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崇安寺的一二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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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人有句俚语：“一铜钿呒没想造只崇安寺？”意思是连一分钱都没，也敢想造崇安寺！是教训不知天高地厚、不务实行的空想家的名言。这里用崇安寺来譬喻个人难以企及的梦想，可见这个寺庙在老无锡人眼中的无与伦比的地位。

介绍崇安寺的文章汗牛充栋，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崇安寺在市民心里有那么崇高的地位。我从小生长在无锡，也不十分懂得那句经典的无锡俚语中的潜台词。但想到这里至少有乾隆皇帝来过，也赐过匾额。他可是文化皇上，并不会因这里有好吃的味道，才躬亲造访。因此，我尝试想它一定有人文传承上的一二三四五，想解答并把它写出来，以对在脑中存了很久的的崇安寺俚语的潜台词自我作答。

其一，一位高僧，以戒律行。《宋高僧传》卷第十五，宋左街天寿寺通慧大师赐紫沙门赞宁等奉 敕撰明律篇第四之二，〈唐常州兴宁寺释义宣传〉载：释义宣者，晋陵人也。宿植利根翛然出俗，不烦师训砥砺厥心，纳法后孜孜律科时无虚度，玄儒旁综长在篇章。卒问捷给，而禀延陵恭让之风，雅得毗尼之体。初扬州法慎传于旧章，淮甸之间推为硕匠。天宝初，宣敛衽抠衣，咨询弥久，辈流率服。慎且叹赏曰：可畏乎。宣讲终南事钞，请业于周律师之庭。考核尤精，乃着折中记六卷以解之.…，毗陵多出名士，僧有三宣，慧德义是欤。时于江都习业。与会稽昙一闽川怀一庆云灵一同门为朋也。晋陵既有三宣。慎门复出三一焉。江表资为美谈。宣天宝末盛行化导，罔究其终。

该传记中的常州兴宁寺即为无锡崇安寺在东晋至隋唐五代时期的名称。文称兴宁寺义宣和尚在天宝初（ 742年），专程赴长安西明寺跟随周律师学习佛教经典〈终南事钞〉，讲求 清规戒律，为出家人把住重要的人生途径，并写出〈折中记〉六卷，宣传弘扬南山四分律教。正如现代中国佛协茗山法师说过：“戒有防过止非的作用，一般信佛学佛的人，都要遵守戒律，远离过失，才能身心安定，开发智慧，圆成佛道。”佛陀之所以要为僧团和信徒制订戒律，是因为修持身心需要准绳。这犹如一个组织、一个社会团体，大至一个政党，一个国家，都须有规章制度和纪律来保证它的健康运转。故佛经云：“佛在世时，以佛为师。佛灭度后，以戒为师。”戒律犹如佛陀教法的命脉，对佛陀正法的住世是如此地重要。兴宁寺高僧义宣毕生从事于宣教戒律，他在大江南北积极讲授南山律宗教义，受到当时名僧法慎的赞美。到天宝末年（755），恰逢安史之乱爆发，义宣突然在世间消失，大概是在劫难中故去就义了。后来宋太宗赵光义赐额无锡兴宁寺为崇安教寺，大体上与该寺高僧义宣毕生从事佛教基础的清规戒律的教育相关。

其二，两教同驻，钟鼓相闻。清康熙《无锡县志》卷六．廨署：僧会司在崇安寺，道会司在洞虚宫。洞虚宫在东，为东方正教；崇安寺在西，为西来之教。两会居然并肩一地，而且依世俗所理解之方位排列于市中，有天作之合的巧妙。早在唐天宝间著名诗人皇甫冉任无锡尉便作《同张侍御咏兴宁寺经藏院海石榴花》诗：“嫩叶生初茂，残花少更鲜。结根龙藏侧，故欲并青莲。 ”借用花开较晚的海石榴，赞美僧人青白，寺院净土。同样，元代诗人陈方赞美崇安寺旁的《洞虚宫》诗云：“真馆时时到，仙花树树幽。西风寒入竹，北斗夜当楼。颇觉乾坤异，宁为岁月幽。乞分筇竹好，相伴赤松游。”当崇安寺钟楼的晨钟响起，洞虚宫也敲响了道人的乐鼓，钟鼓齐鸣，白鹤祥云，烟霞经幡，殿堂楼阁在旭日的映照下，一片和谐繁盛的景象。难能可贵的是它们相邻为安、香火鼎盛、共谋发展，命运趋同九百多年，实在是有很不一般的地方文化特色。

