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黑黢黢的房子就像被滋开了个缺口,喷涌的呼噜声一浪紧似一浪。五点钟,许容突然坐起,愣了会儿后他又躺了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久,他又起身;下床摸索了一阵,一个热水瓶都没有。“就像塞了个煤球炉进去”,他揉着嗓子这么想时,眼前浮现的却是坩埚里晃荡着橘红色铁水的画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门外水声哗哗,许容出门往右,走了几步,他又转身朝着水声走去。昏黄的灯光下,冼明禹像个司晨的号手,正一手叉腰,一手举个热水瓶在眉檐前打量。有时候他和老蒋一样,也喜欢把自己的一举一动跟他那颗火花四溅的脑袋卯得严丝合缝,发起病来从不管看到的人怎么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来到老诗人身后,摁住一个热水瓶摇了摇,又提起两个晃了晃。都是空荡荡。他只好去喝自来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猛见一脑袋伸过来,冼明禹“哟!”了一声,随即屁股一晃,撞向许容。许容一口咬住水龙头,继续喝水。冼明禹撅起屁股抖了抖,转了几圈后像磨盘那样抡了起来。许容听到身后稀里哗啦的钥匙声不太正常,赶紧往边上闪。冼明禹一屁股撞在水池边上,手上的瓶胆纷纷扬扬,碎了一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梗着脖子喝下一口水。“打鬼,也不怕把我牙齿崩飞!”他拍了拍老诗人的肩膀,“再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再见夏时制!再见,四点钟!”冼明禹指着月亮,模仿老叶的声音叫了起来,“一个卵蛋挂天边,老子想偷来煮面。玉帝哥哥不同意,扯起裤子一溜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冼明禹文思泉涌,其才情就像蛰伏在水龙头里的水,一拧就来。许容不确定他在说什么,几口水下肚,那些发散的睡意很快就聚集成了压实他脑袋的大石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什么时候回去?”冼明禹关上水龙头,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玻璃渣,又拎起了一个热水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睡到什么时候。”许容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往回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的瓶胆被我刷爆了,你跟他说一声,他再发疯也不可能追到我家里来!”冼明禹摇摇手上的热水瓶,侧耳听了听,“这只好像也不正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要把我的刷爆了,”许容对脑后挥了挥手,“写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用写,我哥的‘四院’已经开到了你家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转过身,靠墙停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接下来还会有‘五院’、‘六院’,”冼明禹放下热水瓶,抚摸着脖子上的白斑往前走了两步,“我哥野心非常之大,说要开十二家‘衣院’。我看他现在花衬衫,蛤蟆镜,皮鞋擦得嘎嘎亮,我复读的钱是不用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就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终有一天,你会在他身上看到一个有钱人对贫穷的渴望:住木屋,吃土菜,厌倦纸醉金迷,喜欢荒野求生,还动不动就想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散得戳卵精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来你家要出两颗文曲星,一个大诗人,一个小托尔斯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哈!老蒋都没有你会想!借你吉言,小托尔斯泰叫我暑假去‘四院’看店,你有空就来坐坐,一起吃药,一起下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好个屁!你根本就没听清我说什么。”冼明禹提高了嗓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跳棋下得还可以。”许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我们下跳棋?岂不把进店的人笑死!”冼明禹举起小拇指朝许容屈伸着,扭起屁股画了一个圈。“你最好带只鸽子来挂在‘衣院’门口,等衣服卖得差不多了我再把它炖了去——捻鼻、拔毛、开膛破肚、斩脚剁头,再炖上七七四十九分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冼明禹说这些话时咬牙切齿,配合着各种手势。专家说的没错,凌晨四点确实是最容易发病的时间。许容叹了声气,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就听见冼明禹唱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做好事,真快活,真快活呀真快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用的是《小蜻蜓》里的调子。可能是因为夜幕还没扯开,或者是这调子本身就有点让人失魂落魄,在他鬼声鬼气的声音里,许容恍惚看见一只拖拽着大尾巴的东西在青砖素瓦上飞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真快活呀真快活!真快活呀真快活……”老诗人的舌头上就像装了个马达,唱得越来越快。到寝室门口时,许容回看了一眼:冼明禹摇着细细的尾巴,地上的热水瓶正陆陆续续地往他的背上爬——呵……太平有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嘭!”瓶胆爆裂。鼾声突然沉寂。许容昏沉沉地倚着门框:水急遽止步,蜿蜒着黝黑的身子往窗外退缩。他对着一堆裸露的东西闻了闻。桌子、箱子、床板和影影绰绰的石头,都被抽离成了薄薄的纸。他蜷缩在河床,像一张图片重回到了纸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2.</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十二点多许容再次醒来。他还是感到口渴,最先听到的也还是水龙头那发出的声响。他希望床上还有谁,看看,没人。老蒋走时梆梆地敲着脸盆,还把床掰斜,似乎想把他倾倒出来。小柳则用舌头叭叭地击打着下颚,弹击着他的脑门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何日——君——再——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幸好两人折腾的时间都不长,没几下就走了。许容望着地上的脸盆,觉得自己当时挥手抵挡了几下;也可能一动没动,就跟鬼压了床一样。再也不能招摇吸睛了,站在围墙出口,老蒋肯定就像他家的黑虎,搔首弄姿地看看东,看看西,然后就“汪”地一声笑出了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往车棚那看了一眼,还有四辆车,就像丁丁清楚对家手里剩下的是什么牌一样,他也知道这些车是谁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他还是认错了。自己的车也在那,轮胎鼓鼓。蛇王看上去对谁都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做事倒还可靠,叫他去补个胎——打鬼!坐垫又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加加拢,这是许容第三次丢坐垫。第一次是跟卞军去看电影,在影院门口丢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霹雳舞》前两遍都没事,看到第三遍就丢了。卞军对马达那个“擦玻璃”的动作很着迷,要是他放肆点,也像过道上几个神经病那样边看边跳,说不定早就学会了。瞎子都看得出来卞军不是跳舞的料,他的脖子硬得像锄头柄,手和脚都跑到珠峰上去了,脖子还挂在大本营。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件事就要去做,管他是不是这块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二次丢坐垫是因为老蒋骑他的车去喂赵校长家的鹅,把车扔宿舍那过了一夜丢的。这事说来话长,一开始许容认定是老蒋弄丢了他的坐垫,可是听了潘sir的一番话后,他又有点捉不稳到底是谁弄丢了坐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的习惯就是罔顾事实。撸别人的裤子他说是好玩,家里的一条乏走狗他叫黑虎,以为全校的女生都对他流口水,真等老叶找上门要帮他“牵线搭桥”的时候他却光想着逃跑,沈校长、赵校长开动员会那天要他洗几个碗也简直是要他的命,答应好的事情全不作数,诸如此类,他几乎每天都能架床叠屋,变着花样翻新。永远不要跟老蒋谈什么认清现实、保持理性、回到正确的轨道之类,跟这些道理唱反调就像他家的黑虎从不开门揖盗一样,都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活态度,所以这次他也不说赔坐垫的事,反而煞有介事地跟大家探讨起了他的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事要怪就怪赵校长那个读大学的外甥喽,他争风吃醋,把同学的脸给扎花了,赵校长要率几个人去处理这事,就拜托老叶喂鹅,喂了不到一天老叶觉得考验人的时候到了,就盯上了我。我一听,脑袋一懵就进入了飘飘然的状态,两年来我日思夜想都想拍老叶的马屁,现在机会终于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叶把我领进院子,任务还没交接完我就喜欢上了那只鹅。很奇怪,有些东西你喜欢是一见钟情,有些东西却是你一开始很讨厌,后来才喜欢上的,比如这只鹅,我做梦都跟它进行过激烈的打斗,比如阿兰·德龙跟茜茜公主,一个法国人,一个奥地利人,彼此语言不通,脾气不对,一开始他们根本就没有对上眼——还有些东西是我们一直都把它当空气,后来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才喜欢上的。比如,梅超风跟一位家有仙妻的横粗短胖人士流落到一个荒岛,整天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就很有可能你爱我我爱你,一起练起了九阴白骨爪。我对老画家就属于第二种情况,初次见他戴破草帽,甩着屁股晃啊晃,隔着两万米我都能闻到他的臭味,后来发现捶他几下、踢他几脚、骂他几句都没有关系,我才对他越看越欢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跟喜欢不喜欢没有关系,我只能说这是因为你警惕性高,听到了四院又要砌墙的风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打住,言归正传!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我们如果有点耐心,就会去把他们一一归类,可是在鹅的眼里,它遇到的牛鬼蛇神、花草虫鱼,一律都是可以用它那锯齿状的嘴巴来格式化的东西,它们的终极之路无非都是噗地一声,化作一滩粪便。我们都一样,牛顿、爱因斯坦、大诗人、大画家,在它眼里都是可以格式化的一滩粪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也就是,无论你怎么上蹿下跳,其下场都已经注定。”老画家嬉皮笑脸地又岔了一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聪明!鹅的胆子为什么那么大?它的大视野、大格局和大观念完全超越了我们人类!想到这里我就跨越了种族界限,跳出了动物进化的历史脉络以及人类发展的条条框框,就一心想要教它说话。这种心思我原来跟它搏斗的时候没有,等到老叶把我带去,天时地利人和,我忽然就醍醐灌顶,领悟到了。所以,教鹅说话这事尽管是错的,但做这件事的人绝对没有错。结果,上课的铃声催了无数遍,我还在教它学‘你好!你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这种病迷惑性很强,明明是铁匠铺卖烧饼,你还以为是在做正经事。”丁丁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说到了点子上!”潘sir插话道,“一个人裤裆里挂镰刀,自作自受,我们轻易是看不出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的特长是无病呻吟,发病突然,像这种教动物说话的念头,即便是他家黑虎当初年轻貌美,处在摇头摆尾的鼎盛期他都没有动过。他提提裤子,笑嘻嘻地环顾着四周说,“追根溯源,丢坐垫这事还是因为许容本人,他把车借出去后也不问问我还没还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冼明禹举起马桶杯,望着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说:“唉!有人喜欢给自己胡乱射出的箭画靶子,就算画个正中靶心又怎样?出发点就是错。有人喜欢给自己立牌坊,就算立得再高大又怎样?自娱自乐都算不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要说追根溯源,你小时候肯定得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得你个骨头屑,不要乱掉书袋!我要得过什么,你的包皮早被我割掉了一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冼明禹听罢一口水吐回杯里,一股水柱激荡着杯里的茶叶上下翻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捶了冼明禹一拳,紧接着又后退了两步,说:“我从小被鸡啄过,被鹅拧过,被狗咬过,被妈追过,有一个完整的童年。长大后身心两健,看雾是雾,看花是花,除了撸别人的裤子一撸到底,其它坏事我也都知道留两手,如果你确实有需要,我今晚就给你拆蛋,明天一大早再帮你把剩下的包皮割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谢天谢地!”老画家说,“你正常就是我们大家的福报,就怕有人趁着病要我命,把我骨头都捶散了我还没有地方说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放心,吃蓖麻子我也知道嘴麻,要是我头脑有问题,十多年前我就被毒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辈子我不考上大学是不要想镇住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话说回来,高考近在眼前,按理说我不应该脱裤子放屁浪费时间,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跟一只平时恨不得一脚踢飞去的鹅共情共鸣老半天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大视野、大格局,还有大什么?感觉就像一马桶塞捅下去,哗啦一声天亮了。把发病说得这么神骨卵气,真是不捅不知道,一捅吓一跳!”潘sir对着门框边的破镜呵了口气,开始撩起脑袋周边的毛发给他的地中海‘铺草皮’。这是他每天要做的工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说是因为什么?”老蒋望着潘sir的背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潘sir薅起几根毛发,对着镜子又呵了口气,“要我说,一个字,贱!你不要不服,老叶一个媚眼就叫你骨头发酥,以为迎来做稳了奴隶的时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迎你咯骨头屑!”老蒋撸起袖子往潘sir那走了两步,“老叶肯定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天天往他家盘的东西会是一条五步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说话会口吃,谈天要脸红,娇嫩老实,非常之可爱的五步倒。”冼明禹合上诗集,卷成了筒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我还是喜欢胖子掉书袋,一开口就古里古气。”老画家拍了拍冼明禹,伏在他耳边说,“五步龙锄死泡酒最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诗人比了个剪刀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对“二老”投去赞许的眼神,随即恳请各位参考他的平时表现:“我虽不是欺男霸女,但也差不多是和尚戴伞无法无天,以前好几个老师都夸我是掉进鸡窝里的秤砣,如此铮铮铁骨怎么可能贱得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潘sir拢着嘴咳嗽了几声,“我补充一下啊,刚才有一种情况你没列完,就是有些人我们是一开始喜欢,后来又讨厌的,比如凿壁偷光的匡衡,小时是榜样,长大后却成了贪官,还有汪精卫,我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就你,不要我们我们,我们都谈到了一九九七,你还在琢磨凿壁偷窥!”老画家捶了一下胸口,“我跟大汉奸不共戴天,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来气!要不是他打鬼子哪里要得了八年?历史书起码要薄一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要怪就怪日本鬼子,没有汪精卫,还有王精卫,江精卫。”冼明禹说时把诗集扔到了窗外,“不过,我也从来没喜欢过汪精卫,他就像犄角旮旯里的土豆,无时无刻不在变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看看小柳,又看看冼明禹,默默理了理飞机头。一块破砖头的用途他都能穷尽,列举这点小事居然留有遗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潘sir打理完毛发,转身拍了一掌,说:“谈正经的,老蒋刚刚说追根溯源,但他追到的都是表象,我现在要正本清源,透过现象看本质,告诉你们到底是谁弄丢了坐垫!我去煨膏药的时候,老叶跟我说过老蒋这种教鹅说话的事,说他这是得了一种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说就你说,是个人都知道我帮老叶喂鹅,他怎么会说这种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要激动!”潘sir嬉笑着走近老蒋,“不要搞得跟蔡桓公一样听不得一个病字。好,那就我说。我们百分之七八十都有病,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老叶足智多谋,他叫你喂鹅就是帮你治病,既然有化疗,那就有物疗,理化不分家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晚上我陪你去煨膏药,顺便请教一下老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叶老师,我有病啵?