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秋 夜 话

孙小峰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

爷爷为我打月饼呀；

月饼圆圆甜又香啊，

一块月饼一片情啊。

爷爷是个老红军哪，

爷爷待我亲又亲哪；

我为爷爷唱歌谣啊，

献给爷爷一片心哪。

今夕的月，洗亮谁的秋。

小 欧：

       还记得这首电影《啊！摇篮》中的插曲吗？这首儿歌流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唱歌的儿童正与你的年龄相仿。我感觉就是你在唱着这首儿歌。不是吗？——爷爷是个老红军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和你当时的身份处境又是多么的相似。

时间回朔到一九七七年。在这之前我的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可以说遭到灭顶之灾。你大伯因为在北京广播学院读书，（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幸而躲过了一劫。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父母的牵连，我从局机关被贬到码头去当一名装卸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和反动家庭决裂。我在被关押了几个月之后放回来时，从原先住在市委的房子里被赶了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为父的处境不知有多狼狈。你奶奶在南昌隔离审查期间知道我被关起来之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没能起来，心里一直自责：“是我们害了孩子，是我们害了孩子。” 一个人的命运是和时代紧紧相连的，常常被时代的大潮高高抛起，又重重地摔下。那时，我从一个共产党市委书记的儿子变成了反动家庭出生的孩子，在单位从培养对象变为批判的对象，经过群众的帮助和党组织的教育，又变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变化的如此之快让人真有点应接不暇。怎么办？你除了无奈只有默默地承受。好在我当时年轻，一个人无牵无挂。那一年我26岁，正是风花雪月的好时光，偏偏就遇上了这档子事。在如此困顿的时刻，一个人一直坚定地支撑着我，和我共度难关；这个人，就是你妈妈。

  司马迁说，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人不经历一些事故，是不会有这种体验的。我和你妈妈那时已经相识相知三年，风和日丽的日子是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触动记忆神经的往往是最艰难困苦的日子，因为太难了，所以就有了疤痕；一经揭开，还会隐隐作痛。由于没有地方住，作为整肃对象又不能向单位提出任何要求；你妈妈可不管那么多，拉着我到单位要房子。总务科的房管员爱理不理的； 你妈妈找到总务科长，噼啪说了一通，人是你单位的，又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治上都给人以出路，你们凭什么不给安排房子。在你妈妈的交涉下，总务科答应给我安排房子。第二天，房管员给我安排了一个楼梯间，你妈妈气不过，说这怎么住人，房管员轻蔑地说，给你住的就不错了，还想挑三拣四的。我当时一想，还真是的，我是什么人，已经被打入另册，有什么资格获得常人待遇。我和你妈妈真的无法再提别的要求了。为这事，你妈妈单位的领导还在职工大会上点名批你妈妈，说她到现在还和坏分子谈恋爱，与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你妈妈的态度是我行我素，不予理睬。

单位的房子没法住，你妈妈看我的处境，于心不忍。干脆，把我拉到她家去住。巧的是当时你妈妈的两个哥哥均在部队，作为家里的大女儿说了算。就这样，我是作为“招郎”还是“入赘”？提前住到了你妈妈家。你的姥爷和姥姥都是善良的老实人，在我最窘迫潦倒的时候接纳了我，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让我在失去了南昌那个家之后，又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一年后，你姥爷认为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就让我和你妈妈结婚了。又一年后，你就在这个家庭中诞生了。

  你的诞生，给你姥爷带来的是无比的欢心。说来也怪，可能是爱屋及乌的原因吧，你妈妈兄妹四人中，姥爷最偏爱你妈妈；这种感情自然延续到你的身上。尽管你是外孙，传统上讲是孙家人，但你姥爷在对待第三代子孙中，总是把你放在第一位。其他两个孙子和外孙女他可以不管，唯独亲近你。只要一见到你，脸上就乐开了花，“我的小欧子、小欧子”地叫着，悄悄给你塞钱，推着小车带你到街上去玩。在你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你哭闹着一直不肯睡觉，我和你妈妈都没有了耐心；你姥爷抱你到楼下他的房间待了大半宿，直到你安静下来。第二天，姥爷就病倒了；这以后，姥爷就成为医院的常客。后来，我向市里要到了一套住房，就从姥爷家搬了出来。我们一走，姥爷倍感落寞。而在医院住院时对姥爷最好的疗效，就是带你去医院看望姥爷，姥爷见到你，病就好了一半。八二年姥爷因病重到上海住院，也一定要我们带着你陪他去上海。不然就不去，干休所没有办法，只能同意。

