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跟坏小子合作</b></p><p class="ql-block">刘齐</p><p class="ql-block">早晨,我破例上街吃早点。</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一带,住了十几万人。可能是为了促进黎明时的勤奋,锻炼人们在家做早点的能力,中午之前,街区各饭店大多不开门。只有一个小饭铺,卖地沟油制作的不洁早点,服务生的指甲有黑边。</p><p class="ql-block">昨晚散步,发现一家正规饭店,也开始经营早点,高兴,认为是新生事物,或者好传统的光复,今天一早,特地前来支持。</p><p class="ql-block">前来支持的人很多,不得不排队。现在除了银行和交易所,哪里还排队?由此可见,广大市民对公共早点的渴望,不亚于股票。政府提倡和谐,至少这个不和谐。舆论呼吁过,不好使。政府应该跟饭店说,不要只想着午餐晚餐赚钱,早餐也得有,谁开早餐,给谁优惠,不开的,加税。</p> <p class="ql-block">我发现自己考虑问题,有点像干部,得意,边想边随队列移动。排头只有三名顾客了,油条和豆腐脑品相诱人,气息正宗。</p><p class="ql-block">侧翼,某人靠拢过来,有加塞儿倾向。我警惕,跟紧队伍。</p><p class="ql-block">那人跨前一步,向窗口递钱。</p><p class="ql-block">无人制止,即使正在被他直接妨害的排头顾客,也心平气和,假装看不见。这很奇怪,因为该人虽年轻,长相却不恶,个头也不高,“敌”我力量对比,有利于守秩序的一方。</p><p class="ql-block">“排队!”我忍不住高喊,“后边去!”昨晚我睡得好,醒来振奋,对现实充满希望和责任感。</p><p class="ql-block">我不是豪杰,不会武,但我个子高,穿长袖衫,外人看不出胳膊粗细,刺青与否。而且,没洗脸,头发蓬乱,用语蛮横,不说“先生”,“请”,不像知识分子,像社会大汉,这就给加塞儿那小子,施加了某种威力。</p><p class="ql-block">那小子缩手,停止递钱,却不去排尾,而是站着不动,跟我,处于所谓相持阶段。他一定看到,我是戴眼镜的人,并非一条地道的壮汉。这是一个遗憾。</p><p class="ql-block">若是排得快,放他一马也无妨,偏偏很慢,顾客顾家,一人往往买七八根油条,现炸,费时间。</p><p class="ql-block">排头还有两人,坏小子仍站在窗口,窥测时机。说他是坏小子,不冤。他在别的时间、空间也许是好人,但现在这几分钟,太差,不及格。</p><p class="ql-block">“排队去!这么多人,哪能不排队?”我继续催,扭头,对着大家,“是不是啊?”</p> <p class="ql-block">我的本意,是想发动群众,求得声援。这个并不复杂,语法上叫:一般疑问句,只须回答“是”或“不是”,就管用。与此相比,特殊疑问句难一些。如果我说,加塞儿是个什么行为呀?咱们大家,应该怎样对待呀?就是特殊疑问,群众一定困惑:这孙子谁呀?这么说话?回答也就千奇百怪,不了了之。</p><p class="ql-block">我微笑,等待大家说“是”。无须多,有两三个“是”,就有两三颗友军的子弹,叭!叭叭!足矣。不料,大家惜字如金,等了半天,硬是无人答话,连哼一声都不肯。群众,不是你想发动,就发动得了的。</p><p class="ql-block">坏小子受了鼓舞,上身前倾,蠢蠢欲动。</p><p class="ql-block">“哎我说,排队啊,早晚能排到。”我听见自己孤零零的声音,语气已趋和缓,不像是仗义执言,倒像是苦苦相劝。我心不甘,再次问大家,“是不是啊?”</p><p class="ql-block">仍然无人回答,只有油条在油锅里咝咝响。</p><p class="ql-block">人们目光冷漠,或者游移,躲闪,不悦,似乎嫌我多事,竟然将如此讨厌的选择,强加在大家头上。本来,早晨挺美好的,豆腐脑挺嫩的,你偏要让我们公开个人看法,凭什么?</p> <p class="ql-block">我不再看群众,哪里有群众?我只看坏小子,确切说,看坏小子的腰。</p><p class="ql-block">腰平常,没带刀。带刀也不怕,我比坏小子高,我能用板凳抵挡,我有劲,一拽,就把坏小子......拽过来。</p><p class="ql-block">“干什么?”坏小子有点紧张。外强中干。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p><p class="ql-block">“你不是想加塞儿吗?”我说,“加吧,就加我后头,我买完了,你买。”