就怕你没胆问。”小柳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哦!”潘sir拢起大拳头咔嚓咔嚓地压着骨关节,“什么病都没搞清楚,你跑去请教什么?等你搞清楚了我们再手牵手一起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画家,我劝你闭嘴,想活到一百岁你就多闭嘴,少惹我!我有一撸到底的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一个要考大学,要成为天之骄子的人还口口声声要脱别人裤子,这也只有我们听麻木了才见怪不怪,你要是在公交车上这么一喊,我估计车上的眼珠子都可以扫一畚箕!”潘sir说时突然将老蒋拽到身前,将十根棒槌般的手指垂在他胸前晃荡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没料到潘sir会这么粗暴,他缩着脖子呆愣了片刻才屁股一撅,把他撞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尼采说天才就是一种病的名字,它与精神病就隔一扇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什么时候说过?万一是防盗门呢?”丁丁终于扯直了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他满头大汗,对着潘sir的脚吐了口唾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要杠!”潘sir赶紧跳开,“得了病也要学会跟它共存,听到我说天才都有病,老蒋现在心里一定美滋滋的,‘呵!妈拉个巴子!幸亏老子也有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抓了个拉力器在手里拉着,没有搭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继续!”潘sir笑眯眯瞥了一眼老蒋,“你得的这种病有个洋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它也可以用来解释老师为什么容易受到某些学生,特别是顽劣学生尊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放屁!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我读初中的时候,跟老师打架的都是不读书的学生。”丁丁说罢把手里掂着的石头往桌上一拍。这个举动把坐在桌旁的冼明禹吓了一跳,他一把抓住马桶杯跳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读书不代表顽劣,跟老师打架那叫恶劣!你不要老打岔。打个比方,取经路上,唐僧没少让悟空遭罪,通常我们对加害方都是又恨又怕,可是一旦他们加害的手段超过了一定程度,搞得我们不想活又不敢死的时候,我们就会去接受并巴结对方;这时只要加害方对我们稍微好一点,我们就会感激涕零, 做出类似于教鹅说话这种花团锦簇的事来。老蒋潜意识里对小时候脱别人裤子的时光的留恋也恰好说明他对当下的不满,心理学上的事他不了解,依他的性格,不了解还好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倒也是,老蒋重情重义,一旦有了理论依据,他就会重操旧业,追着跟我们分享美好时光,到时不要搞得我一百米跑出了脑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胖子!”老蒋指着冼明禹警告道,“不要阴阳怪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所以,孙悟空的尊师重教就是紧箍咒索命的结果,”潘sir继续道,“一旦唐僧不念这个东西了,轻飘飘来句,‘悟空,师傅错怪你啦!’他就恨不得撒娇承欢,把命献上。放眼世界,北约、华沙里的一些国家也都是一群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它们长期跟美帝、苏修混,一面受压榨,一面又产生依赖,进而自愿成为它们的打手,时刻准备着乱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哈!这么理解尊师重教我还真是头一回听到!四院如果是五线谱做的,潘sir的神经绝对是四院的承重梁。”老蒋翘起蒜鼻,眉飞色舞,看得出来,他沉浸在学习新名词的快乐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照这种说法,复读五年,最应该撒娇的是你。”丁丁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可惜老叶没叫到我,要是叫到我,我就不会爬回寝室,干脆搬到鸡窝里去陪读!”潘sir满口笑音,一簇鼻毛迎风飘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有点好奇,”小柳说,“既然受压迫这么深,又都得了外国佬的病,要是老叶同时叫到你们两个,你们会不会把喂鹅的事丢一边,先打一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从理论上讲很有可能,但从实践上讲又不可能。首先,争宠卖乖的尺度因人而异,其大小也由老叶的喜好来决定,最终尺度小的会审时度势,服从尺度大的;其次,老蒋虽然看上去像小母牛坐灯泡,牛逼闪闪,但是鬼都看得出来,他还打不赢我,如果他能打得赢我,恐怕我早就被他踩在脚板底下搓成了辣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死了还好,就怕一觉醒来,裤裆里多了‘到此一游’四个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听到冼明禹这么说,哼哼两声朝他走去,却不提防潘sir走近来夺过他手里的拉力器往上铺一扔。老蒋爬上床,拿过拉力器继续拉。潘sir则继续侃侃而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种病具体到老蒋身上就特别清楚,他的梦想是找个美女,趁早把事办了,我的是家里的棺材板能天天卖个精光,胖子的梦想是搞个作协主席当当,许容的是穿上紧身衣,戴上铁壳帽,骑车得第一,来金、来火的梦想是运钞车上能掉捆钞票下来——祁家两兄弟坏得很,看见癞蛤蟆都想捏出尿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你以后肯定会捋清头尾,有升官、发财的想法,但目前我们都清楚,你满脑子都是红袖飘飘,天天盼着竹竿掉到脑壳上。可是每次你刚一起劲,老叶就把你打回了原形,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我们只要想想铁匠师傅把一根通红的铁棍嗤地一声浸到一桶冷水里去就好理解了。想找不能找已很痛苦,老叶却是要你想都不要想,这难道不是要你的命?老叶说他最喜欢踩踏萤火虫,当他箍紧你的脖子,把你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只怕你脑袋里的精虫都被他擦得一条不剩了!只是你当局者迷,还一天到晚癞蛤蟆跳楼,冒充蝙蝠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绝!潘sir,有人不喜欢你,我就很喜欢你,因为你总是有一说一,裤裆里兜不住屁——”丁丁搓着脚下的一个笔套,冲老蒋眨着一只眼,关心地问,“再呆个把月,你会不会死给老叶看?现在我倒是担心你会扑通一声跪下来说‘我该死’,你也知道,我对你一直都是一等一的崇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可能!”冼明禹拍着桌子说,“我们要支持老蒋做梦,支持他做大飞机、大火箭,还要支持他做人造月亮、做人造美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红光满面,扒着窗户默默远眺。窗外的藤蔓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他双目迷离,两脚扑朔,似乎觉得它们很有魅力。一堆破东烂西从倒伏的野草中暴露出来,几块亮晶晶的玻璃照在了他的蒜鼻上。天赋难违,鼻有灵犀,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老蒋一口气打了好几个滚烫的喷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病由我不由天!”丁丁又举起石头往桌上一拍。老诗人手疾眼快,一把抢过扔到了窗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潘sir张开大手在头顶啪啪拍了两响,他那几捋刚牵引成型的毛发顿时走势诡异地震荡起来。他垂下手臂时突然拨了一下丁丁的肩膀,丁丁一个趔趄,直扑他的怀抱,却还来不及嘤嘤两声就又被推了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难得有人把老蒋撸得冒火星,今天我就一撸到底。这世上有人石头多,有人规矩多,有人计谋多,也就是说,有一天老叶画风突变,他放下劁猪刀,亮出大金牙对你招了两下手,‘来咯!来咯!’你以为他对你笑了,仅仅是以为,许容的坐垫就不见了。至于为什么,就是因为一种外国佬的病在作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潘sir最近疯狂迷上了提肛,站着提、躺着提、说话提、走路提,说这样可以凝心聚力,提炼出对付高考的精气神。可他毕竟是初学,收放还不是那么自如,一旦操作不慎,往往就有屁滚尿流之声倾泻而出。这个声音植入到他的宏观语境中当然违和极笃,即便如此,他的这番话还是让许容心甘情愿地以为坐垫丢的恰逢其时,不丢就简直对不起老叶的教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3.</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此前不久,许容捡到一本名为《火柴盒里的租客》的诗集,他沮丧地发现他的认知能力几乎为零,动辄就会错过诗里的一些秘密。比如,看到一句“我们都会发着光死去”,他想到的不是火柴棍,而是老叶脚下一堆碾作泥尘的萤火虫。看了评论家的解读后,他才发现即使他想到了火柴棍也不对,别人想到的是“载体与客体”“火葬场”“核战争”“进化链”“变异与变态”“生命与星球”等等——同样是无中生有,无论是立意还是境界,不同的人说出口确实有云泥之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并不想顺着评论家的意思往下潜,可因为好奇,他不但牢牢记住了他所看到的,还像个被扔到木桶里去清洗的布偶:翻滚一阵后焕然一新,自己的想法也了无踪影。这种猜谜般的阅读体验是其它文体通常不会有的,结果还没等他从木桶里爬出来,他就料到自己会像个傻子被嘲笑一通。幸好刊物里几个好看的句子还能给人带来一点回味,有空最好再欣赏一下,可惜就在刚刚,冼明禹把它给扔到了窗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意外的是,里面还有一首曹老师的诗。诗的题目是《一天没吃饭》,字很好认,寥寥四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C先生举着火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点燃了一支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把它掐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评论的人说他写出了“相看两不厌,惟有一支烟时的凄惶与落寞”,及“一个追求精神食粮的人在踽踽独行时的痛苦和煎熬”,那个“饭”字不能通俗地理解成米饭,可以是一花一尘、一草一木,也可以是浩瀚人烟、宇宙星河,还可以是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时光简史,等等。另外,诗中看似简单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双关的意味,像“把它掐灭了”,说的是香烟吗?“应该是,似乎又不是,知秋先生好像话中有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高瞻远瞩的C先生是曹老师吗?许容以为,他表达的意思应该是一个人从荒野跑到城里来求助,那个栖息在楼里的人不但对他的饥饿无动于衷,还想把他手里仅有的一点温暖也给夺走。曹老师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借鉴了电影里的蒙太奇思维和唐诗中互文见义的修辞手法来烘托他一天没吃饭的窘境,并熟练运用“明引”及“暗引”来铺陈“火把”“烟”“窗外”等意象,其技巧大概率是受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种说辞的启发。可惜这些事实评论里一概未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跑去请教曹老师。曹老师高兴了片刻后忽然脸一紧,说举火把的人和房子里的人是同一个人,那个评论就是他自己操刀再以别人的名义发表的。“都是瞎搞的!”曹老师扔下这句就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太谦虚了!白纸黑字,皇皇一本,冼明禹做梦都想跻身进去跑马溜溜的地方,怎会容人“瞎搞”?不过也奇怪,如果同一个人,他在家里举个火把是什么意思?家里不备个打火机吗?曹老师恐怕跟赵校长一样,“有时候灵感一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曹老师的话意味着假如是考试,对这道题的分析他将是零分,许容有点不甘心,就去请教冼明禹。老诗人很兴奋,一眼就看出了曹老师这首诗“剑走偏锋”,开创了一种新的“无头体”:它貌似朴素的堆砌,其实无论你用哪一行做首句去循环着读都可以,而且它还可以打乱读、跳行读,“自汉唐以来,各路诗人在十几万汉字里斧削斤斫,搜肠刮肚,他们都没有想到过这种骚操作”,“由此获得的体验也别开生面,各各不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就严重了,这首诗已不仅仅是一首诗,它简直成了文坛一个大事件的导火索。老诗人的意思是曹老师这首诗可以闭着眼睛,想怎么读就怎么读,这对于老蒋姑妈家那个八岁还说不清楚话的小宝贝和那些一进幼儿园就需要苦背唐诗的小朋友而言,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杨秀清受到天父的蛊惑时张口就来,但大家不管他的话如何颠三倒四,结果都很受用,难道朦胧诗在中国的出现也是早就有的事?诗坛这种“无头体”事件的出现,难道不应以“观止体”或“知秋体”来命名才显得更加隆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对此,冼明禹稍加反驳后又以顾城的《一代人》被评论家像泡发一小撮木耳一样搞出一堆的东西来为例,说诗人们充满玄机的脑袋一旦“沉浸式爆棚”,就会疾风暴雨,受命于天,说出类似佛家谒语的话来,这就需要我们抽丝剥茧,巧盘机锋,从而去接近他们真正的意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脑袋嗡嗡,眼前出现了一条蛇在吞噬自己尾巴的画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仅如此,老诗人又说,这首诗中至少有三个人没吃饭,一个是站在窗下举火凝望的人,一个是抽烟生闷气的人,还有一个是喊叫着“把它掐灭了!”的女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突然觉得,”许容插话道,“曹老师表现的是地下党接头时的场景。那个举着火把的人万一是诱饵呢?楼上两个人的言行就像演电影一样,再现了革命年代大家苦等的接头人出现时,那种紧张又谨慎的画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错误!”老诗人斩钉截铁地说,“它是借用城市化进程中,乡下人被城里人弄得五迷三道,传统的家庭观念受到冲击这种事,来表达恋爱中思而不得,得而不惜的主题。曹老师一天到晚教育大家作文的主题要积极向上,他跟你敷衍几句是有原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要看懂一首诗真是太难了,避开了诗人挖的坑后,我不但分分钟就要打倒自己,还要连线老天爷去搜索他们脑波里不知有没有的频道。我如果天生羊癫疯,是不是更容易跟诗人们的想法同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要乱扯葫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么,如果借用诗里的两个东西,用《火把与香烟》做题目是不是可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这么一说,老诗人可能是想起了他之前也想改标题的事,支着下巴说:“首先,这两个东西在诗里叫意象。这个基于饭的标题意味深长,不能换。不吃饭不是因为不饿,而是因为抗拒,抗拒城市套路,抗拒农耕生活。你呢,看到肉末菜花汤就想换碗,看到人民大会堂就想换柱子,这不是惯性思维,是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说,到底是谁一天没吃饭?”许容问。老诗人满意一笑,拍拍屁股,答:“三个人都有可能,读诗不是做数学题,它打不烂,打烂了也不会璺到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哭了半天,不知道谁死了,现在的诗是不是也是看个半天,不知道讲些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按现在的标准,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好诗,看个三年你就会领略到其中的奥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诗人答非所问,如果是考试,他肯定也是零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像很多人一样,见到那本书之前,许容也认为现代诗老少咸宜,没有五言七绝四六句中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我也会”:无非就是在一段文法不通的话里塞几个比喻句,再用分行、跳格来设置些阅读障碍,从而达到“流而不氓”的目的。可是看了这本书后,他的想法有了变化。这些跟曹老师平时说的起承转合、平平仄仄没半点瓜葛的东西,跟“远远的街灯明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之类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他们不但在构建一款小众的码字游戏,还想方设法要把话说糊涂。这个游戏的最高级就是看谁能一本正经地把话说得最语无伦次,最不着四六。受三十六计中“借尸还魂”的启发,一个人如果多看点《天师斗僵尸》之类神神鬼鬼的书,其对现代诗的理解肯定大有裨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此前的诗一直都适于诵读,到此却戛然而止,假如可以,他们应该更喜欢用莫斯密码来书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些兼具颠三倒四和无病呻吟天赋的人,在把他们荒诞的想法兑变成文字后,已经不再去觊觎缪斯编织的那顶桂冠,反倒更乐意被当个哲学家或思想家来看待。在担心读者在他那点文字里羁留的时间还不够久的同时,他们可能还想当个化学家:就像古代术士把阳光密闭在地窖里想提取出金子一样不可理喻,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淬炼每个字的最大密度,以便它们能更迅速地滚落到每位读者的喉管里。