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总得仰望星空

吴鹏

　　时常有不如意者以罗曼•罗兰名言自慰：“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也不是不可以。但作为我等众生，未免矫情了些。窃以为，非伟大者，不可任之。

　　罗曼•罗兰话里是藏有机锋或叫陷阱的。

　　其一，所谓“没想到”。什么叫“认清生活的真相”？就是之前万万没想到生活是如此的不堪。这就有些天真了，大抵之前没被生活按在地上或是摩擦的还不是很够。但凡生活在世间或是行走在江湖中，这样一些句子应该耳熟能详：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如果稍微归纳下，阴阳之道、辩证法、生态平衡、能量守恒之类也应该了解些。即使贩夫走卒，不了解这杂七杂八的东西，也是知道一年有四季，四季中总有那么些天是不太喜欢和高兴的。成人的世界就没有“容易”二字，生活的真相无非是好坏共生。某人认为是好的，但他人未必，反之亦然。一家洞房花烛，保不定他家就是夺妻之恨；一家飞黄腾达，或许另一家就是楼蹋了。生活的真相其实没那么难以认清。

　　其二，所谓“没想好”。什么叫“依然热爱生活”？就是之前还没有准备好真实生活的态度，或是只想了阳光明媚、顺风顺水的生活样子，还没有想到怎么料理生活的阴面。热不热爱生活，有时并不是一种选择的权利，而是被逼无奈的结果。不热爱又能怎么样呢？要跟自己、跟家人、跟社会过不去？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背后哪个不是郁郁寡欢、斑斑血泪？田地间的耕耘、林荫下的慢步、黑夜中的孤灯、病榻上的微笑……有时我们根本没有或是不用思考这算不算热爱生活。无论阴晴，日子就这么流年似水。严格来说，热爱生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本来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生活虐你千百遍，你应该待她如初恋。

　　其三，所谓“没想透”。什么叫“真正的英雄主义”？无非是一些人认为人间不值得，活着就很高尚、伟大，为社会作了贡献。这算是一种精神疗法。其意在于，生活得不舒展，过不在你，而罪在他人或社会。这当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只不过讨好的意味浓了些。这一套也常被一些怀惴用意的人引申和发挥，其暗含政治性与斗争性。生活的毛病还有其他N种疗法。譬如，人生有难，儒以“仁”济之；人生恒苦，佛以“空”渡之；人生无常，道以“无”化之。如果什么家也不是，那么最简单、最朴素的做法就是：在得意时多想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失意处多想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些疗法的要领在“自我革命”，这与英雄主义的“社会革命”旨趣大不相同。但无论哪种疗法，有一点是共同的：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所找的因果关系不同，疗法自然不一样。做着为稻粱谋的事情，动不动就“真正的英雄主义”，言重了。

　　如此说来，是罗曼•罗兰错了么？不是，也是。这句名言是罗曼•罗兰在1906年完成的《米开朗琪罗传》中说的。米开朗琪罗是谁？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绘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被誉为文艺复兴“艺术三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如果对照一下米开朗琪罗生卒时间（1475年3月6日～1564年2月18日）和此时的欧洲历史，他能在国破家恨和个人起起落落中创作大量不朽艺术作品，自然当得起“英雄主义”。那热爱的劲头甚至都有些“凡尔赛”了：“如果我为艺术而生，如果我从童年开始就是那致命之美的猎物，那我一切不幸的来源就是她——我注定一生要伺候的主人。”

　　很可惜，如果以生活态度论，米开朗琪罗无疑是一个失败者。他是一个疯狂的完美主义者，暴躁、善妒、生性多疑、争强好胜。他怕其他艺术家从他的画作中偷取灵感，会在和亲友的书信中严格要求对方隐藏好自己的作品，甚至不惜亲手毁掉自己的画作和手稿。当教会众人对他创作的《哀悼基督》指手画脚时，他偷偷潜入大教堂，在圣母前襟衣袋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据传他一生没洗过澡。在创作《大卫》雕塑时，他常年穿靴睡觉，脱靴时居然能拉扯下一块皮肉来。这些，一点“英雄主义”的样子也没有，更别谈“真正”了。

　　以此论，无论哪种成功或是失败，皆为因果。

　　不排除罗曼•罗兰借题发挥。生卒于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的罗曼•罗兰，是法国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音乐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他积极投身政治活动，一生为争取人类自由、民主与光明进行不屈的斗争。所以，“真正的英雄主义”有了因果关系。

　　而我等寻常人没有这种因果关系。所有的，不过是些乐观主义：痛过，已忘记；或是，痛着，仰望中秋的星空。

2023年中秋节于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