</p><p class="ql-block">坏小子松口气,想笑,没笑好,更像坏小子。</p><p class="ql-block">众人还是无言,静静面对,我和坏小子结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微笑着扎了一针</b></p><p class="ql-block">——刘齐先生妙文《跟坏小子合作》赏析</p><p class="ql-block">瓜 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 25, 25);">近日偶见刘齐先生短文《跟坏小子合作》,展读之际,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深长思之,惊叹奇文不可多得,不敢独享,愿与诸君共赏。</span></p><p class="ql-block">文章短小精悍,情节简单明了,貌似一览无余。熟视之,方见匠心别具,大义微言,笔法之精美,亦绝非数语可道尽其妙。</p><p class="ql-block">此文到底属何文体?小说乎?散文乎?杂文乎?不可贸然归类。故事完整,情节有发生、发展和高潮,显然是一篇小小说;有情景描写,有心理活动展示,又颇像散文;语言皮里阳秋,内容蕴藉隽永,切中时弊要害,更具杂文味道。一篇千字文而兼具三种文体之妙,非刘齐之笔,岂可得乎?</p><p class="ql-block">文章梗概,一句话以蔽之:“我”上街买早点,跟加塞儿者孤军奋战,众人无一个出来帮腔。“我”很无语,只能守住自己的利益,惨胜而归。</p><p class="ql-block">故事普通,讲法却很独特。</p><p class="ql-block">首先,题目就抢眼。你怎么能“跟坏小子合作”呢?这不是自甘堕落吗?题目可疑,读者便欲罢不能。</p> <p class="ql-block">其次,故作大言,让“大”与“小”在强烈对比下,现出滑稽。街上没了早点铺,谁都知道这是怎么搞的。但这壶不开,不提也罢。于是,作者善意地把“功劳”归到想让人们黎明勤奋起来的什么人。“我”上街买早点,本来就是充饥的勾当,笔致摇曳,就成了“支持”“新生事物”的壮举。戏谑之中,有深意存焉。</p><p class="ql-block">再次,细节特写,笔墨简洁,点到为止。说不洁的小饭铺时,只一句“服务生的指甲有黑边”,足矣。文尾,坏小子想笑,“没笑好”。只三字,就成功地勾勒了这个坏小子的矛盾心态,简洁传神,曲尽其妙。刘齐笔下心存悲悯,坏小子,说到底,跟排队的乌合之众也同属一群。“我”发动群众时,遭遇了沉默的尴尬:“仍然无人回答,只有油条在油锅里咝咝响”。人们的心理活动,也被细腻地捕捉到了:“人们目光冷漠,或者游移,躲闪,不悦,似乎嫌我多事,竟然将如此讨厌的选择,强加在大家头上。本来,早晨挺美好的,豆腐脑挺嫩的,你偏要让我们公开个人看法,凭什么”?“豆腐脑挺嫩的”,在行文中很突兀,很感性,也很幽默。“我”的喟叹是刻骨铭心的:群众,不是你想发动就能发动的。细节富于质感,给人的印象就格外深刻。</p> <p class="ql-block">复次,制造语境的强烈错位,形成强烈幽默的效果。在发动群众总也打不着火的困境中,“我”居然还苦中作乐,想起了语法中的“一般疑问句”和“特殊疑问句”。掰扯起在这种场合,为什么只能使用“一般疑问句”,而不能使用“特殊疑问句”。这是很令读者忍俊不禁的神来之笔,“秀才遇见兵”的狼狈,也暴露无遗。顺便补充一句:狼狈有之,彻底妥协则不可能。“我”在权衡了“敌我力量”的对比之后,果断出手,把坏小子拽出去,为自己的尊严扳回一分,让读者也吐了一口闷气。</p><p class="ql-block">最后,是文章主旨的巧妙表达。这群众,真的不是想发动就发动得了的。不就是晚买一会儿油条吗?这算什么?老婆被村长睡了还不是都忍了?刘齐对此有多年的郁闷。早年间,他就有散文名篇《大家》问世。在那里,“大家”人倒是不少,但维权的力量为零。在霸凌袭来之际,都是忍声吞气的一堆软蛋。刘齐没有金刚怒目,也没有一字的抱怨和谴责,但读者读了,还是有背上抽了一鞭子的痛感。这个群体里,能见到你我他的影子。黑格尔似乎说过,什么样的xx,只配拥有什么样的yy。</p><p class="ql-block">不是“针”吗?怎么成了“鞭子”?是这么回事:抽鞭子的痛感,是有耻感的读者的个别感受。就作者立意而言,当然还是一次针灸。因为是痼疾呀,也不能指望手到病除。</p><p class="ql-block">你说呢?</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 25, 25);">(刋于《讽刺与幽默》2023年7月21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