从既成事实来看,他们确实让受众达到了半死不活和腾云驾雾的目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作家不避讳对他人文风的敬仰与模仿,诗人则唯恐避之不及。他们看上去惺惺相惜,动辄就聚集在某个节气里狂欢,实则他们就像是呆在银河系,彼此隔着遥远的距离。这导致他们字里行间的热情时时散发着小家碧玉般的孤芳自赏和鳏寡孤独似的自怨自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世界有那么多需要散发的人,诗人们如今已无需通过饮酒作乐、悲春伤秋这类古老仪式的刺激就可以尽情释怀,只是这种本来神神秘秘的文体在参与者众多后升级迟缓不说,还大有你会我也会的趋势。结果,就像老蒋对一块破砖的用途说得越多越兴奋一样,诗人们对一首诗能赐给读者多少臆想也越来越有类似情结:只见他们高举拦网,念念有词,把读者往某个不宜存活的地方驱赶,直到瞧见众嘴翕张,吐出一堆泡沫才一哄而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即便清新如此,它们一旦回归到整首诗里,仍仿佛一个熟人出了房门即投奔到了江湖:笑容没了,面具有了,顿时就朦胧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恰在此时,潘sir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把一个陌生的名词给说的一清二楚,这让许容那个糊涂的脑袋一下就恢复了正常。潘sir在吹牛方面无疑已经遥遥领先,他的话说明尊重老叶总没有错,两年来只有他在勤勤恳恳地陪着一堆神经病四处翱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4.</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换一个坐垫要八块钱,许容当时听从修车人的建议,省下一元,十五元买了两个。多余的那个放在龙容那,她当时还笑他杞人忧天,说干脆模仿毕加索再弄个车龙头来,做个牛头挂墙上算啦。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她那个脑袋虽然能很快背下《季姬击鸡记》和《施氏食狮史》,但对自行车坐垫也会有人拿这种事还是没有半点提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往铁管里看了看。嗬!还有五块钱卷在里面。他把车倒过来晃了晃,一分不多,确实只有五块。难道是老蒋丢了坐垫又急着要跟老画家双飞,就把他的给拔了?一个人如果没有点良心打底,是做不出这种盗亦有道的事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槐树下,两个人握着手上下摇晃,正在深情道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个说,“我高度重视你我关系的发展,我愿同你一道努力,推动我们的关系不断迈上新台阶”。另一个人两眼红肿,结结巴巴,“一片冰心在玉壶,将来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道路如何曲折,我欠你的三十三块是一定会还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高兴地望着他们,感觉手里也像丁丁那样掂着个石头,掂着掂着就嗖地一下飞了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走廊上乱七八糟,来金、来火兄弟俩的棋盘也扔在那。二楼的扶手上垂着一张床单,上面写着些大字:“一门同气饮风雨,三班六房出草庐”,看了一会儿这几个字后,许容回到寝室把垃圾扫了扫。老蒋的床底下还有一张五两的饭票,他扫帚一挥,把它随一堆垃圾给扫到了门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槐树下那个硕大的蛛网还在软绵绵地飘荡,绿叶蓁蓁,阳光密布,隐藏在树木里的年轮就像从皴裂的树皮和树痂里正冉冉升起。好看的树都很能催眠,那个做“南柯一梦”的人就是在这种树下睡着了吧。许容望着昨天还拥挤不堪,如今却空荡荡的寝室,忽然想到了“房间”这个词。关上门,在此安安静静地睡两天就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十二点半,他决定先去吃些东西,再去书店消磨一点时间,等龙容的父母上班了后再去拿坐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清汤还是二毛五一碗。书店里的女柜员头枕胳膊,小臂支起,半边脸上盖着一本书。她的另一只手贴在身子的右侧,四截手指散落在柜台的边缘。里面静悄悄,门口像撒了一张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书店,缤纷的封面、有趣的书名和各路作家的名字,看到这些,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作家。外面热气腾腾,里面安静清凉,要是有个凳子坐坐,可以翻看一阵就好了。许容弓着背,隔着玻璃东瞧西看打发了半小时,直到女店员一只钉了铁掌的鞋跟哒哒地敲个不停他才离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书店对面是家邮局。穿过人行道右拐几步,许容刚要进去,一个留着山羊胡,胳膊下夹着两本邮集的人突然冒出来,问他要不要买邮票。他看了眼这个邮贩子,那个邮贩子也看了一眼他,都马上认出了彼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邮贩子有许多崭新的五六十年代的邮票,齿孔都极不规整,他说这是因为苏联老大哥不肯提供打孔设备造成的。经过他的蛊惑,许容省吃俭用,在他手里买过四五十张邮票。其中有两张面值“八百圆”的邮票,一张是纪念志愿军出国作战两周年,另一张是纪念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齿孔并不是粗制滥造极不规整,而是连孔都没有,完全像是被训练有素的啮齿动物给咬断的。他没有见过真的,虽然怀疑,但还是因为喜欢那些图案而买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笑着摇头,直接进了邮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左边靠墙,那个梯形的玻璃柜还在,玻璃干干净净,里面的邮票簇新成套,纤毫毕现。就像原来一样,隔着玻璃他都像能闻到里面油墨的味道。两年前,为了获取店员们一个客气的态度,他会买一本集邮杂志,以便在这个充满幻觉的地方能不尴尬地多呆一会儿。那时的他面对玻璃柜时就像中了邪:看一眼,失魂落魄,看两眼就百爪挠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现在他再也不用为没钱买邮票而羞愧了,也不会再为了喜欢的邮票而流连忘返。那个读高一时总想往邮局跑的人,就是现在这个轻轻松松走出邮局,对邮票已经没有了任何念想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事好像有点奇怪,走出邮局时许容回了回头:确实,半点留恋都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5.</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阳光热辣,白云蓬勃,一点半,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行人步履匆匆,骑车的人闷闷不乐地扭着腰和屁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树汁流淌,蝉声鼎沸,这些一出土就兴奋得大喊大叫的怪物,它们的肚子里就像藏着个扩音器,即使精力不逮,也要整出一点动静。许容站在梧桐树下凝视着行人。一个年轻人横穿马路时衬衫挂在了护栏上。一个老人提着两袋东西站在人行道上喘气。一个女孩牵着一只卷毛狗停在他面前,他看着它的两道泪痕,它叉开腿撒了泡尿。尿液四散,人来人往,陌生的面孔在眼前簇拥又分离。看了一会儿后,他去边上的报刊亭买了份报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站台的凳子上坐着一对男女,女的头发凌乱,病恹恹地靠在男的肩上;男的一只脚曲在凳上,下巴抵着膝盖,呆呆地望着那些等车的人。他的腮边也有一颗老蒋那样的黑痣,不同的是他的痣上飘着四五根细长的黑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声喇叭乍起,一辆公交车冲了过来。它像根巨大的磁铁,头刚进站,尾巴还没甩正,那些等车的人就被吸了上去。连同那个昏昏欲睡的女人,也猛地挺起脖子,手脚一阵乱晃后拉直身体贴上了人群。那个男人慌慌张张,在骂骂咧咧地找被她踢飞的拖鞋。许容把跑到他脚下的拖鞋踢了回去。人太多,车子发动时这两个人都撤了回来,又恢复刚才的样子坐在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售票员扯着嗓子喊:“往里走!往里走!”直到一个人从踏板上跳下,门才关上。“这是把人往炉子里赶啊,都不肯往里走!”跳下的人悻悻地说。“我要是有太上老君的裤腰带,就会连人带车一起捆走,每天进个车门都像泥鳅钻洞一样,没有一身的黏液根本不要想进去。”一个匆忙赶来的人接了一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人说话蛮有意思,许容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报纸上没有高考的消息,许容用它扇着风。身旁的曲腿男忽然说想看看。许容把报纸卷起扔了过去。他勾起身子去接时,那女的突然叉开四肢“啊!”了一声,然后从座位上翻了下去。她坐在地上按着腰,哎哟喂地叫了起来。男的连声埋怨,说要五块钱买膏药。拿钱后女的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跟那男的消失在了邮局旁边的弄子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捡起报纸,当他坐在后座上往龙容家骑的时候,有一阵子他摇摇晃晃,都没怎么想这是要去拿坐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6.</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回到家时,许容发现村里正在闹猪瘟,一只只散养着的猪看上去挺正常,可它们走着走着就会四肢僵直,一头栽倒在污浊的水坑里或者马路上。那些跑前跑后的狗似乎能判断出哪只猪会倒下,结果也往往是它们兴奋地围着的那只猪会倒下。见猪倒下,狗会突然停止吠叫,围上去嗅一阵,这时就会有人吼叫着跑来,用铁钩勾住猪下巴把猪拖走。猪的皮肤在地上摩擦后血迹斑斑,暗红的皮肤就像被人用铁铲狠狠拍过。两旁的狗见状前呼后拥,又是一阵骚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村子里是一派过节的景象,小孩子们推着铁环跑来跑去,一路哦哦叫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猪、猪、猪,头大脖子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肚皮圆滚滚,屁股胖乎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也有唱“屁股圆滚滚,肚皮胖乎乎”的,两派小孩互不相让,除了用铁环套猪脖子决定听谁的外就是比哪派的声音更大:只要有个领头的小孩拿腔拿调地喊一声“圆——”或“胖——”字,周围就会响起一片“屁股”和“肚皮”的较量声。刚开始许容还觉得小孩天真无邪,听了几次后他终于鬼火窜起,把他们给赶跑了。他们则继续蹦蹦跳跳地唱:“猪、猪、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猪在陆陆续续地倒下,男人们汗流浃背,忙着杀猪;女人们唉声叹气,忙着清洗猪内脏;小孩不吵不闹时口角流涎,静静地看着老人们熏肉。猪鼻翼翕动,摇摇晃晃地路过,哼哼的叫声就像是在傻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在家待了两天,刚开始他还会为猪的死去惋惜,后来他因为无所事事而逐渐感到沮丧时,就不去想猪的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到卞军家时,卞军正坐在桌旁,一个拳头杵着下巴在想事。就近一看,是在做题。这个地方没有猪叫声,没有熏肉的味道,也没有小孩乱跑,在进到蛇王的势力范围前许容就已经判断清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蛇王就坐在卞军的边上,他抖着脚,脸上挂着一言难尽的笑,两个凸起的眼珠追着两片酒瓶底几乎要滑到了下巴上——真要滑下来也不要紧,他撅起的嘴巴正好可以将它们一口包下。许容一下子还难以判断他俩谁是主角:是卞军在锤炼老弟,还是蛇王在帮助老哥?他瞥了一眼题目,物理题,跟他没有任何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卞天站起身,两手抱胸,后仰着身子,牙缝里嘶嘶有声。许容看着蛇王,如果不是多亏左边这条弯弯曲曲的大腿支撑着,他那条抖动着的右腿肯定就会像村里那些倒下的瘟猪脚一样,在半空中抽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你得意洋洋,是不是抓到了你哥什么把柄?”许容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答案在这里,手写体!”卞天吐出舌头剐蹭了一下他那两枚锋利的龅牙,把藏在咯吱窝里的一张纸举到头顶晃了晃,“现在我要全心全意为军哥效力,他说要从头再来,不想考了一年就遗臭万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蛇王话音刚落,卞军就瞪起了眼睛,“不要放屁,我只是对这道题有点兴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卞天做了个鬼脸,撅起屁股,毕恭毕敬地把答案放到了桌上,“哥,投降书请过目”。卞军把它推到了一边。许容把蛇王拨开,往菜罩里看了看,伙食跟自家的也差不多,就是多了条鱼。这倒给他提了个醒,自从到家后,老爸因为对周围的肉都疑神疑鬼,他还没有吃上一口荤菜。他模仿卞军的话说:“我一看书就空虚,一空虚就特别想吃东西。”卞军听到这熟悉的话后马上抬起了头,他眨了眨眼,似乎才发现许容进了他家的门。他把笔一扔,转身去外面拿了些在晒的枣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枣子半干不湿,很没嚼劲。卞军把枣核吐在答案纸上继续做题,做不了两下,他又起身来到门口。卞天也拿来一把,倚着门框吧唧吧唧地嚼着,嚼完就把枣核噗噗地往地上吐,惹得那只屋檐下的八哥跳下栖杠冲他不停地掂着翅膀说“你好!”。卞天掷了个枣子过去,枣子击中笼条弹回来,正好落在卞军的脑门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卞军踢了老弟一脚,这一脚软绵绵,明显没有以前的力道。蛇王缩起脖子嘿嘿一笑,粘在那没挪动半寸。卞军“咦?”了一声,正要补一脚把他给踢出门框时老妈回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妈侧身进屋,拎在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就问许容估分多少。许容一愣,三年前中考完后老人家也有此一问,当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回答对卞军的打击很大,这次他可不能再那么草率地回答了。可是,此前他没问过卞军的估分,说低了正中老蛇王下怀,说高了又于心不忍。他掸了掸衣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于是老人家提供了三个分数让她选。他只好说,“我没估分呢”。话刚出口,老蛇王就抬起额头的妊娠纹“哈!”了一声。卞军在老娘身后张了张嘴,狠狠指了指老弟,哪知他佯装没看见,竟然又“哈!”了一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人家掐头去尾,挑了个中间的分数往前走了半步,“这个分数总有吧?”许容后退一步,瞥见蛇王像遭到电击一样,不仅手脚颤抖不停,连五官都跟着摇晃了起来。他呵了一声,不置可否。“那就是有!”老阿姨把菜往地上一放,叹了声气,“唉!比卞军多二十分,他理科,还多一门”。这话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只见卞军抓着一把枣子呆在那一个一个数,卞天则回眸一笑,大龅牙推开嘴皮,突然噗地一声吐出一枚又高又远的枣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好!”八哥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很后悔去卞军那转了一圈,回来后熏肉的味道就再也提不起他的精气神了。村里还没到九点就没了动静,除了几声凄惨的猪叫声会划破长空,再厉害的狗也撕不开乡下黑漆漆的夜。那时学校里乱七八糟的的事就会在他的脑袋里转啊转,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不经意想起了从前,后来才发现他好像是对学校有了一点留恋。这个发现让他有点生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更奇怪的是,许容有点喜欢上了听猪凄厉的叫声,那叫声就像明晃晃的刀子刺进了某个地方。河水奔腾,火车撞击着空气,落单的大雁在夜空啊啊地叫。它们就像某个地方的血在汩汩地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和一只鹅“共情共鸣”的时候大家都笑,如果没人在乎,许容也想像一只猪那样拼命地尖叫。他的叫声闪着光,带着刺,遇上别的叫声时会狠狠地迎上去。他要把那些战败的叫声装订成册,再把它们塞进书包,抛向九霄云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明天就要到老叶那交档案,几天前许容还有点忐忑,现在他想,“唉!去就去吧,有什么大不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7.</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当许容推着自行车走上学校那又长又陡的台阶时,他产生了一点幻觉:脚下波涛滚滚,他就像站在一艘颠簸的大船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Oh,Captain!My Captain!”</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冼明禹说,林肯遇刺后,惠特曼写了一首这样的诗。现在,当他步履生风,奋力向上爬时,他仿佛听见了老诗人深情诵读的声音。要是胖子当时能多读几句该多好,现在他汗涔涔的脑袋只能变换着几个人的声音来读这几个字稍作散发。经过一轮循环,他发现,老叶尖声细气,龙容娇声娇气,潘sir牛一般哞哞叫,他们都非常不适合读诗,一个字都不适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走完台阶,登上被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发亮的水泥平台,再左拐,经过一段打着补丁的水泥路面和赵校长家鸡与鹅联防的驻地,许容就可以到达老叶那。他犹豫了一下后径直往前,想到寝室那去看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寝室外面乱糟糟的样子与前几天有点不同,走廊前的臭水沟已经干涸,腐烂食物的味道令人作呕,这种像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的感觉,他刚才经过进进出出了三年的教学楼时也有:那些矗立的大树,要么像挪动了位置,要么像改变了形状——放眼望去,好像到处都变了,连他印象深刻的松树林也与原来的形状大不相同。