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又至中秋节,我和大姐一起去看望了山上的父亲。我看到父亲住的地方杂草众生,听到成群的鸟儿在空中飞鸣,但是我没有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孔,也没有听到父亲熟悉的叮咛。父亲黄土堆里沉睡了五年多,在这五年的时光里,我经常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山上看父亲,一个人听黄土地里父亲沉睡的声音。我无数次咀嚼着父亲用一生的努力给予子女的爱,感受着“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悲凉。父亲的离去,让一排石孔窑洞的大院,五年的时间里变得很少有声音交集。大门旁的石狮子还在,旁边坐着晒太阳的父亲却不见了。我不知道父亲要沉睡多久,山野如此空旷,高原地带立秋后,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凉,我担心父亲在那堆冰冷的黄土堆难以苏醒。</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父亲想念他的父母,去看望长眠于黄土地的父亲母亲了。父亲曾说,他的父亲慈爱温厚。他小时候,在坑镇街上玩累玩饿了,经常在小饭馆里买饺子吃,然后他父亲年底清一次帐。父亲的父母走的时候,父亲刚刚十四岁,但是,家庭一系列的变故,父亲必须接受年龄尚小的自己,提前成为家里主要劳力的事实,并把村里只上了两年的冬书,主动让给伯父,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撑起了一大家子的农活,维持着大院里的艰苦生活。父亲弟兄三人婚后不久,伯父和四爸留下家中的妻儿,相继走出极度贫困的小村,单枪匹马去闯荡世界。家里唯一的大男人父亲,也责无旁贷成为了这个大家庭里的主心骨。肩膀上超重的负荷,没有压弯父亲的腰,却给父亲落下了晚年经常腿疼的毛病。我想,去了地下的父亲,一定享受到了做儿子的幸福,被他的父亲母亲寻到名医,诊治好多年的腿疾,不用再受顽疾的折磨。亦一定会被他的兄长们照顾,不再承担重活累活,过上了他向往的快乐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父亲想念他的妻子,去看望长眠于黄土地的爱人了。母亲过世的时候,留下我们四个未长大的孩子和一大笔饥荒。父亲左手为娘,右手是爹,操心着这个破碎的家。父亲在农业合作社喂过驴,驴的嚎叫声中,偷偷滴落过父亲的眼泪;父亲山上种地,手握锄头时,泪水曾洒湿过脚下的黄土,这些都是后来村里的长辈告诉我的。父亲的旱烟锅里,抽掉了多少缭绕的烟雾,咀嚼过多少寒冷的霜雪,只有父亲知道。父亲用沟壑纵横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还清了家里所欠的债,抚养四个子女成家立业,过上了小康生活。瘦弱的父亲,面对不幸的遭遇,表现出来的坚强令人心疼,而让我们子女感受到的总是宽阔的肩膀和压不弯的脊梁。父亲一生走过的路,鲜有宽阔大道,且坎坷不平,我虽无法丈量其长度,可是他对待生活的宽度,却成为我们兄妹此生行路的标尺。父亲老去时,无法承受病痛的折磨,他最终选择了离开我们,应该是想回到离别多年的爱人身边,过他想要的幸福日子。</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父亲沉睡于黄土地不愿醒来,是因为这些年他走得太累了,想歇歇了。他想在他的父亲母亲身边,好好睡一觉,体会做儿子的快乐;他也想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扔掉旱烟锅,依偎在父亲母亲的身旁,享受父母的呵护;他还想在自己的结发妻子面前,倾诉他一个人操心这个家的沧桑历程,告诉他的妻子,她所生的四个孩子在艰苦年月是怎么长大的,并在他的抚养下,儿子皆敦厚,女儿都温良。</p><p class="ql-block"> 中秋佳节,举家团圆。父亲已和他的父母兄长妻子在黄土地下团圆五年了,其乐融融的场面,想来都暖到四溢。可是父亲老糊涂了,走了这么久,黄土地上尚有几个子女在中秋节也想和他老人家一起赏月吃月饼,共聊家常话。难道是父亲没有回来的路费吗?应该不会。他的父亲一定会像他一样对待自己的子女,提前为他准备好出行的盘缠,让他踏实上路。或许是父亲丢不下他的父亲母亲,待在身边去敬未尽的孝了。父亲的一生,把大部分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子女身上。所以,父亲一定是身着莱衣,绕在他的父亲母亲左右,忘记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想起了翟煜衡的《天堂一定很美》,禁不住泪眼婆娑。世间父亲拥有的三种身份,父母的儿子,妻子的男人,子女的爹。而这三种身份,在我父亲沧桑的人生里,苦难总大于幸福的指数。缘分于我,于父亲,于父亲的父亲,皆是一部刻骨铭心的亲情史。几十年的厮守,在上帝擘画好的时刻说没就没了。歇斯底里的声音,苍白的呐喊,未曾改变凄凉的事实。苦难的岁月,坎坷的脚步,成就了一位好父亲,留给子女一个高大的背影,点亮了我们兄妹行走世间的不灭灯塔,亦在高家矗立起一座不朽的丰碑。但是,却也让繁华世间的我明白,一个人,一辈子,一堆土。</p><p class="ql-block"> 跪在父亲的坟前,我多么希望父亲看到大姐从宁夏回来看望他而高兴,更希望父亲只是暂时失忆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山野空旷无际,躺了这么久,他或许辨不清方向了,不知道哪条路是回家的路,哪处地方是他的家,哪孔窑洞是他喜欢的老屋。我知道,自己一直不是父亲的好女儿。可是,我还是自私地希望在父亲的面前再脾气暴躁地任性一次,埋怨父亲不回家看我们兄妹,然后看看父亲极力解释的样子。然而,天高地阔,却不曾有我和父亲促膝交谈的一席之地,心头的呼唤,终究不能找回已去的父亲。而那坟头的杂草,犹似父亲的胡须,在秋风中摇曳,诉说着一别再无归期的凄凉。坟旁两棵葱茏的柏树,绿的发亮,是被父亲多年闲暇培植,才长得高大葳蕤。它们挺立在那里,像父亲的两个孩子,无论阴晴雨雪,默默守护着沉睡的父亲。而我这个被父亲辛苦养大的孩子,竟是每年用仅有的几张薄薄的烧纸和几个深深的叩头,在天地间表达着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惦记和思念。 </p><p class="ql-block"> 这世间,爱的密码,锁住的除了过往,还有脚下未行完的旅程。而父亲,却是我心头再也打不开的密码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