 你没有见过你的爷爷，他在你出生前三年就不幸去世了。你的童年是在姥爷的呵护下长大的。姥爷是江西宁都人，当年的中央苏区所在地。穷苦农民出生的他， 因为穷，才当了红军。几十年的战争岁月依然没有磨灭朴实的农民本色，不苟言谈，不巧言令色。他从不讲述自己爬雪山过草地的艰难岁月，只是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离休生活。从外表看，这是一个慈祥的老头，你只能从他腰间的刺刀疤痕和身上的枪弹伤痕才能洞悉他的以往。他不会向他心爱的小外孙讲述战争那残酷的画面，更不可能把这上升到革命传统教育的高度。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用他的方式呵护他的小外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又到了八月十五月儿明的时候，“爷爷是个老红军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多么熟悉的歌谣，那么多年前的感受，不知你还曾记否？但我每每听到这一歌谣，鼻梁一酸，感触颇多。远去了的亲人，一定会在天国里保佑着子孙，祈福子孙平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么多年走过的路，磕磕碰碰，崎岖多于坦途。当初我的家庭落难后，政治上被贬斥，人情上遭冷眼，这都是躲不过去的状况，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几年以后，那种疾风暴雨似的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结束了，社会政治也较为开明了。你在运动中被整肃后，又通知你过去的一切一风吹，不做结论，不记档案，不作处理。把你过去写的检讨和检举揭发交代材料统统退还给你，就好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你奶奶也在隔离审查几年后官复原职。这就是让人感到吊诡和哭笑不得的地方。人生的旅途就像是在搭乘一列飞驰的列车。你在人生初始阶段登上了这趟列车，不知为什么又被人从列车上拽下来，一顿暴打，然后说没事了，你可以继续乘坐列车。可是当初你搭乘的列车早已轰然离去不见了踪影，当年的那个时间节点已不复存在。待你再乘坐后续列车时，已经不可能回到人生之旅的首发列车上。错过了当初的那班列车，以后就会感到步步地错过了人生的机遇，这就是命运。

 八月十五是秋天最好的时光，几乎也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光、秋风、秋天的明月；秋花、秋实、秋天的红叶。文人墨客对着这些景致往往会触景生情，演绎出一幕幕让人唏嘘不已的画卷。人生也有它的四季，人生的秋季，一定是秋高气爽，云淡风轻，高远而深邃。为父已到了人生的秋天，三分之二的人生旅程，“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感悟了不少的人生真谛。你看秋天庐山那漫山遍野的红叶，给人成熟、火红、热烈的感觉，哪怕是历经风雨，也要把色彩永留人间。你再看九江甘棠湖畔的桂花，一到中秋时节，悄无声息地绽放。你漫步在湖边，真真切切地感到：江南的桂花香满大道。一夜风雨，细小花蕾碎满一地，叫人着实怜爱。然而不要几天，这些桂花树又再一次地绽放，细小的花蕾又一次地挤满枝桠，不在繁春与百花争艳，只留清香沁满人间。

 夜深了，天上的明月，从亘古一直静静地暸望着地球上的人间，饱览多少回春草吐绿，秋叶染霜。地球上的人们，看得见月宫里的嫦娥玉兔吗？ 看得见吴刚伐桂吗？还是那飘渺无垠的星空，感叹人生之短暂！无论怎样，秋天带给我们的是果实累累，是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人生的内敛与积淀。

对于中秋，对于秋天，人们有不同的感悟，而今夕的月，又洗亮了谁的秋。

2006年，小欧拿到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在浦东国际机场留影，开启了十多年的留美求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