直到他走出寝室,看到外面已经多出了一些人影在晃,一切才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到老叶那时,老叶席地而坐,正两手揉捏耳垂,脚趾悄悄抓动,一个人下着围棋。许容叫了句叶老师。老叶没理,他摇晃着眼神,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仿佛眼前真有个人在跟他较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围棋真是一项奇怪的运动,说它是有氧运动,聂卫平比赛时却要放罐氧气在边上吸,说它是无氧运动吧,下完一盘又漫长的不得了。许容正琢磨时,老叶咳嗽了一声,牙缝里发出“咝咝”几声后又没了动静。许容有点着急,这正是来金、来火两兄弟那种下着下着就忘了该谁下的套路。老叶一只手继续揉捏耳垂,另一只手悬在半空,那个跟他博弈的人忽闪忽现,有时变作房门,有时变作火炉,有时变作牛粪,也是一动不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个光晓得干饭、唱歌鬼难听、撩起女同学不要命的人怎么没一起来?”老叶忽然开口,说话时依旧盯着棋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问题隐藏的同位语显然是老蒋,许容因为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尴尬的处境,所以就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刚说出一个“他——”字,老叶就又陷入了沉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得不说,老叶这三个定语拿捏的非常到位,比不注重传播细节的“有病”“变态”等更注重靶向定位和打击的力度:单独看,此人已病得不轻;综合评估,回家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众所周知,老蒋每天早晨忙于对付的不是英语,而是他那个似乎联通了下水道的胃,他最喜欢的歌曲是《十八姑娘一朵花》,一旦上头,早中晚不忌;至于“撩妹”,他一靠鬼叫吸睛,二靠赤膊游走,手段尽管粗劣,但贵在坚持。班上有那么多人,老叶为什么偏偏提起老蒋?许容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奇怪的地方是,老蒋每次被抓到办公室,总能无中生有,拐弯抹角地牵扯到他。不管真假,老叶听多了就自然而然地条件反射,把他们捆绑到了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拿着档案袋正进退两难,龙容忽然出现了。她轻轻叫了声叶老师,老叶立马跟通了电似的,不仅两眼放光,大金牙一闪,还笑眯眯地看着她点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好就好在老叶终于痛下杀手,只见他身子一挺,脖子左右一扭,果断地用他那根专司生姜皮的大拇指铲起了一枚黑棋:一翻腕,棋子已过头顶,一抖腕,棋子已扣了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电光火石间,一枚棋子以不要命的速度从一米多的高度坠下,落地后它既没有把周边密匝匝的棋子崩得满天飞,也没有把某个无辜的弟兄给砸开花,而是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太厉害了,就像从外太空击中了金门大桥一样。这种由娴熟的手法和超高的心理素质所驾驭的技艺已完全超出了全国所有专业骑手的棋艺,其带来的成就感恐怕连赢了聂九段也不过如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随着一声脆响,整个房间瞬时活泛起来:窗明几净,空气清新,处处散发着纯天然的光。包括老叶自己,也颜面生辉,其叶沃若,跟出水的鲑鱼一样亮闪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叶噘起嘴,吹了吹头发,甚是满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从棋盒到十字架,捻子、落地,明明平移两三寸就可以解决的事老叶却把它做的云谲波诡、拍案惊奇,稍加琢磨就可以发现其过人之处:当他的大拇指和中指捻住棋子从高空杀下时,为什么他那两厘米长的大指甲身处如此重力加速度的险境不但能全身而退,还没有把其它的棋子给划拉开?在接近十字架的瞬间他肯定是收起了大拇指,仅用中指捺在了棋子上。这种可能是得益于武侠小说里神雕大侠足踏神鹰的灵感要变现,其风险极高,它就好比一只霸食的雄鸡啄米,既要有速度和精度,又要控制好力度,不能把嘴给啄断了——在去年的元旦晚会上,老叶如果用上这一招,就肯定会比他那三五不着调的《万泉河》要好上一万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鹰没有翻,棋子没有碎,指甲没有断……”许容正想着这些,只见龙容把档案往老叶的桌上一放,转身就走。她刚才似乎没有注意到老叶的精彩瞬间,响声乍起时她并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当老叶把棋子举过头顶,大指甲要刺破苍穹时,她眉眼低垂,正小心翼翼地绕过草席上的茶杯、烟盒和烟灰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放那就可以了?许容原以为老叶会关切地看看他们的自愿是怎么填的,再给点“假如”“应该”之类的建议,既然都没有那还等什么,他跨前两步,把档案一放,也准备走人。可他还没转过身,就听见老叶腰间的那串宝贝哗啦一响。“就填好了?拿来看看。”老叶在跟他说话,两眼却盯着棋子。许容只好拿起档案乖乖递上。老叶接过后放一边,又回到了刚才那副云里雾里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虽然就站在老叶身边,许容却并不想看看这些黑白两色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龙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无所事事,观察了一下老叶那个专司生姜皮的大拇指:两厘米长的大指甲状如黄铜,奇似太岁,以他生活半径所见,确实世不二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幸好老叶并没有沉默太久,他拿起档案翻了翻,忽然问:“孙行者的下联是什么?”“祖冲之、胡适之。”听到问题,许容有点兴奋,随即报出了两个答案。“你怎么知道?”“看过。”“谁对的?”“陈寅恪、周祖谟。”“要读雀,麻雀的雀。”“哦,咦?字典——”“难道他一家人都读错了?赵校长要不是去年去了趟北京,恐怕到现在还会把贾平凹读错,字典里哪里会说他的名字会跟他的小名有关,赵——哈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叶打喷嚏时缠得紧紧的两腿突然崩盘,随着身子一歪,右手一晃,把棋子给划了一席。他皱皱眉,从牙缝里溜出几声哨音,把档案扔回到了草席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叶要谈一件事前总要拐弯抹角预热老半天,上次拐老半天后许容最终知道了是因为赵说虎,这次他就有点摸不清头脑了。他把档案袋捡起放回到桌上,打了声招呼,正要出门时他回头望了眼老叶。老叶停止复盘,也正看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有点高兴,这是两年来他们第一次互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出门不到三十米,许容发现龙容正打着伞站在赵校长的屋檐下,那只公鸡和鹅一动不动,像着了魔法似的站在她边上。见他靠近,它们立刻凶相毕露,一个挺起胸脯鬼叫,一个蓬起颈毛刨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紧踩了几下车,说:“嗨,你这是被它们逼到了屋檐下还是在等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怎么可能?”龙容摸了下鹅脑袋,走了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厉害!”许容佩服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龙容得意洋洋,“小皮辣子还敢作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还准备写一篇跟这两只怪兽搏斗的小说,他如果看到你这样,就会死了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我大战风车。”龙容跳上车时伞骨戳到了许容的后脑勺,她大笑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把帽子扶正。“在老叶这里总能遇到你,上次老叶写考号,你端碗米粉到他办公室,我也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哦,每次看到你都是站的规规矩矩。”龙容说时又用伞骨戳了一下许容的脑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回头看了一眼,“哪天我带你去冼明禹家的‘衣院’看看,他暑假要去四院坐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明天就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如果明天跑来交档案,就会不在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会这么巧!”龙容肯定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好,一路上逛逛也可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吃枣子、摘玉米!”龙容快乐地喊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和龙容正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忽然看见冼明禹耷拉着脑袋,正推着车上台阶。“嘿!胖子!Captain!My Captain!”许容高兴地喊了一声。冼明禹抬起了汗涔涔的脸。老诗人眉眼紧锁,满屏丧气,大脸上的版图似乎缩小了一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Our fearful trip is done!”龙容居然也喊了一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佩服地看了她一眼,说:“胖子,白天一下都不能说到你,我们正在说明天到你家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行,”冼明禹冲他们摁了一下铃,喘着气说,“明天我要跟我哥到义乌去进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义乌的鞋子不是穿两天就断吗?”龙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去进衣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衣服不是广州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都可以。我建议你们到老蒋那去,他在他二哥那学校代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会吧?老蒋当老师?你肯定?”龙容惊讶地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前两天他到我家二院买衣服,我正好在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叶刚才还在说他吃饭不想事呢。”许容也是一脸的惊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分裂,我倒想看看他站在讲台上作古正经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明天就去他那里,我也要代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听到铃声,回了下头,发现龙容正骑着他的车在边上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的二哥在跟校长的女儿谈恋爱,你说话又嗲声嗲气,哪里镇得住学生?”冼明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The port is near, the bells I hear, the people all exulting——我好想去代课!”龙容兴高采烈,又摁了一下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唉……”冼明禹叹着气,拍了拍坐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嘿!那不是我的坐垫吗?我还以为是老蒋拿了。”许容忽然发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啊,我付了钱。”冼明禹捋了捋粗硬的头发,也一脸惊讶,“我天没亮就回家,一没地方买,二个其他人的坐垫我也不好弄,老蒋的锁在箱子里,画家总说他的车子掉一个螺丝他姐就会要他的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最主要是你知道我放了一个在龙容那里。”许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吧?”龙容又弯了回来,“我说了是胖子你还不相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冼明禹呵呵笑了起来,“老蒋平时锅背得多,多背一个也无所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钱真放得好,害得我把车翻个身摇来晃去,以为里面还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反正我就剩五块,你不要就还给我。”冼明禹说罢往老叶那骑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很佩服设计自行车的人,即使像冼明禹这样的胖子一屁股坐上去,车身也没有半点的扭曲。他回头看着龙容说:“老蒋他哥的学校我去过几次,一路上都是粪坑,像你这种骑车歪歪扭扭的人很容易掉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天我不骑车,要掉也是你先掉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倒不一定,有一次老蒋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得罪了我,我一个急刹,他就从我的后座飞了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编,继续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还不信,刚开始我找来一根棍子去救他,拖的时候他可能是想把我也拽进去,也可能是棍子太滑,爬到一半他就又掉了进去。粪坑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就跟开了锅一样,最后我还是找来一把大粪叉才把他叉上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就没想到撒点孜然、葱花,再尝上一口臭老蒋?”龙容跳下了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路上还有许多‘三马’,招手即停,上去就五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还有马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三轮车,大家都那样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现在就说好哪天去,今天是十四号,星期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想了想,说:“先让老蒋站稳脚跟,下个星期四我来叫你,我们八点出发,到他那九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么久?你要带不动,我就坐‘三马’先去。”龙容掏出小梳子梳了梳头。确实,要是不注意,谁也看不出她掌心里藏着一把小梳子。“这个坡冲下去肯定好快,要不你带我冲下去试试。”龙容又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这是想飞天,大热天我可不想跟你埋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龙容捂着嘴笑,说:“粪坑上跳高,过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8.</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天回家的路上,老蒋跟小柳有说有笑,不说不笑的时候就哼着歌,小柳本来还想跟他探讨“基于掌心纹路四分之一构造之英语双基勘察”,但看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也只好跟着嘻哈。小柳不知道的是,他刚与老蒋分手,老蒋就想到了很多种死法。至于死法大全,众所周知,在得知自己有可能被一条疯狗咬过后他就已经想得很彻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蒋老坐在门槛上,盘点老天多时,还是没有半点天降祥瑞的征兆。当松松垮垮的链条敲击着挡泥板的声音传来,当连季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几百米外,他就闻出了不祥的味道。蒋老吐了口痰,用那杆油光锃亮,在手心里来回抽动的老烟枪的铜头敲了两下门框。门楣嗡嗡震颤,老人家的心悬到了房梁。他起身看着匾额上“耕读传家”四个字叹了声气,颤巍巍地掏出一撮烟丝来装填。举枪,点火。烟雾腾起时他眯起了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脑袋低垂,在一团烟雾中渐走渐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冠、连亚站在老爸身后,都没有好脸色。老蒋远远地瞥上一眼就将门框内的情景尽收眼底。他很过意不去,时过境迁,两位大哥对伤害过他们的高考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他的出现就像一声惊雷,再次让他们的视觉受到了强烈冲击、神经受到了巨大刺激,让“如果再回到从前”这种伤感的梦想再次一厢情愿地照进了现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天中午,黑虎一声不吭,躺在桌下打着长长的盹,它还习惯性地以为到了晚上十点半后要加班,哪知家人们都已等不及了。老蒋心里很苦,本来没有好脸色的应该是他,可是根本就轮不到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与在学校里动不动就要跑出去散发不同,老蒋在家里从不乱跑,不但温良恭俭,还孝悌泛爱、洗碗、拖地,浑身也无汗臭味。