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逛

老笨

　　来南京小住，有了大把闲慵时光。

喜入清闲运，浮生悠悠逛。

一条大河从小区前穿过，东流月牙湖，西淌秦淮河。南岸是一条公交车道，人来人往，东西两边是城市主干道，终日川流不息。四面环水组成了湖滨公园。

北面绿地草坪，树木葱茏，四季有景。沿河亲水步道蜿蜒漫长，早晚锻炼的人很多，慢走跑步的，曲艺跳舞的，气功舞剑的，五花八门。几位中年汉子，独练撞功，背靠大树，反复撞击。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树丛深处传来撞击的声响，陌生人很是警觉不已。常见一位长者，每天从家里走来，坐在树木掩映的凉亭里，悠闲地吸着烟，听着新闻。原来他是南京酒精厂的工人，公园是旧址。前年老伴去世，不随子女，独自生活。很是念旧，每日到此小憩，回味往昔，感叹巨变。

散步的人群里，遛狗的不少，多女性，狗多小巧。夜幕微启，见一打扮入时的少妇牵着一条洁白如雪毛茸茸的小狗，娇滴滴地边走边说，帅帅，今晚风清气爽的，出来溜溜，看看星星，闻闻芳香，回去做个美梦，多惬意啊！小狗煞有介事的“汪汪汪”附和着。我正要笑出声来。突然后面窜上来一条酷似龙凤胎样的小狗，顿时狂吠起来。只听少妇大声呵斥，礼貌点，一点不绅士，说不定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呢。狗主人也是位少妇，笑着跑上来，不无揶揄地说，可不是嘛，今晚出来撞喜了，遇着如意郎君了。性别一确定，彼此哈哈大笑。狗通人性，不刻分别在路边拉屎撒尿，仿佛互慕爱意的定情信物一般。

　　亲水步道向西不足千米，过了通济门地下过街通道，就是东水关遗址公园。《秦淮胜景》牌坊，《秦淮灯船歌》诗壁，呈现眼前，一派古朴风韵。这里凝聚了太多的历史风云和文化典故。最早孙权在此开挖引水，杨吴时期开始筑城，到明清大规模修建城墙，历经千年烟尘，集古桥、古河、古墙、古闸为一体，世所罕见。

发端于句容溧水境内的秦淮河，在这里一分为二。一路绕着城墙外侧流淌，是为外秦淮河，一路夺关向西流入城内，与西水关遥相呼应，“一灯河影水婆娑，十里秦淮故事多”，由此绽放了“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的美誉。

上世纪20年代，两位文学大家朱自清和俞平伯结游秦淮河，即兴同题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引发文坛轰动。游船码头上，立有两尊铜像以示纪念。

到夫子庙乘游画舫，往往到此返程。河道拐弯向北，已为青溪，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秦淮河了。

从这里向西游，两岸景点接踵，雕像连连。

河南岸，走下城墙台阶，便是古槐遮阳的市民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慷慨评书”群雕，明末清初书评大家柳敬亭正在倾情开讲忠义廉耻的历史评话，长凳上的三位书迷听得如痴如醉。群雕的初衷大概是让世人铭记这位大师的文化功绩，游人至此，身临其境一番。可市民们不是这么想的，常常把它看作是一件极普通的器物，随时派上用场即是。

　　一日上午逛见，柳敬亭的脖子上系了条红围巾。不解其意，于是远坐石凳，静观究竟。广场上舞乐悠扬，舞姿翩翩。三曲过后，一对舞伴意欲退场，只见女伴纤手提起那条红围巾，嫣然一笑，扬长而去。

又一日下午逛见，市民广场成了鸟市。满目是鸟笼，倾耳喳喳声。三五成群的爷们，抽烟品茗，畅聊鸟经。柳敬亭雕像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形色各异的鸟具，其微微抬起的右膀上悬吊着一只别致的鸟笼。我与饲主搭讪，他瞟了一眼，爱理不理。我思量片刻，计上心来，竭尽奉承，夸赞其鸟笼鸟具精美无比，胆怯怯地讨教养鸟的入门常识。他看我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放下手中的活，来了兴致，从鸟笼鸟架鸟窝，到养鸟玩鸟溜鸟，眉飞色舞地侃起来。养鸟有三种人，低级养鸟的听鸟叫，如百灵、画眉叫。中级养鸟的供观赏，像鹦鹉鸟啊，相思鸟啊，非常漂亮。高级养鸟的训练叼艺，让鸟把空中抛出去的小玩意叼回来，比如交嘴雀珠点雀，它们很厉害的。细问饲主姓汪，原是养鸟世家。临别我不无溜须地说，古有柳敬亭说书，今有汪老板侃鸟，佩服佩服。双手致谢。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几句媚言，竟有如此神奇之效，化了尴尬，讨了鸟经，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喜不自禁起来，不觉脚步轻盈，逛趣盎然。

