死。元稹服丧期间经济困难，白居易送他20万，不写借条的哦，感情确实不一般。当白居易得知元稹贬官越州，竟喜出望外，越州（绍兴)地理位置上与杭州一墙之隔，航船，骑马如同今天高铁，用不了多少时辰，如鱼得水，两人你来我往，欢场作乐，吟诗唱和，把酒拥伎，互为连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同性恋古来有之，那时称为“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笔者以为，两人发展成基友有一定基础：三观一致，有共同兴趣爱好，仕途不顺，同命相怜，都从中央贬到地方，唐时越州比孔乙己时代开放，现代眼光看，元白“背山”之交无可指摘。元稹对白居易政绩赞不绝口，诗咏：

使君一朝去，

遗爱在人口。

惠化境内春，

才名天下首。

中国老百姓对干部私生活是宽容的，你造福一方，吃点喝点，业余生活丰富点，只要不巨贪，听之任之，况且白居易两手硬，工作生活两不误，诗作数百篇，勠力打造杭州名片，诗词搭台经济唱戏，诗咏杭州，词唱杭州源于白市长，他离任杭州，两袖清风，在老百姓眼里，是个坦荡敞亮，浪漫潇洒，功垂杭城的好干部好领导好诗人。百姓箪食壶浆送别，白居易泪眼婆娑，他诗中写：

耆老遮归路，

壶浆满别筵。

甘棠无一树，

那得泪潸然。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白居易终究要离开杭州了，留下俸禄作为治湖基金，仅带走天竺山上两块石。

白堤已被历史长河吞没，人们还是把西湖中的白沙堤称为白堤。

今年中秋 西湖云遮月，一阵电闪雷鸣，雨点拍打湖水，断珠飞溅，溅起LED彩灯光闪耀湖面，算是弥补中秋无月的缺憾。雨前，湖边人头攒动，雨后，西湖终于静下来，同我悸动的心一起淡然，渐渐禅静。望不见白堤，却看见白老行走其间，击打两块天竺石，如击打玉磬。依稀听到中唐和声——

忆江南，最忆是杭州……

202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