特别是初中毕业那年,他的名字还一度打进过晒谷场,为老爸荣膺“隔壁老蒋”的村号立下过汗马功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就给家人造成一个错觉,并衍生出一个天大的问号:像连季这种能考上重点中学,表现又斯斯文文,勤勤恳恳的人都考不上大学,那么请问这到底是因为大学不是人上的,还是因为家里的好运气熬到了头?如果是前者,现实情况看得见摸得着,那些上大学的张三李四,包括家里的连冠,吃的都是五谷杂粮,行的都是人间大道,出娘胎设置跟正常人相比也并无两样;要是后者——估计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蒋家先人躺在地下不作为,这就没有办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地面上的事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我又不能亲自跑到下面去求爷爷告奶奶!”蒋老悲伤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季你过来一下!”老蒋看见连冠站在厨房那勾着两根手指招呼他,就疑惑地走了过去。“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实际上考得还好,只是不想表露出来?或者怕万一……”连冠轻声细语地问。老蒋眨眨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连冠撇撇嘴,拉着老蒋的手迈步到堂前,然后叉着腰开启了批斗模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个君王要杀人,一个车夫摁住他的宝剑说不能杀,不能杀,还给他讲了个前朝典故,教他怎么做人。结果,君王不但听进去了,还乐哈哈地扯着车夫跑到太庙里去高呼万岁,感谢老祖宗派送了一个这么好的人来到身边。这当然是故事。如果君王听不了两句就杀一送一,让车夫一起上路,这才是现实。连季你现在的问题就是分不清理想和现实,满脑子都还是自己小时候如何厉害的画面——小时候,嗬!小时候坐在澡盆里就可以乘风破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刚刚问你,你的意思是考得不够好,那么我的理解就是考得像一坨屎。这也不能全怪你,我们以为你一只脚进了重点中学就从此天下太平,哪知事实上熊猫不是猫,鳄鱼不是鱼,白马还是马,该怎样还是怎样。唉!连季、连季,你对自己不狠,一点都不狠!太爱惜自己的性命了!读书其实和打仗差不多,打仗是打命,读书是读命,本以为你熬过一轮尿黄屁多,眼睛干涩,嘴巴臭烘烘的过程会建奇功,哪晓得结果却是天晓得!早知这样,你当初还不如就在家门口的普通高中混混算了,这样既省钱又省气,还省得连亚想安个鸡窝里飞出一对王炸的故事到你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你刚才说的对,连季从小就节节赖赖,任性妄为:上课说话,不承认!把女同学头发用装订机订在桌子上,不承认!同学来告状,他可以躲到山上不吃不喝转一天!他之所以能跑到重点中学去读书,无非是因为三点:一靠读书比别人晚两年,二靠考前一个月扭到脚,老实了很多,三靠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都没有脱离我们的掌控。所以他尽管作怪却作不起大怪,尽管作浪也掀不起大浪,他在旷野里乱跑一阵后最终都还能乖乖回到我们家耕读的轨道上。而且,那个,虽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吧,我插一句,”趁连冠喝水空隙,连亚终于逮住了发言的机会,“你这么一说还确实是,不然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连季是怎么上的重点高中,我总觉得他的初中成绩不如我,我数理化竞赛还拿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要放冷风!”连冠润喉完毕,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敲断了连亚的话头,“事实证明,近朱者赤不一定能赤到骨子里,玉不琢不成器倒是硬道理。连季你就算是个天才,没有我们的把控,你一个人黑灯瞎火地疯跑也会把魂跑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怀疑连季是在家里憋得紧,再跑到学校去搞大爆炸。”连亚幽幽地来了一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还用怀疑?肯定是白天风都吹得倒,晚上鬼都撵不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就只剩个躯壳坐教室里。”连亚说时抓过连冠的水杯,一仰脖,灌了几粒药下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个人没有魂就会像一张立不起来的白纸,我学骑车的时候连季笑,怪声怪气地笑,莫名其妙地笑,要是笑着笑着他也知道对自己狠一点,也有点卵追求和目标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想到要在他的白纸上重重地书写一个人字,那个一撇一捺就会把他那个软塌塌的魂支起来、立起来,甚至关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大,你不能把连季一棍子打死。”连亚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明人不用指点,快马不用催鞭,响鼓不用重锤,这三样东西连季都不沾边,我话能不说重点?况且,从小到大他哪里像听得懂重话的人?真听不得就好喽,到时我自然会轻声细语,慢慢灌输,现在我倒是担心我用刀砍在他的皮上都会冒火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只要听得懂人话就说明连季还有救,他以前是飞行员,飘在空中跑,现在我们要叫他做运动员,钉在地上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读书不是飞纸飞机,不管在哪里都要心中有什么?定力!眼里有什么?目标!不能飘到哪里算哪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就像踢皮球,要一心把球踢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踢进去!”连冠横了连季一眼,“我前不久看了篇谈面相的文章,当时以为是胡说,现在看来还挺有道理。连季的鼻子大,这种人思考问题不深,专注力不够,连季的鼻孔小,这种人逻辑思维不强,做事格局不大,在井底爬爬跳跳还可以,一旦遇到大场面,他的眼光和行为就无一不浅陋!果然,连季一遇大考就熄了火。关键是他还喜欢鼻孔翘起,好像不服,又好像要招呼全世界的人都来看一看,真是气死人,读个初中就读成了人生巅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季也是有优点的,”连亚两眼飘忽,望着头顶哗哗响的风扇想了想,“像他这种一言不合就跑着唱,跳着唱,楼上楼下唱,校内校外唱,也是一种解决问题、释放压力的特殊本领。再者,读书光讲狠劲也行不通,还要讲究方式方法——”连亚讲到这里看了一眼连冠,连冠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讲。“我们洗澡都知道用肥皂来擦身子,要是都用钢丝球哪个也受不了,我们平时一直压制连季,以至他一旦脱离了我们的掌控就会放飞自我,把考大学这件事丢到了脑后,这点我们也要反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反省!”连冠火冒三丈,拿起搪瓷杯往桌上重重敲了三声,“他要是看到你每天累死累活上四个班的课,哀之鉴之就好了!连季是有优点,可他除了会蹦会跳会吃,他还有哪些名堂?他不光对自己一点都不狠,做事也还是像小时候吃南瓜子那样一口包,一点耐心都没有,一点都沉不住气!什么时候他知道瓜子要一颗一颗剥了壳吃,我们就不用再为他操心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冠说得对!连季,呃,连冠说得对!”一直默默站在门口把关的蒋老提着烟枪敲了敲门板,墙上的横匾顿时通灵般跳了三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看老爸进了屋,连冠赶紧搬张凳子让老人家坐下。“连季你要搞清楚,一只脚进了大学跟两只脚进去了完全是两码事,人没在里面躺平来就不要敲棺材钉!现在好啊,被人家拽着一只脚拖了出来!”大概是看到了老爸投来的赞许眼神,或者是说着说着怨气得到了发散,连冠的语气里隐约有了点喜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值一提,老蒋的忧愁才刚被撩起,连冠那边已开始云消雾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种喜感在连亚看来无疑是幸灾乐祸,他趁机继续他比较擅长的助力模式:“连季会吹口琴、拉二胡。徐大炮家那根两米多长的号子,他们全家都以为是个吹不响的老古董,清明节那天徐小炮喝酒喝去了货,吹喇叭的坐地起价,被徐大炮赶跑后连季想起了他家那根两米多长的号子,拿来试了试,当时轰地一声,把全村的人都吓了一跳,火根的老婆假发都没来得及戴就跑到了晒谷场,你当时还说是河里在炸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记得了。”连冠撇撇嘴,点了根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嘿嘿一笑。“连季一曲《别亦难》吹得惊天动地,弄得河对面的人也跑来看热闹。多亏了连季,徐小炮才走得风风光光。我就奇怪,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连季总能无师自通,我们两个就都不会,你学骑车左摔右摔,摔了好几年才摔出窍,我看他蹬一脚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懂不要乱说!”连冠喷出一口浓烟,“技巧性的东西就跟卖油翁往葫芦里灌油一样,熟能生巧,加上有的人天生平衡能力就好,有的人生下来就容易歪东倒西,遗传的事大家落地前老天爷就已经掷好了骰子。再说吹拉弹唱,瞎子都会的事我们学它做什么?阿炳那么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饭?如果我们都不把时间当时间——你,我不清楚——我,就不相信,七八个音符能作起多大的怪?全世界的曲早晚有作完的一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看着连冠,张张嘴,把话咽了回去。连冠的身板比连亚要小一号,却很具平头哥的猛劲,他一提高嗓门,两眼一瞪,连亚也只好三缄其口。另外,连冠说话节奏较快,连亚刚想表达点异议,他的下一句就已经冲上来把他顶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练功、骑车、学习,一个字,都是要狠!骑车我学得慢,摔得多,体会到了;连季学得快,摔得少,恰恰没有体会到。要是他多摔个七八上十次,早早体会到一点行路难的道理就好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从学车摔了一身牛粪后,不出意外,连冠这辈子肯定不论什么事都要扯上他的狠字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才是真实的连季,你说他厉害吧,关键时刻也就这样……你要说他不厉害,三年前家里人办庆功宴,他不上桌哪个都不敢动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蒋老盯着远处的荒山,自言自语了几句话后点了一管烟,吸了两口,他又开始咳嗽着说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咔咔!连季本来是我们家最有希望,咔!最有希望像徐大炮家那根号子,闹得四邻都惊慌的人。咔!咔——咔!一根雪茄、一杯红酒放在外国佬的学生面前,我们不觉得它奇怪,要是放在我们国家八九点钟的太阳面前,就会,咔!咔!就会相当不匹配,这是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咔!月亮生毛,大雨淘淘;石板出汗,雨水蒸饭——咔……田里长稗草,城里人看不出来,看出来了也不奇怪,我们就见不得,这又是为什么?很多东西都是一抓就灵,不抓不灵,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只要把脑袋里的水分斗掉,事情就会变得好办,这到底又是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蜻蜓飞得低,出门带斗笠,咔!咔!万事万物都有联系,地瓜都烤不好怎么考大学?牛都放不好又怎么放道台?一盆洗脚水在广阔天地里是零,在月球上是宝,一个大学生在社会上是大熊猫,在大学里又稀松平常,你受不受重视就看你是不是稀有,美国佬在月球上丢了几袋屎,外星人捡到了那也还是宝——咔!怪力乱神朝朝有,有哪个进了太庙?乌烟瘴气到处飘,终究飘不上凌霄宝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牛筋草,锄了长,长了锄,脚踩、车碾、大旱、火烧都不怕——连亚——呃,连季,咔!连季,狮子滚绣球,好戏在后头,你没有你明面上以为的那么了不起,也没有你私下里以为的那么没有用,莫要灰心!私塾里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毛主席说要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个高三,你不要斗个好几年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爸断断续续的话就像从半山腰滚落的大雪球,摧枯拉朽是一定的,所裹挟的东西也非常之多,要努力听,努力想才能厘清其外延极广的道理和氤氲其间的疑云。老蒋正有心思考,连冠却又急吼吼来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话虽然不是家人的联合声明,却无疑是大家心声的传达。屋内所有人,包括黑虎,也都九九归一,抖抖狗毛,点了点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远山的鸟在不停地鸣叫,黑虎趴在桌底下悄悄转动着眼珠,虽说是大白天,且有冠、亚两人在絮叨,四周却是一片静谧的氛围。老爸今天话不多,连冠说话时他默默地看着远处,两只散着金光的眼睛许久才眨一下。眨一下就像盖子盖上了一团火,就像哒哒地敲击着挡泥板的链条忽然卡在了飞轮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始至终,老蒋十指缠绕,规规矩矩地站在“耕读传家”四个字前讪笑。玻璃框里连冠在张牙舞爪地讲,连亚在低眉顺眼地听,听着听着他会唱两句反调,以便提醒老大自己也是可以随时参与对老弟打击的。老蒋生无可恋,很想加入到他们当中,一起批斗那个叫连季的人。假如可以,他还想把那个人给揍一顿。如此一想,他就咚咚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种发乎心,现于行的举动在老蒋身上是日常,却把屋内初次观摩的家人们给吓了一跳。大家静默片刻,叹着气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学校里听老叶训话,老蒋常常伸着脖子连线四周,连着连着腮旁的那颗黑痣就跑到了后脑勺上,好像老叶说的事不但跟他没半点关系,他还明察秋毫,找到了那个倒霉的人。在家里就不同了,稍越雷池半步,老爸有独辟蹊径的“十点半”大法,连冠、连亚的狗头铡各有私人订制,连花则会对他进行经济制裁,所以他们说话的时候,老蒋只有俯首帖耳,不敢有半点造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此情此景如果被老叶看到,他肯定会惊愕地想起汉语言文学导师、养鸡专家赵汉鼎先生的名言:“教育就像面对一只才出壳的小鸡,只要你科学配方,耐心投喂,终有一天它就会成为一只恪时守信,不负栽培的战斗鸡”,诚哉是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现在这只小公鸡正置身半空,俯瞰着一只嚎叫着的猪被拽着一只脚从猪圈里给拖出来。系着皮围裙的杀猪佬在挑着明晃晃的刀子,巨大的椭圆形木盆里的开水正翻滚着一阵阵杀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同样是撸,老蒋遵循的原则是先撸后说,多撸少说,不撸不说,其与人为善的问候方式尽显工笔画中的文雅与技巧,然连冠这种开门见霾,低头着粪,大写意似的抽象撸风,看懂了令人不适,没看懂又不着边际,确实是一种创新。好就好在,老大的话虽阴阳怪气,但从他所举的事例来看,老蒋也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事实上他在学校里天天吃瓜子,学校里几乎一半的瓜子壳都是他吐的。可是,那又怎样?家里愁云惨淡,一片哀鸣,连阿弥陀佛的老妈端菜上桌都是哐啷一声,让人心里一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9.</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三天后老蒋跟连亚上了路。当连亚说要带他去学校代课,“体验一下社会大学”,老蒋马上替他想到了一个好听的笔名:木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木西音谐摩西,摩西德艺双馨,解民倒悬,是带领一群希伯来弟兄逃离埃及去巴勒斯坦享福的先知。老蒋以前从没有好好尊重过连亚,听他讲道理往往是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没上脸其内心的自豪就已抢先登顶。这次却不同,当连亚把他从一个黏糊糊的沼泽地里拉起,他的内心开始哗变,给有心在文坛侍花弄草的连亚贡献这么个笔名就来自其朴素的野性的呼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并没有闲心跟老弟深究摩西的既往,而是脑袋一转,给他定制了十条规矩。老蒋唯唯诺诺,不但没半句反对,还要求再增加两条。连亚沉吟半晌,说规矩定的有点超纲,这十条紧箍咒就足以保证他做个好人。老蒋清楚,要是连亚把他寝室里的人请来协商,他们完全可以轻松搞定一百条,可是就算凑齐了这么多,它们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别乱来,要么就滚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还不想滚蛋,连亚叫他把话说好,把衣穿好,把人做好,他都毫无异议。去市里复读一年大概要四百元,他代一个班的课一个月可以挣得一百二,两个班就是二百四,差不多是连亚平时工资的两倍。“这要不是暑假补课,你做梦都不要想这么多,我平时多上一节课多少?才五毛钱!”连亚的话直截了当,虽然有责怪学校给多了的意思,却又给人带来路拾遗金般的欣喜。老蒋咀嚼再三,并无不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又说,如果他再做两份家教,把六个晚上全派上,他就又可以挣得一百四,这样一来他就差不多可以自己解决复读的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倾筐倒箧地说这些当然是出自好心,老蒋却忽然觉得他不怀好意。连亚自从代课后就再也没说过要复读的事原来是钱在作怪:不论早中晚都有钱进还考什么铁饭碗,铁饭碗不就是钱做的吗?而家人们唉声叹气也都是因为钱,说来说去不过是在心疼一年的钱打了水漂,至于耽误的时间,嗬!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坐地球上,多绕一圈少绕一圈又有什么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么一想,老蒋不禁对代课心驰神往起来,长这么大,还没有其它的事让他这么迫切过。</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0.</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二哥的学校老蒋之前来过几回,因为每次来都是为了钱,意念太集中,以致从没有好好看过这所学校。