按明弘治《重修无锡县志》卷第二十四寺观载，崇安教寺在县治东三百步，晋兴宁二年建，名兴宁。或云王右军故宅。宋太平兴国初赐今额。建炎四年毁后重建。洞虚宫在崇安寺东，旧在胶山乡近道场巷。梁大同三年建，名青元。后废，遂徙今地。大中祥符间改赐洞虚观。庆历中火，嘉祐二年重建三清殿。元天历间升为宫。至元丁丑毁。国朝洪武二年道士陈道安、矫大昇渐复前规。洪熙元年，陆静渊重建昊天殿，景泰元年，张拱枢重建三清殿。又雷震、七元、真武、三元诸殿并山门井亭，並龚太冲、钮玄枢、陈守常相次重建，徐玄龄、许真常复加修建。所谓道场不断，庙貌壮观，实在也是两教同人前赴后继，同心协力，功德不易的正气歌。

其三，三教融合，文化互补。儒佛道三教相互融合需要通过各方不断互相交流和渗透才能潜移默化。崇安寺处于城市中心，各色人等交流频繁，尤其是佛教和道教的功德主主要是持儒家文化的官员家属，会不断主动与寺庙的当家谈天说地，以点点滴滴影响教士的举动。如明代嘉靖年间小娄巷父子进士王表、王立道未贵时就常常去崇安寺，即使在京当了大官仍与寺中僧人交往频繁。王立道有《代赠崇安寺住持僧》诗云：“近市开兰若，尘中得静几。钟催城树晓，锡伴野云飞。化俗多传偈，持斋独掩扉。自今身得度，僧法尽皈依。”对寺内的修行及教学工作十分关注并有所影响。

万历间秦燢赠诗崇安寺 僧慧艅禅师。其时，禅师刚从别处徙业崇安寺。秦诗云：“境缚山居闹，心空市刹澄。轻阴团白室，古色暗苍藤。僧供无多品，禅栖共一灯。机来时捉麈，喜听白牛乘。其二云：携得贝多卷，频迁以衲邮。晨钟依阁近，午篆隔帘浮。佛窟尘俱远，香台景绝幽。一枝巢自稳，莫道拙于鸠。”说慧艅和尚迁居崇安寺的决策是正确的，这里虽是闹市，却适合心空有境界的僧人学法和传经。

到了清乾嘉间内阁学士无锡人秦瀛写了一篇《重修关帝庙记》，记述了在无锡县城内崇安寺大殿的西偏，有明代万历中秦瀛八世祖秦燿所建的关帝庙。到他这代已历二百年，都是以世所传的关帝生日集中秦氏子孙致祭，至于今无废。秦瀛听闻祖先秦燿在明天启年间被罢免湖南巡抚，是属吏衡州府同知沈鈇的诬告。秦燿被谴罢归无锡便建了关帝庙，向关帝陈诉冤状。其后沈鈇获罪，相传周倉将军显形其家，沈鈇后嗣几乎断绝。而秦燿后代兴旺发达甲于无锡。大概是因为神灵的昭应。秦瀛认为周倉显形之说是不经之谈。但神佑之使其后代出息则显而易见。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到崇安寺佛教信仰受退休官员的儒家思想影响而增设了关帝庙。

洞虚宫也深受到儒学思想影响，按《东林书院志》，明末与其弟邹期祯一起主持东林讲席的邹期相，曾官至粤西州判，但在未仕前，就在洞虚宫教授弟子，每场都超过百人。当然儒夫子也受佛道两教的影响，邹期相教育中常用静坐法，便是一例。清初有名的十峰居士钱肃润，被打折脚胫终不肯仕清，便是邹期相的得意弟子。

其四，四方分宗，开枝散叶。按明任官九江兵备道的邑人陈幼学作《无锡县梵刹志序》云：“普济基锡于陈公，而僧析于崇安。实与延福、崇福鼎峙，为崇安之隶。”是说无锡塘头镇附近的前汤庵，即古普济庵与东北塘镇的古延福寺、堰桥镇的古崇福寺都是从崇安寺分孽出来的，连寺内的僧人也是崇安寺派驻的。现在这几家寺院中得到恢复的有堰桥西高山崇福寺，东北塘芙蓉山的双刹贤寺即原延福寺。崇福寺恢复于1984年，至今已近40年，经过累年建设，庙貌盛大。双刹贤寺在1997年经无锡市政府批准为芙蓉山宗教活动点，2004年易名芙蓉山双刹贤寺。重建复原芙蓉山十八景的部分景点，以佛像庄严，建筑雄奇为特色，亦蔚为大观。

洞虚宫在明正统年间派遣雷岩龚太冲的弟子范玄机任望湖门外永圣桥附近祠山行宫即张王庙住持。时南京兵部主事、历武昌知府秦夔为他作《羽化雪岩范君墓表》，称他为道流中之楚楚者。他率领洞虚宫徒弟前往永圣桥畔种树筑室，建栖真楼，飞檐翔空、嘉泉绕庭，敬恭翼翼、千灵来居。于是道风振兴，远近向慕。有空闲的时候，他以道教音乐自娱，紫箫吹月，绿笛挥春；有时披着道人的鹤氅，戴着华阳巾，登楼啸傲，一派仙道模样。现在望湖门外张王庙因筑路已被拆不存，反倒是崇安寺洞虚宫原来的地方有修复的玉皇殿和曾为无锡县图书馆钟楼的原洞虚宫三清殿，还有阿炳纪念馆内的雷震殿等残余建筑，保留了旧时洞虚宫局部的模样，较之古崇安寺一无所存幸运了许多。

