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蝉声止了,沟坡上吃草的黑马依然在咀嚼着青草的汁水,草不停地长……不停地长……一晃几十年,在我心上,还一直留存着那片葳蕤。</p><p class="ql-block"> 我叫它马,其实父亲说它是匹骡子。只因它大眼睛,有长长的鬃毛,我就一直固执地叫它马。</p><p class="ql-block"> 黑马买回来的时候算是小孩子,还不会拉车,干活,爷爷负责教年轻的父亲跟它,一起学着套车,犁地。黑马是好人家来的,膘肥体壮,特别顺溜,我们全家也都爱宠着它。</p><p class="ql-block"> 黑马买回来是秋天,到转年春天就几个月了。几个月在父亲的精心喂养下,身体又长长了些,但不高。父亲下班早了,会套上它练着往地里拉粪。黑马已经很懂得拉车了,父亲一拿马鞍,它就主动把屁股往车辕里调,很安分地听父亲吆喝。年轻的父亲坐上车,年轻的黑马就拉着他韵律地走向野外。但黑马有时候也会闹情绪,不想拉车了就直愣愣地杵着,任凭父亲手里扬着鞭子,它就是不动,因为那杆鞭子,从来就没落在过它身上。</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牲口能不能跟狗狗比,养了几年的黑马也是特别的忠心,干活从来不偷懒,一上套,就摁着头一股劲儿地干,不喊停不歇息。而父亲也从来不舍得拼命使唤它。记得有次黑马被村里的亲戚借用了一天,下午还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淌着汗。父亲有些怒了,那么有素质的父亲第一次不给人家留情面。也记得那晚黑马的草里拌了很多料,还吃了两个窝窝头。也是从那次起,黑马就没被单独地借用过,除非父亲有空,自己也跟着去(父亲平时在公社里上班)。</p><p class="ql-block"> 养过牲口的人都知道,除了平日里的农忙外,还有就是要趁夏天备足越冬的干草,整个夏天要打很多很多的草晾干,储备着。而于夏天的高温多雨,打草晒草,也是件不容易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大概跟着打过两次草。因为当时各家都养牲口,家周围的草,人们平时零零星星地就打光了,要想多打草得去到二三十里地外。也因此打草凌晨就得起程,赶在天亮前到达“目的地”。因为是野外,还要带足水跟干粮。我跟着去打草,主要是爸妈打,然后我负责把打好的草抱到沟坡向阳的地方摊开晒着。早起的露水重,我们都会弄得一身湿。草打到快中午了大家才停下歇息,吃点儿东西,然后在马车上休息。中午的阳光烈,早起打好的草在沟坡上摊得很薄,再加上有草根支棱着,很快就由嫩绿晒得泛白。而黑马在树下拴着长长的缰绳,惬意地甩着尾巴老早就吃饱了。下午打草到三四点钟才开始,打下来的草也不必摊开晒了,因为还要提早收工回家。下午我要干的就是把晒着的草敛成堆,然后背到马车旁边等着装车。爸妈其实是舍不得让我背草的,可看到他们那么累,我还是咬牙坚持。一次少背些,等到收工了,我也背的差不多了。最后装车也是技术活,一般都是爸在车上装,妈妈负责用叉往车上挑,一辆本来修长的马车,最后被爸装成一个近乎圆形的草垛,然后我跟妈妈坐到垛顶,爸爸坐在车辕上赶着黑马回家。黑马聪明得很,知道路途远,吃饱歇足的它,尽管负重,步伐也比平日里要快。草拉回家还要晒两到三天,最后是上垛。垛干草跟装车差不多,垛底用树枝砖头架起来,垛身垛成馒头形,然后在“馒头顶”盖上塑料布,用泥泥好就算完成了。一个夏天,得要攒够两大个“馒头垛”才够接得上来年春深。</p><p class="ql-block"> 牲口大概也是分智商的吧,黑马就很聪明,大概一教,就能做得一手好农活。犁地的时候,爸扶着犁,吆喝它回头拐弯儿的,它从来都不会踩苗,且没等爸吆喝完,自己就站到要犁的垄里,爸也是一直地夸它。黑马聪明,但还是有缺点,就是胆儿小,很容易被惊着。那一年秋后,就差点儿出了车祸。</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已经生了崽崽,黑马也已经养了十多年。那年人们一窝蜂地种红薯,爸也跟着种了些。红薯收下来要自己去卖,于是爸就赶着马车跟妈妈去卖红薯。运河沿儿大概因为水源充足,人们以种菜为主,爸妈就拉着红薯去那边卖。去那边要走一段国道,那时候车辆没现在多,尤其是起早,路上还算清静。黑马被惊着是在傍晚。傍晚的车灯亮着,即使司机不按喇叭,黑马都一惊一乍的。爸知道它胆儿小,勒着缰绳让它慢慢走。可即使这样,它还是被从后面来的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吓坏了!它猛地甩开缰绳,拼命地在国道上跑起来!爸被颠下来!妈妈还坐在车厢里!它拼命地沿着路沿狂奔!妈妈吓得闭上眼,紧紧抓着它飞起的尾巴!不知道跑了多久,车子慢慢慢下来,接着就停了。妈妈被吓得分不清方向,不知道是在哪里。直到邻居表叔把黑马牵住呼喊妈妈,妈妈才回过神儿来,原来黑马拉着她回家了。爸从车上颠下来就一路奔跑追着黑马的方向,直到远远地看到黑马下了国道,心里才算安稳些,没车了,至少妈妈能安全点儿!但爸不知道它会跑去哪里,于是拼命跑回家喊人!等爸跑回来,一众人都在家门口,表叔已经把黑马拴好了。妈妈还瘫坐在地上,直到看到爸她才想起来哭!奶奶一边安抚妈妈一边嘱咐爸不要打黑马,说人畜平安是福。转头又嘱咐妈妈明早要给祖先上供。爸哪里舍得打黑马,它直愣愣地杵在那,连吓带累的浑身还在颤抖!汗水还在顺着腿一直往下淌!后来,妈妈每次提起都会自嘲,说她们三个是“死”过一次的了。也是从那次起,黑马到了都没再上过公路。</p><p class="ql-block"> 黑马被卖的时候崽崽都上幼儿园了。那次回家爸正颓颓地坐在门口,开始以为是跟妈妈吵架了,进屋才知道,原来前几天把黑马卖了。宽慰爸:“看现在还有几家养牲口的啊,都是机器耕种了,等回头把我家的三码车给你开过来,大块地用收割机,小地头用三码车就拉回来了……” 爸沉默好一会儿:“它舍不得走……被拉着上车……后腿都踢折了……”爸转身出去,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正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黑马走了,它把青春,中年,晚年都交给了父亲,交给了这个家,而它的青春,中年,晚年也正是父亲的。我能理解父亲,这大半生的光阴,他们的关系不仅只是主,“仆”,黑马像是我们,是我们中的一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