这次就不同了,他一进学校大门长脖子就从衣领里伸了出来,随着颈椎咔咔响,脑袋瓜顿时就轻车熟路地转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灰扑扑的平房上到处都是挂着鸟粪的破洞,房顶上趴着几个黝黑的泥巴佬,他们像树懒一样慢悠悠地抻腿、伸手、抽烟,似乎只要动静大一点,那些东一摞西一摞的瓦片就会嘁哩喀喳地掉下来。望不了两眼老蒋就开始默默地叹气:唉!巴掌大的学校里没一棵大树,没一个发育完全的学生,没一块水泥地,没一栋楼房,没一个跟他一样垂头丧气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麻雀在破洞里进进出出,里面的唧唧声就像是有烧着的引线在响,老蒋多看了两眼,觉得过几秒那些平房都会在身后轰隆一声飞上天。这种不堪的景象与他在连花做事的那地方见到的差不多,跟他以前读初中的学校也差不多,所以老蒋叹气归叹气,却没怎么往心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的脑袋里正泛着涟漪,连亚回头看了他一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记住!校长姓梁,梁伏九,梁山的梁,降伏的伏,臭老九的九,见到要叫梁校长,不要没呆几天就跟别人一样梁校、九校地叫,更不要叫梁老师。学校这种地方是一天到晚打磨人的地方,条条框框多,你不能对此表现出不耐烦,相反,你还要把握时机出谋划策,比如刚才我给你定了十条规矩,你还想加两条就很不错。不足的地方是你表现得过于迫切,容易让人以为是在闹情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来到这里,不要因为没有你读书的地方好你就有优越感,不要说没有,我肯定你有。见到老师你要问候,可以微笑示意,也可以叫某老师。学校里那些书记、主席、主任,你认识了后就不要叫老师,你们这些刚出校门的人不要以为学校里的老师都可以叫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梁校长多才多德,相貌跟普通人不一样。你要注意他的右眼珠比左眼珠内径要大,抬头时他的下巴偏向右脸,低头时脑袋左高右低,所以一眼望去,你看到一个人似乎在歪着脑袋想事,那你就要注意了。另外,梁校长走路不看人,看人不走路,你如果突然看到八九米外有个人定在那里,你就要主动出击,不要等他观察你老半天,你再叫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听到这里好像想到了什么。连亚听到身后“噗噗”两声,回头观察了一眼老弟,继续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初来乍到你不要怕,不要像学生一样担心某人会把你拎到办公室去,现在你的身份是老师,屎壳郎倒立推粪球都能走直线,好多东西你学灵活了照样能做得很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有的人来到新地方,以为没人认识他,一落地就乱来一气,有的人来到新地方刚开始还规规矩矩,熟悉之后就原形毕露,你可能属于后面这种情况,我给你提个醒,你先不要着急否认——想当年我读初中不要求学英语,等到了高考又要考英语,这事要不是教育部临时起意,我现在就不会跟你骑在这条破路上,就很有可能跟连冠一样,被请到别的地方去谈狠字诀,去卖弄羊大为美,家里关猪这种学问——前不久我想到一句话,后来发现英国大诗人王尔德也这么说过——你知道,我数理化也相当好,放假前都还有数学老师问我题目……上山的人……法轮……四大发明……物价闯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校门都进了一大截,连亚还在想一句是一句地唠叨,弄得几个路过的学生叫“蒋老师”他都没工夫搭理。老蒋大汗淋漓,脑瓜嗡嗡响,要是不久前有人跟他这样喋喋不休,他肯定早就跑出去散发了,可惜一场高考下来,他就像被劁掉了卵子的黑虎,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过,老蒋还是有点佩服连亚,他虽然也被高考这根闷棍打翻过,但他回过神来的时间较快,不像大多数对大学不死心的人那样要么自怨自艾多年,要么靠回忆才获得一点活下去的动力。这也难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连亚就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直到他落榜,家里那面糊满了他奖状的墙因为看上去有点违和,那些奖状才被铲除。尽管如此,糊在连亚心里的奖状恐怕连王水也消除不了,“这种大满贯连拳王泰森都没有拿到过呢……”他心里那丛骄傲的火苗若隐若现,一遇合适的时机就会噼里啪啦窜上一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泥巴路,低瓦房,破球桌,旧砖墙,窗户上的玻璃有的有,有的没有,畏畏缩缩的学生有的笑,有的不笑,他们衣着朴素,面带菜色,站在坑洼不平的走廊上,个个都像藏着不痛快的心事。老蒋眉头紧锁,他当年的学校跟这也差不多,同学也都跟贴着标签似的很容易识别。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得那些年的同学、操场、教室,和一只总被他捉弄的花猫,都变成一帧帧画面与眼前这些灰不溜秋的场景搅在了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正东张西望,忽见一个脖子上甩着铁链,两手缠着绷带的人骑一辆轰轰响的摩托朝他和连季冲了过来。老蒋吓了一跳,赶紧两脚杵地停了下来。此人威风凛凛,撅起被牛仔裤绷得紧紧的屁股,来到连亚面前一个急刹;铁链随即哗哗地摇来荡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谁啊?”来人眉间凸起个大瘊子,满脸不高兴地吸了吸鼻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老弟。”连亚跳下车,笑着递上一根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人点着烟,一口气吸了半截后瞥了一眼老蒋。“脑门爆青筋,胳膊、大腿都还结实,像个练武的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叫来代课,挣点钱复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就是不晓得悟性怎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何仙姑请产假,我老弟正好在家没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悟性太重要了,球场上假摔可以训练,能想到吐舌头、翻白眼就要有悟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读书人不能闲,一闲下来脑袋就会生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昨天跟飞天拐子去南山装弓,见了个鬼!从坡上滚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觉得这人有点古怪,连亚说东他说西,说话时两眼上翻,也不看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是邱老师,”连亚冲老蒋示意,“我们学校的大师,几十米外的牛看见他就像蛇见到捉蛇的人一样,翻起蹄子就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哈,超过二十米,气场就要差点。”邱大师笑容满面,把铁链往颈脖后一甩,抬起一只打着绷带的手理了理头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客客气气。邱大师亦真亦幻。老蒋满脸疑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老弟像个肯吃苦的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油多不坏菜,连季你有空跟邱老师多学习,他家的墙上、地上都是凹印,灶台前那个坑至少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目前十八厘米,比少林寺的坑要深两公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厉害!厉害!大家都说你每天在厨房一边跺脚,一边剁菜,我们如果同时做这两样事,肯定二十个手指头都不够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哈,这主要是因为天生热爱,我有时候听一段严新的磁带再发功,菜可以催熟,水可以催开,火也能扑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难怪有人说你家的煤气可以多用半个月,原来是特异功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千万不要相信特异功能,说有特异功能的人都是骗子,我这是真刀真枪真功夫,是科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扭动脖子看看连亚,连亚略显突兀地咧着嘴;看看邱老师,邱老师一本正经不像开玩笑。恍惚间他看见三的表哥拎把宝剑,顶着秃瓢在空中变态地翻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想学功夫就来!”邱老师撂下这句就轰着油门走了。老蒋望着邱老师的背影泛起了一丝笑容。连亚把老弟的表现尽收眼底。“鸟喜欢洗澡,鸡见水就跑,各有各喜欢,你可能也想在脖子上挂个铁链。”他眯着眼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好奇地问:“那是做什么用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做什么用?正常情况是拴犁铧,耕田耙地用,到他手上一是锁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也没必要绕到脖子上去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抹布可以塞油箱下面,这种一米多长的大铁链塞哪里?二是他总说以前挨过他打的学生想伏击他,他要用这根铁链来防身。摩托轰轰响,身上响哗哗,嗬!几威风!不要说牛见到他要跑,牛魔王来了也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点点头,尽管听明白了,脸上却是疑惑的表情。连亚停下步子,等老蒋走近,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他是想太多,你是根本就不想事,你们型号不对,你不要真跑去找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想事”?这三个字迅速伸展着触角,在老蒋的血液里飞驰起来,此前无一例外,周边的人都说他想法太多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1.</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仰希怀远”,还没进连亚的房门,老蒋就看到一个横幅贴在书桌上方。落款是“戊辰杏月钦麦轩轩主仵皓菰德连亚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字还可以,就是落款做作了点。“仵皓菰德”就是“我好棒”的意思,这四个字老蒋一看就懂,他的英语老师就很擅长这一套。所以,你说连亚没文化吧,其实他挺有文化的,因为他行事经常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你要说他有文化吧,又不知从何说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正琢磨,又看到床头贴着一幅“君子不器”。估计也是孔孟之道。以前他会以为贴这些东西,就像从不想事的老画家在床头贴“我思故我在”一样,是类似于缺钙补钙的行为,现在他看到这些东西,心里却跳出了连亚高冠博带,逸兴遄飞,气格高古的另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把门带上,门后一张纸片哗啦一声飘起,连亚指着上面的“虚极静笃”四个字对老蒋做最后的叮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被安排住在一间空荡荡的学生寝室,吃过晚饭,把连亚的房间翻了一遍后他拿起连亚给他弄来的几本英语书往寝室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路灯昏暗,蚊虫飞舞,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块铺就的路上,老蒋踢踢拖拖的旧习难改,没走几步就被绊得飞了起来。经过一间教室时,破窗户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老蒋就近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敬爱的赵校长在读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吴四华狠狠地看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说爱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时我正戴着面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躺在帐篷外看星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我把头扭向吴四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这个爱说梦话的家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吴四华说爱我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就是个大傻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他永远不知道我爱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赵校长送过老蒋一本亲笔签名“赵汉鼎”的书,还曾经捏着他的胳膊谈斤论两——高考前夕的大会上,赵校长对另一个校长鼓捣的“瓶装水精神”不以为然,那校长前脚刚走,他就“咚”地一声把那个要被送进校史博物馆的矿泉水瓶给扔进了抽屉。当时,老蒋笑得忘乎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老叶在一旁瞪着眼睛狠狠指着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一边回忆一边观察。黑板上写着八个潦草的大字:“卿本佳人,奈何作诗”,连亚正襟危坐,面前码着一摞新书,像一条长相呆萌的多宝鱼。其他十几位也是这样。赵校长手里端着一本书,当读到“他永远不知道我爱他”时,他略作停顿,把眼镜拉到鼻梁上观察了一下情况。连亚立刻带头鼓掌,其他人也颔首微笑,争先恐后地跟进。赵校长听了七八秒掌声后开始变脸,变了一阵才找到与之前同频的表情继续朗读。看样子他是来推销书籍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对赵校长很尊敬,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赵校长的诗后“哈!”了一声。大家回头看时,他一矬身,没跑两步就又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边飞,老蒋还在一边想赵校长的名言:“嗬!流而不氓,小叶真会搞!”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当他们全班同学穿着紧身衣,一帘幽梦般地经过主席台时,台上嘉宾开始还目瞪口呆,但随着赵校长脱口而出这种人无我有的赞叹,也纷纷起立拍起了巴掌。赵校长捅破的理论可能是真的,人脑有时真会受命于天,说出一些只有老天爷才会的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一晚没睡好,一是蚊子特别多,二是寝室里的一股怪味跟原来的不同,他一下子还难以适应,三是他终于有空想想自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以前老蒋也想过自己的事,但都是一时兴起,想不了两下就呼呼大睡,现在他辗转难眠,不得不起身翻了翻英语书。内容跟他以前学的还是一样,“渔夫和妖怪的故事”“猴子和鳄鱼”“为什么蝙蝠只在晚上出来”“内森·黑尔”等等。它们轻易就把他召唤到了过去,他觉得那时的他老师喜欢,同学佩服,撸别人的裤子得心应手,跟现在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相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半夜三更,信马由缰,老蒋的想法难免偏颇,当他的脑袋里跳出苏比在街上游荡的画面时,“布莱克韦尔、布莱克韦尔……”这几个字就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他对岛上的情景胡乱想了一会儿后来到了门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夜风微凉,屋影倾圮,老蒋趴地上做起了俯卧撑;长空岑寂,心事浩荡,他伏地挺身,举起脑袋长吁一口气。月亮穿云越海,像一发炮弹飞过头顶。老蒋像一只被老天爷用手电照着的绿皮青蛙,呆呆地举着脑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树影婆娑中他邂逅审判天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月亮在天上跑了亿万年都还在跑,你有什么资本与资格不努力、不上进?每当你想不上进的时候,你就应该问自己两个问题:一、你爸妈是大学生吗?不是,也才私塾水平而已(家族最好的也就到大专,还是大专嘛);二、你是大学生了吗?不是,刚落榜……既然两点都不是,对不起,你没有资格不努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咧嘴尬笑,腮旁的黑痣又瞄上了通往后脑勺的跑道。他起身掸掸裤腿,然后大口微敛,卷唇鼓腹,望着对面的楼房吸气,呼气,深呼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出意料,在这种思潮跌宕活见鬼的夜晚,老蒋也要许愿了。他决心要好好复读一年,让家人见识一下他的真本领,让嘲笑他的连冠的嘴巴最终闭得比嵌在老房子上的鸟粪还要紧。想到这里,老蒋不禁蒜鼻上翘,面泛涟漪:看来许愿这种普适性甚广的事,每天都来几下也能不亦快哉……正想着,老蒋突然大吃一惊,四楼竟然有个脑袋垂在栏杆上望向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个脑袋吸了一口烟,借着微光老蒋瞧见一个女人的面孔和几簇飘飘荡荡的头发。老蒋吐出舌头愣在了原地,趁两腿还能动,他赶紧回房间把门给栓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当晚老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布莱克韦尔岛上桃花盛开,笛声阵阵;几个宽袍大袖的人在海面上轻摇宝扇,凌波微步,望着岛上的大烟囱若有所思。他在岛上有座大房子,满堂屁孩鼻洼鬓角冒热气,倏来忽往躲猫猫,自由是自由,快乐是快乐,可惜成绩都不太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2.