其五，五轮大藏，道乐非遗。元代《无锡县志》记载：崇安寺有五轮大藏，雕刻精致, 机括工巧，为邑奇观。南宋宰相周必大的《泛舟游山录》记载1167年戊午天申节，食时回次无锡县登崇安寺。说近年因经兵燹，方重建三门、佛殿，其罗汉殿有僧义深，善医多资，造五轮藏甚华。第二天一早，又访刘医生即和尚义深。而中书舍人鸿庆居士孙觌有《崇安寺五轮蔵记》，更详尽地介绍了五轮大藏的建造过程。说崇安寺大比丘义深，为善医名扬吴中。凡有疾病扣门者，不避风雨，不择贫富贵贱；不以在亡为辞，赴人之急欲，救存之如在已。积三十年功德，以故道俗尊重，依怙餽谢。他对自己的徒弟说：我为民治病所得的金帛，应当归之佛事。不能蔵于私室。所以发大愿力，作大因缘。果然自枢宻巫伋而降，都成了崇安寺的功德主。崇安寺本来地位据上，是广袤数百畆，有穹堂奥殿，龙楼杰阁的大寺院。建炎之乱，废于兵火。表里洞然，无尺椽片瓦之遗。这时义深扫除寺院的西南隅，营造所谓大蔵殿。县人承信郎樊仲方，施巨材数千丈，为钱一千万。又听说五代十国马氏作南楚王，有胡僧室刹缚罗，劫五轮寳蔵于长沙闾福院，规模宏丽，为天下最。好事者绘出图纸以传后世，被义深访得。按图索骥，命工建大轴贯其中，创五机轮涌起于地。又用黄金丹砂明珠装饰旃檀，众香百寳装严之极。色身具足相好妙之，诸天龙众地行空飞，诸菩萨恭敬围绕。丹碧相发，震耀大千。人天鬼神所共瞻仰。于是右承直郎髙鳯，印施大藏经五千四十八巻纳之匦中。锦囊象轴、寳奁具叶无一不具，为钱亦八百万。呜呼盛矣哉！古人有言：论事易，作事难；作事易、成事难。如义深一沙门，无尺寸之柄，无族亲扳聮之劳，无相生相死之友。徒以挟方储药，救疗一切诸病于呻呼疾痛之中也，世人之贪皆无欲于其间，尽破赀聚作大佛事。如愚公移山，秉持一心，不入诸相，感通幽明。一时王公大人巨富长者，挥金钱赈廪粟，助发胜縁，以成就最上第一希有功徳。凡土木之工、级缚葢瓦、垩墁丹漆之费，为缗钱一万万。作始于绍兴二十八年（1158）十月，以三十年九月计日而成。功绪卓殊，雄竒伟丽，为三吴诸丛林之冠。总之，这件五轮大藏无疑是佛教建筑艺术的瑰宝。我国现存最古老的转轮藏在河北正定隆兴寺内，是具北宋年间的转轮藏，没有五轮，只有一具。即使比较简约，其存放经书的抽屉和下部的装饰都已损坏无存了。

洞虚宫的艺术瑰宝当属巳经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道教音乐，早在明初状元吴伯宗便有赞洞虚宫道士音乐诗云：“壶山何盘盘，种松几千个。彼美松下人，悠然共云卧。天风清响交，夜月凉阴堕。兴来援素琴，扫石松间坐。一弹舞鹤翔，再鼓流泉和。铿锵古调谐，清绝俗耳破。曲中万籁寂，遥见仙人过。举手招赤松，轻举谁能那。”

到了无锡解放前洞虚宫雷震殿道士阿炳的系列音乐作品，以二泉映月为代表的二胡独奏曲更成为无锡道乐代表作。闻名于世、如雷贯耳，早已为人所熟知，也不必再费笔墨赘述。唯一要强调的是，这些艺术精品都孕育于崇安寺这个大环境，成就于崇安寺这块神奇的地方。

只要想起南宋五轮大藏花费钱钞一万万缗；道教音乐日日吹打，锤炼五百多年，就会掂量出这个地方的正气和珍贵，既有成规蹈矩的基础，又有相互理解的气度，还有文化融合的能力和精益求精的态度，然后锲而不舍 、金石可镂，便是崇安寺的文化内涵。所谓物质不灭，主要靠后人传承。如果反复到此一游，只知道吃吃吃，而对其人文历史，非遗传承漠不关心、一无所知，便真的要落入俚语所说的：“一铜铀呒没想造只崇安寺”的傻叉酸爽了。身入宝山而空手归，买椟还珠而情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