　　又是一组群雕“绕城暖足”。来到了吴敬梓故居。

故居是一座四合院。首先夺目入心的大门楼楹联：“寄情淮水非风月，愤世机锋乃仕林”。正屋抱柱楹联：“失意何妨千载笔，倾心自有一河风”。院落不大，鸦默雀静。有古榆柱、洗砚池、涌云石、双亭和吴敬梓汉白玉雕像等组成。没有看到服务人员，游人寥寥。

吴敬梓安徽全椒人，出身缙绅世家，早年才学过人，生活豪纵。18岁考中秀才后，屡试不中，遂对科举厌绝。后生父早逝嗣父病故，家道衰落，饱受世态炎凉，因为遗产遭受族人欺凌排挤，最终愤然携妻抱子逃离故土，迁居南京，“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自署“秦淮水亭”。不久开始创作《儒林外史》，以其神来之笔，开创了我国讽刺幽默文学之先河。

参观结束，因为“范进中举”故事了解的吴敬梓，渐渐地变得丰满而生动起来。人在被一件事一个人物突然感动而油然生趣的时候，往往喜欢窥视现场看不到的另一面，滋生出种种遐想甚至臆测。

万般无奈下，吴敬梓逃离故土，为什么举家迁居金陵，而非他地？吴敬梓绝意科举，其儿女们有无书中求仕呢？

故居逛了又逛，上网搜了一搜，总算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吴敬梓14岁起，随嗣父赴任江苏赣榆县教谕生活，一直到22岁。期间，生父卧病寄居南京，吴敬梓多次探视，往返大江南北，顺道游览六朝古都和秦淮胜景，浓郁的魏晋遗风，催生了其向往倾慕之情。面对一事无成的失意挫败，自然投奔心中的夙愿之城，希冀开启新的人生。《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是其化身，有段对话心迹昭然：“南京是个大都，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情来。”

果然，做出了事情来，而且是一件前无古人的盛事。在南京，吴敬梓不仅结交了无数的文人雅士，也稔识了各路精英。因为生活贫困，与市井小民也有了知心的交往。生活的浸染，最终都化为小说里的啼笑怒骂。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

假设吴敬梓仕途及第，秉承父辈为官刚正之志，充其量一介清官，哪来闲情逸致，埋头扛鼎之作？假设吴敬梓固守全椒，没有金陵的山水烟火，哪来小说里的光怪陆离？

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科举捉弄了吴敬梓，而秦淮河又成就了吴敬梓。历史上多一个状元郎，无伤大雅，多一部《儒林外史》，则幸甚至哉。

　　说实话，迫于不善营生和穷困潦倒，吴敬梓也不是没有徘徊纠结过。康熙18年，安徽巡抚赵国麟举荐他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这种考试不限已仕未仕，经督抚高官举荐，直接参加殿试，与皇帝谈经论道，一旦圣上青眼，即刻官运亨通。机会难得，吴敬梓挣扎了一段时间，反复思虑，还是“称病”不试。

乾隆16年，南下巡游，到达金陵后，下旨举荐优秀士子当堂对试。吴敬梓自然厌恶不出。可是他却没有阻止儿子吴烺应试求仕。吴烺年轻时与父亲一样意气风发，已是秀才之身。当庭面试，对答如流。乾隆的钦点，令其一夕晋升举人，被授予中书舍人，成了七品小宦官。

吴敬梓的两个儿子，都求取了功名。长子吴烺，后来升任山西宁武府同知，正五品，相当于现在地级市的副市长。次子吴煐，举人身份，做过普宁县知县，正七品，相当于现在的县长。

毕竟，不亊营生坐吃山空，是万万没有出路的。吴敬梓不愿儿子重蹈自己的特立独行，吃了上顿没下顿，默许他们投身科举，求取功名。这也是一位饱经沧桑的父亲，对儿女的殷殷深情吧。

闲来无所事，逛逛亦欣然。看来，闲逛也是其味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