</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早晨老蒋再看那四楼的晒台,头上除了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一个胸罩在飘,再不见其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家的门开得很特别,它是把学校的围墙给截了一段,然后做了个小铁门嵌在里面。门旁钉着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不要在门口厅车!地上有丁子!”两个错别字,老蒋掰下一段树枝,蘸了点墨水把它们给改了过来。改的时候他有点想把这些字都给涂了去,可他不确定写这些字的人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透过一排门板的缝隙他看见一排玻璃柜,柜子里摆着五颜六色的东西。这家应该是开了一家小卖铺,如果是好心提醒,那是积德,要是恶意撒钉,那这家小卖铺真就开出了专卖店的气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上午三、四节课,老蒋初为园丁,一节课上了二十来分钟他就把内容给讲完了。好巧不巧,老蒋当学生时理想的课堂就是这样的:老师三下五除二把课讲完,剩下的时间交由学生支配。他没想到初为人师,理想就忽然实现了。不过,下面这些同学跟他的想法好像不在一个频道,起初他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望了会儿后就开始扭来扭去,以燎原之势不安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并没有慌张,典型的消磨时间的办法顺势而来:分组读、齐声读、男生读、女生读、男女生混读,一轮下来,再看还有谁不服,不服就单个单个读!可惜这些方法用完后,时间还在苟延残喘,被折磨得气喘吁吁的学生们开始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起来。老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再也想不起他的老师是如何给一节课注水的了。他想讲个故事,可是讲些什么呢?他一时不知所从。空闲时间他既不看《故事会》,也不看《辽宁青年》,都是在忙着散发——是哦!唱首歌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乌飞兔走,白云苍狗,到底有几个“沥”字现如今再没人来跟他打赌了。唱着唱着,老蒋有点感动到了自己。等到下课铃声响起,他如释重负,抓起桌上的黑板擦就往脸上抹,幸好举到眼前时他听到了大家的惊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做了个鬼脸,故作镇静地放下了黑板擦。同学们以为蒋老师幽默,顿时活蹦乱跳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小家伙们太可爱了,以前在寝室唱,一些人不但‘牛粪、牛粪’地叫,还想对我投标枪,如今在教室唱,他们不但鼓掌,还大喊着老师再来一个……”这是老蒋今天比较欣慰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情况并不糟糕,第三天晚上梁校长叫连亚把老蒋喊去食堂的一个包厢吃饭,和他喝了好几碗啤酒。老蒋以前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并且还是要命的一碗一喝,如果他不喝,他们就会把碗空着,一直等他喝完再添。还不喝,他们就会把空碗放到他面前。整个要挟过程风调雨顺,相当客气。有一次他面前竟摆了三个碗,一个“先干为敬”,另两个“买码”造势,加上连亚那恨铁不成钢的眼色,老蒋就像一截墓碑杵在碗前,袅袅烟雾中他看到的是碗,想到的是香火,挣扎中一阵祭扫的气氛突袭而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喝酒这事还不能插队,他这边任务没完成其他人就只能眼巴巴看着,不能另起炉灶。老蒋发现其他人,包括连亚,喝酒的样子都极其潇洒,仰脖、咕嘟、落碗,一气呵成。他的嗓子则像一孔堵塞的地漏,中途得送几次气才可以将一碗酒疏通下肚。好就好在,尽管其模样极其猥琐,终究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生以来,老蒋还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如此任重道远的事。喝死拉倒,当他不知从哪里冒出这种巨大的勇气时,他又分明从连季的眼里读出了他想说的话:读书有这么拼命就好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个豁牙露齿的人,喝酒前脸皮像是经积墨法绘制过,在他的脸皮、眼珠和耳朵都变得红光焕发后,墨不碍色,色不碍墨,一张脸才滋润起来。他脱掉胸前湿泱泱一片的衣服,点拨起老蒋来,“看人吃饭不饿也馋,听人洞房寡妇跳墙,这都是因为少见多怪!中国的狗不怕车,印度的牛不怕人,一旦习惯了,你也就不怕喝酒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近两小时的拉锯战大家高声笑语,呼来喝去,一瓶瓶倒入喉咙里的酒就如同行驶在应急车道,眨眼间就不见了。老蒋喜欢上了这种欢畅的氛围,不知不觉头就不痛了。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个披发的女人,她忙上忙下地搬酒,他帮忙搬了两箱后桌上的人都叫他不要去搬,让她自己搬。她看上去三十几岁,声音好听,笑起来好看,老蒋不在想如何打发面前一碗酒的时候,就在琢磨前晚那个在他头顶抽烟的女人是不是她,这两件事都让他越想越尬,很不自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四天,老蒋总算可以控制好一节课的节奏了,学生也开始接近他问东问西。可是他的嗓子坏了,一说话就像鬼掐了喉咙,连吞口唾沫都费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天中午,老蒋正在办公室改作业,突然一个女生闯了进来,说班上有个叫何盛的男同学找她要五毛钱,她来告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哑着嗓子问,“这事你怎么不跟班主任说?”“我成绩不好,犯过错误,说了怕班主任不信,你是新来的老师,不会偏心。”有道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叫什么名字?”“何劲。”“你们是亲戚?”“他是我弟弟。”“那怎么不在家里解决?”“我表弟。”“表弟也可以。”“我们家不在一个地方。”有道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三言两语,马屁拍了,还好险把人绕进去,老蒋打起了精气神。眼前的女生身材瘦小,满脸雀斑,说话声音奇大。老蒋羡慕地问,“你借了他钱吗?”“没有!”女生语气坚决。“那他为什么找你要钱?”“不知道啊,他找了我三次,每次都叫我还钱!当着全班人的面,声音还那么大!我根本没借过他的钱!”女生大喊大叫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会吧,还会有你声音大?”老蒋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那还行?你去把他叫来!”他哑着嗓子发出的指令虽然威力大打折扣,但女生确认过眼神后还是领会到了。老蒋揉着喉咙,好奇地望了一眼女孩的背影后继续改作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一会儿,那女生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同学。“老——师——你找——我?”他结结巴巴地问。不知何故,也许是看到男生惶恐的样子后老蒋忽然穿越到了老叶营造的氛围中,他竟这样答道:“没有啊。”“哦,那我走了!”男同学说话流利起来,“我就知道有人骗我。”说罢他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嗨!”女同学突然喊了起来。老蒋一激灵,他起身打量着办公室,又翘起蒜鼻上下左右闻了闻,全然不顾两位同学愣在身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稳住情绪,露出亲切的笑。他一字一句地说:“来了也好,你叫何盛?”“嗯。”“我问你,她借了你钱吗?”“借了。”“这么肯定?这个借字也有她借出去给你的意思。”“是她从我这里借。”“什么时候借的?”“四年级。”“四年级的事怎么到现在才说?”“小时候不记得,现在突然想了起来。”“摔过跤吗?”“没有。”“咬过狗吗?”“没——”“狗咬过吗?”“没——有。”“说清楚。”“没。”“好,头脑正常,你把当时的情况说说。”“那天下午放学后,何劲说学校后门新来了一个人,卖的东西好吃,我就准备去买,她跟着我,说也想吃,就问我借了五毛钱。”“当时还有谁看到?”“她弟弟和我们在一起,我还分了一点东西给他吃,但他说不记得了,他当时读二年级。”“吃了什么?”“果丹皮、八宝酥干和一包鱼皮花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难道是恶人先告状?老蒋转向女孩,问:“有没有这回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女孩大声说:“没有!几年前吃过什么怎么会现在还记得,我要是借他的钱,肯定会写欠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记得几年前吃过什么,这倒不一定,老蒋现在都还记得五岁的时候梦见连花抢他的甘蔗吃呢。不过女孩有句话还是突破了老蒋的认知,他惊讶地问,“你们同学之间借钱还写欠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写!他要是拿得出欠条我就还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写欠条吗?”老蒋问男同学。男孩瞪着眼珠子摇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家里就有他写的欠我两块钱的欠条,他现在就是不想还我的钱,才倒打一耙说我欠他的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厉害!老蒋张开蒜鼻,开始吸气、吐气、深呼吸。这件事的表述看似简单,真要操作起来,从预谋到实施,其较高的难度系数完全可以碾压他跟老叶斗法的一系列成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什么时候借过你两块钱?”何盛同学两眼眨啊眨,满脸通红地望着表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没借过你怎么会编的那么有鼻子有眼?还不是想赖账!”女孩干脆利落地喊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噫嘿!老蒋想不到小孩子的脑袋会这么绕,这样一来他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男孩见蒋老师脖子转来转去,满脸疑云,顿时又结结巴巴起来,“老师——你不要——跟秦老师——说这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本来正有把这事推给班主任处理的意思,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皮笑肉不笑地问:“那是你借了她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我发誓他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发个誓。”老蒋话锋一转。女孩的话表明她也看到了突破口,但老蒋并不想看到这个结结巴巴的男孩可怜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怎么发?”女孩有点惊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就说你全家死光,天打五雷轰,万箭穿心——”何盛好心提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才全家死光、天打五雷轰!”何劲勃然大怒,又嗷地一嗓叫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时代变了,从小到大,老蒋可不敢在老师面前大喊大叫。“Ok,停!有理不在声高,都不要吵!”他敲着桌子制止。女同学的愤怒和男同学的油嘴滑舌让他又开始有了偏向,他盯着男同学再问:“你到底借没借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想想——好像有,好像——没有——是借出去吧?是借进来吧?我、我想不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要是告诉秦老师会怎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怕他打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回答倒是直截了当。“何劲,你弟弟什么时候借了你两块钱?”老蒋锁住脾气,觉得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照毕业照的时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们照毕业照还会带纸和笔在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不想生气,却感到自己似乎是老叶附体,不生气都不行;正要顺其自然,桌子一拍,眼珠子一瞪,突然他又好像看到本尊鬼头鬼脑地站在面前。结果,只好网开一面,乖乖憋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男同学摇头。女同学言之凿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疑犹未尽,客客气气地问:“那么欠条呢?”“放在笔记本里。”女孩答。“你现在去拿来看看。”“笔记本在家里。”“那你明天带来。”“我要回家找找,我记得是放在笔记本里。”“不要你记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老蒋脑门起汗,不由提高了嗓门。“肯定有,我要回家找找。”女孩语气镇定,像是在安慰蒋老师不要着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明天到底能不能带来?”老蒋言辞恳切地问。天地良心,真是对爹妈都没这么客气过。女孩的话几乎就是他过去扯赖皮套路的翻版,换位去听确实很要人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过了四年,我回家找找还是可以找到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说我借你那么多钱干什么?”男同学的脸上暴起了一层汗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没说你会借钱给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所以才叫你写欠条啦,谁叫我以前借过你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你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男孩刚要张口,老蒋赶紧做个手势让他们停止争吵,“你说何劲欠你五毛钱,她说你欠她两块钱,这事先放一放,等明天见到欠条再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想不起来借过她两块钱,一点都想不起来”,男同学皱着眉头抹了一把汗,两眼又开始眨啊眨,一个鼻涕泡窜出有半尺才又被吸溜了回去。女同学大概是见他模样可怜,“嘁!”了一声,没再反驳。老蒋叫男孩出去先把鼻涕擤一擤,不要搞得他窝在七窍里的鬼火还没安抚好,肚子里又要作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五毛钱都说是过了几年才想起来,两块钱的事也不用再想了,等明天再说。老蒋宽慰了何盛几句,又问何劲这事要不要让秦老师来处理。她扬起酒糟鼻“哼”了一声,说暂时不要。表弟听罢连连点头,对表姐感激一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鬼才跟你笑!你要是再到班上说我欠你钱就有你好果子吃!”表姐气愤地一跺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眼珠子划来划去,还是瞧不出个所以,只好叫他们先回教室。两人刚出门就嘀嘀咕咕起来,老蒋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大概是刚才春风化雨起了作用,两人听上去语气还算正常。实话实说,这事他开始是相信男同学的,但后来见这女同学每一句都理直气壮,他也就拿不定主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事还不能多想,以老蒋跟老师多年斗智斗勇的经验,居然看不出它的端倪,任谁都会越想越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正琢磨时,一个老师走了进来,“这两个人又犯事了吧?都不是好东西,我上学期代过他们课,那个女同学明明在补数学作业,往抽屉里一塞就马上不承认;男同学要学洪七公做‘叫花鸡’,把别人家的鸡橱给凿了个洞,当时也是死不承认,家长告到学校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么一说,老蒋就更分不清谁欠谁的钱了。他有心求教,又不想把刚才的事再说一遍,弯弯绕绕,要把它说明白,他的嗓子实在吃不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3.</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傍晚,老蒋跑到连亚那去想弄点药。第一次去,连亚在隔壁打“九点半”,房间里烟雾缭绕,几乎熏的人睁不开眼,他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老弟后继续发牌。其他人则伸长脖子,食指静静地敲着方桌,木头人一样看着一张张牌飞到面前。连亚在学校跟在家不同,抽烟喝酒打牌,肆无忌惮的程度明显要更上一层楼。老蒋见时机不对,打个转身就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夕阳笼罩下的学校有点特别,房子和大大小小的树都像刚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那些金色的屋顶和缀着金边的树叶让老蒋感到了一些久违的喜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的面前堆放着许多钱,他那与生俱来的对于金钱的渴望已完全湮灭了他假想的艺术细胞,他种小麦,看云、看山、看夕阳,并播文弄墨、交接文友,可写的诗还是很狗屁。他抱着吉他的样子就像抱着一截老树兜,他枕边的书永远不会翻完,当他坐在一架满是粉笔灰的琴架前,其故作高雅的神态与饕餮之徒盯着一堆美味的样子别无二致。家里著名的水货“枯木怪石图”,苏东坡如果起死回生,他肯定也会赞成床头挂这个还不如挂两个咸鸭蛋来的励志,并且画上那个又臭又长的落款“丙寅桂月钦麦轩轩主仵皓菰德连亚学摹”他也必定会用红笔给圈出来——居士的意思是,这个“长角怪蜗图”跟他没有任何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连亚还有许多其它打着艺术擦边球的爱好,虽然它们让他自以为高雅,但他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确实只在牌桌上。他能打得一手好牌,他的眼睛只在牌桌上才闪闪发光,他的好脾气、幽默感和充沛的精力也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一览无遗,才总能相伴相生地为他捧出一团俾睨众生的傲气。那些平时看轻他的人来到这种地方非但没有还手之力,还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才走出房门就把刚发生的事给忘得七零八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望着山头半裸的夕阳,“连亚有时确实了不起……”他愉快地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二次去,大概十点钟。敲了差不多半分钟才开门。里面一直有动静,老蒋很怀疑连亚在床底挖了个坑,彼时正往里面藏钱,可说了差不多两分钟他才发现还有个女人在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当时,连亚哗啦一声拉开抽屉,翻出一板华素片扔到桌上,板着脸说蒋家祖宗十八代都没有公鸭嗓子,叫他要用丹田里的气说话,不要光用嗓子说话。老蒋没太明白,正想请教如何操作,忽见蚊帐里冒出个脑袋说,“上完课你不要喝冷水,也不要吃冷饮,明天我去给你买些胖大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可不能怪他,连亚近在眼前,谁也想不到蚊帐里还会坐个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4.</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所教班级的班主任一个姓孔,较胖,五十来岁,浑身烟臭,不苟言笑,上次跟连亚打牌时他也在。他可能属于那种想抽烟又怕死,想戒烟又戒不掉的人,老蒋遇见他时总能感到他那巴望着他发根烟来纾解的神情带来的压迫——孔老师摸摸瘪荷包,他笑着拍拍空裤兜,他们就像抖动翅膀的企鹅,互致问候,擦肩而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另一个姓秦,较瘦,三十七八,总是满脸堆笑,老远就跟人打招呼,可他一到教室门口就满脸下刀,判若两人。这两人老蒋都不太愿意见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胖班主任喜欢打牌,有时下不了桌,已叫老蒋帮他上过两节课。老蒋以为他会把课要回去,但他并没有。瘦班主任则是老婆喜欢打麻将,他爱站边上看,有时就挪不了步。老蒋今天也帮他上了两节课,他同样没说什么时候会把课要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要问,一问就错”,听到连亚这么说,老蒋只好这么想:“说不定他们到时会算给我补课费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五天,一位教另两个班英语的老师叫他给学生配份报纸,报纸的进价是一点七元,收学生六块钱。老蒋于心不忍,只照进价实收。为此连亚带上胖大海,大中午跑到寝室里把他给训了一通。大意是他这么做会让别人很为难,叫他不要再管这事,让班主任去收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既然如此,老蒋有点想知道每份报纸多出的四点三元归谁,两个班一百多人,一笔巨款啊,一下就可以解决他复读的事呢。想到就问,连亚一愣,咬紧牙关答:再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虽然连亚动不动就像吃了火药,但他确实是个好人,老蒋满眼笑意地提提裤腰带,叹着气想,“果然是君子远庖厨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胖大海这东西长得像橄榄,却非常难以下咽。老蒋铁齿钢牙,咬了许久也才咬碎一个。再嚼,干巴巴满嘴怪味,不知它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多肉多汁的鬼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下午上完课老蒋把何劲叫到一边问欠条的事,她说找到了,忘了带来,明天会拿到办公室来给他看。老蒋听罢有点高兴,在他的料理下一件事终于可以水落石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六天,老蒋又交了好运。中午对面小卖部那女人来敲门,轻声细语地请他去给她读初一的儿子补习英语和数学,说每次两小时,一次七元,周六、周日休息。老蒋略做加法,愉悦之情随即泛起。他说他语文学的也不错,特别是作文,也可以给予额外指点。这么说有巴结的意思,可老蒋有更大的心愿:如果能为她把学校围墙再给凿掉一截就更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总之,事事如意。一天到晚都有钱进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吼——”歌声里,老蒋腾云驾雾,千疮百孔的破房间也焕发成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笼子。不足之处是,女人浑身香水味,老蒋的蒜鼻实在有点招架不住,她前脚刚走,他的喷嚏就连珠炮般输出了一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样老蒋白天上四节课,再改作业、改试卷、备课,忙完这些他晚上去对面做家教,完事后铁门一开他就回来。虽然有出了牢笼的感觉,可当他疲倦地望着星星,满意地想“一天终于结束了”的时候,对明天又开始了热切向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补习的小男孩比较聪明,基础知识一点就通,记性也挺好,教过一次后老蒋有点担心他会被辞掉。第二天上午,上完课他就去市里买了两套较难的试卷来。来回两个多小时,他把车蹬得飞快,一点都不感到累,经过一个草垛时他甚至开怀大笑,觉得此前不久是许容,而不是他躲在那后面被粪叉给赶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自从住进寝室,老蒋还没有跟对面那家的男主人照过面,通过对小男孩的旁敲侧击,他终于明白这家男主人是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有事就十天半月不落家,没事就在家闲着。小男孩连着坐两小时有点困难,补习到半中间他借口上厕所消失了一阵,快结束时还不停地打哈欠,老蒋想把时间改为一个半小时,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今天较忙,睡觉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何家姐弟相互欠钱的事。这个女同学也是奇怪,说了今天送来又没送来,是不是没有欠条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七天,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事极其短暂却又一言难尽:补完课,老蒋前脚刚落窝,那女主后脚就跟了进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她坐在床沿,撩了撩头发,看着老蒋叹着气一笑,然后把灯线一扯,躺到了床上。黑暗中,女人的眼睛亮晶晶,老蒋的眼里飞舞起了一堆苹果。他看见一团影子在苹果上跳跃,蜻蜓点水般跑向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在这里弹琴,老蒋翘起蒜鼻吸了吸:要分辨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忽然,那女人又起身亮灯。老蒋弯腰捂嘴,蒜鼻还是像二踢脚般发出了警报。女人望了眼布满水渍的天花板,对着大腿啪地一掌。蚊子的快意和老蒋的喷嚏都戛然而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影子铩羽而落,苹果碎了一地。她曲臂,她拢发,她飘然离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定了定神。他抓起一颗胖大海,两指捏住,皱着眉头打量一番后把它扔进了嘴里。一点不假,老蒋即使有一颗花岗岩脑袋和一个联通了下水道的胃,从粉碎到消化,胖大海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难对付得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另外,今天下午老蒋终于看到了那张欠条,虽然是那女同学主动送来的,但这大概是因为他上课多看了她两眼的缘故。来到办公室后她说,“老师,我跟何盛说好了,我不要他还我两块钱,他也不能找我要五毛钱,他说可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用怀疑,欠条是假的,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在扯鬼蛋。女孩走后,老蒋到语文老师桌上找到他俩的作业本核对了一下字迹,这张欠条就是何劲自己写的,笔迹一模一样,跟何盛的字风马牛不相及。关键是那个“盛”字,“成”还飘空少了一撇,能把自己名字写错的人他还真没见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事让老蒋大为惊讶和沮丧,坐在办公室里他五味杂陈,把自己以前无法无天的事打捞了一遍后,整个下午他都有点打不起精神。这种心情直接影响到了他对那个女人的理解,惊愕过后,老蒋断定:那天晚上,那么晚还垂个脑袋在四楼栏杆上抽烟的人百分百是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5.</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八天,小男孩的父亲回来了。老蒋去时他正跟几个打赤膊的人在喝酒,他侧过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老蒋,在得知他是来补课的后突然不高兴起来,说不补了,等明年暑假再补。说完从屁股兜里抓出一把钱准备跟老蒋结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女人夹着菜,静静听着,并没有挽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虽然老蒋对他们的态度有点生气,但还是说只补了两次,钱就算了。那男人听罢也没多说,把钱往屁股兜里一塞,继续喝酒。女人终于开口,说钱是要给的。老蒋不再推辞,看着她东拼西凑弄齐了十四元。期间那男人回头看了两次,老蒋因为心里窝着火,这个男人不耐烦的神情无疑是火上浇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回到住处老蒋才想起他还倒贴了两套试卷的钱。既然扯平,拿这十四块钱也就没什么好尴尬的,连带着那男人恶心的态度和女人的敷衍都可以忽略不计了。“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想到以前寝室里总响起这句话,老蒋长叹了声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九天,老蒋改作业、试卷和备课已经可以提速,不需要一坐就坐到骨头发麻的程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样他就有了点时间来想事情。他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有点像做了一场梦”。这当然是一个比喻,实际上,只要对自己的经历稍加甄别就会发现,它与梦没有任何可比性:一个真实,一个虚假,一个叫人反省,一个只需周公操心,一个造就了现在的自己,一个连我在哪都不知道。所以,人生要是真的如梦就好啦,就不需要去劳心费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另外,他发现他有点喜欢上了这些学生,开始几天他可是一点都没有这种想法。他这种喜欢是一点点,一处处喜欢上的,与那种激烈的情绪突然笼罩下来不同,他感到生活充实了,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在扩展;看张三,看李四,看东,看西,看破破烂烂的学校,他的肌肉、骨头和神经都从紧绷的状态逐渐逐渐放松,忙完一天他甚至又有了要去四处散发一下的念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下午,老蒋以学生买东西来来往往太吵为由,叫连亚给换了一间离小卖部较远的寝室。晚上,连亚给他送来四百块钱,说几十块零头没要,给两个班主任买烟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身上从没放过这么多钱,得此巨款,心怦怦跳了很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016.</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第十天上午,许容和龙容来了。他们见到老蒋后都大为惊讶,不久前还两眼放电,蒜鼻油亮的老蒋怎么变得眼塌腮瘪,声音嘶哑,脸上还蒙了两块极具中老年妇女成熟与稳重标志的黄褐斑?当他听到许容在门口叫他,他转过头,不露声色地眨了一下像防空洞一般空洞的眼睛;当龙容笑着对他招手,他默默地转回头望着墙壁叹了声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束阳光打在灰暗的墙上,光里漂浮起金色的烟尘。老蒋“言和而色夷”,说了几句话后他忽然咚地一声踏上讲台,居高临下扫视了几个来回。直到确信教室里的人与空气,与扫把,与黑板都静静地融为一体后,他才把书合上,缓步走向门口。呵!多么熟悉的步伐,慢悠悠,脚上就差一副镣铐,门口就差一棵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和龙容都往后退了几步。然而,刚出门,老蒋就一个箭步蹿起,捶着许容的肩膀笑开了花。是那种浑身抽搐,满脸流光,没有声音的笑。龙容捂着嘴连连后退。这个老蒋,门里门外两副面孔,不要把祖传的蒜鼻给笑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经过一阵子的德艺双修,老蒋的喜怒哀乐已初具随意切换的雏形,可惜效果还不太好,他跳在空中的两脚刚落地,教室里就炸开了锅。难道是被他们看到了尾巴?老蒋急忙转身到门口探了下头,里面立刻静悄悄,他一转身,就又吵了起来。老蒋气得满脸通红,他两手抱胸站在门口,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是不是要我把头挂到黑板上去盯着你们,你们才静得下来?再吵我就抓两个人挂到前面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命案不必有,后面那句才是关键,许容冲龙容做了个鬼脸。老蒋转过身正好看到,他揉着鼻子说,“奇了怪,教室里从没有好事发生!就像总有什么鬼往池塘里扔爆竹一样,静不过五秒一坨水花就要炸上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种说法只有你想得到,”许容扶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裤腰带上指甲钳、耳屎耙、钢尺、锯条要尽快配齐,背上一溜膏药也要尽快搞起,派头不能马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再系一条棕色的塑料皮带,什么衣服都能往里塞。”龙容兴奋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哈!哈!”老蒋眉飞色舞起来,“潘sir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全新的老叶已经打进了斯德哥尔摩内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教室前排几个探头探脑的学生见蒋老师谈笑风生,不禁向其他人传递起警报解除的信号。一些人又开始趁机作乱。有几个同学甚至还分批次跑出教室,以问题目的名义来打探情况。老蒋舞动八字眉,几次向前排的同学抛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可都收效甚微。此情此景使许容不禁想起了伟大的老叶和眼前这个小工程师斗智斗勇的故事,要是恩师此时就站在边上,他一定也会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下课铃声一响,还没等老蒋开口,龙容就叫学生去办公室搬来两张凳子准备听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许容刚坐下就有点东西莫辨起来,以前他从没有把老蒋跟老师这个职业捆绑到一起,更没想过会来听他上课,如今不但眼见为实,还看到龙容脸上红扑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蒋。不用想,老蒋一定非常自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奇了怪,老蒋在讲台上的样子居然还比较顺眼:一言一语不急不缓,一颦一笑有理有据,连他那东张西望的标志性眼神在此场合也显得琴瑟和谐,非常契合。学生也与刚才吵闹的样子不同,他们跟着老蒋的一举一动,像一片青草追随着风的方向倒下、匍匐,又忽然立起。老蒋要么是为讲台而生,要么是演技在线,这情景简直就像无法无天的金角大王来到太上老君的火炉前只想着要乖乖烧火一样,真不知那些老伤还在隐隐作痛的人见罢会作何感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眼看去老蒋就像蜕了一层皮,仔细一看还不仅如此,他完全就像是在这里蛰伏了大半年,并找到了还魂草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刚才还脸色灰暗的老蒋散发出了光芒?许容想把以前的老蒋跟现在的老蒋置换一下,可眼前的老蒋就像带高压电的变压器,原先的老蒋刚一接近就被电成了小黑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而他一想到老叶,他们就像一个字的阴阳面,咔嚓一声就重合的天衣无缝。确实,开始见到老蒋端着课本晃到身边,许容还想着要不要踹上一脚,可当他听着听着,恍惚以为老叶就藏在老蒋的身后时,他就再没有这种想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还要上第四节课,许容和龙容看他这么辛苦,都不好意思蹭饭,说要走。看到老蒋依依不舍,许容一感动,遂倒出八粒药丸倾情相赠,“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加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老蒋嗅了嗅千里之外,说:“对!明天会更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哎,你们!”龙容说,“现在去哪里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丁丁家离这三十里,许容说吃点东西后就去他家。龙容一听,没等许容踩第二脚就跳上了车。许容把帽子递给她,说:“拿好,你马上就会听到头发咝咝响的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嗨!听不见!”骑了一段路,龙容喊。许容回头一看,只见她反戴着他的帽子,在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紧踩了几下。一阵风穿过,两旁的稻子波澜不惊,正绿得发亮。</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u>原创《半边旗》系列十二章,版权所有,欢迎围观;拒绝转发、复制、盗用等侵权行为。——2023.10——</u></i></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