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

土坷垃

国人好认老乡。“认”的依据，便是老家在一处。

老家是同生的根系，老乡是连骨的筋脉。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身在异乡时，一句乡音，总会使低沉的头昂起；满腹辛酸，总在与老乡攀谈中倾吐。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家。

有句话，“家是乡愁”。这“愁”，不是苦愁，不是忧愁，是离愁，是思念，是牵挂。

家是童稚，家是少年；家是沙棘，家是青竹。

家是生你养你的田土，家是滋你润你的山泉。

家是爱你抚你的春风，家是陪你伴你的夏荷。

家是挂枝岭上的野果，家是飘渺小巷的炊烟。

家是走到哪里都扯不断的思念。





家有尊长，家有手足，家有鸡豕，家有农桑。

家有柴垛上的刀斧，家有田埂上的锄耙。

家有冷春檐下的冰凌，家有苦夏连绵的凄雨，家有凛秋瓦上的寒霜，家有严冬漫天的鹅毛。

家有日里夜里都放不下的牵挂。

车厢里，船舱中，会议上，酒桌旁，透过旅途的风尘，透过城市的喧嚣，透过思辨的烦恼，透过应酬的疲劳；问一声老家在哪里，总会拉近彼此的距离。

乡音是那样神奇。它是化远为近的心索，它是转生为熟的魔笛，它是鉴别真伪的依据，它是辨识缘分的试剂。

老乡相认，通行的官话瞬间转为土语乡音，只把诧异茫然和不明觉厉留给旁人。

可我最怕，最怕别人问我的老家，因为，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老家。

老家随祖，老家随父，这是定制。但我的祖父，在我的父亲七岁时就因贫困而死；我的父亲，十几岁就离家参军，从此就是部队的人，我家的户口簿上就没有他的名字。

破个例，随母亲吧。也不行。母亲二十出头就跟大军出了山海关，去打“卫立煌的部队”，生我时她也是个军人，也没有户口。

那我随谁认老家？

我最怕，最怕别人问我是哪儿人，几句话说不清楚。

听爸妈讲，我出生在甲地，不懂事时就随军去了乙地，然后不懂事时又回了甲地，幼儿园时又跟爸爸去了丙地，爸爸工作忙无暇照顾我，只好又随了在丁地的妈妈，上了小学，又去投靠丙地的爸爸……

我到底算哪儿的人？

我最怕，最怕别人跟我认乡亲，因为我不会土话。

记事，就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上小学，住校；上中学，还是住校。当兵了，住军营；回爸妈家，还是军营。我周围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他们的口音，全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通行的语言，就是普通话，所以我也只会普通话。

我该怎样发出我的乡音？

我不是随风的落叶，我不是漂水的浮萍，我一定有一个根，一定有自己的老家。

于是，我去“寻亲”，意图“认祖归宗”，给自己找一个“老家”。

凭着父亲生前提过的一个地名，我长驱千里，在当地民警的帮助下找到了那个水塘，但那里早已没有父亲当年的任何痕迹。

对母亲老家的记忆里，除了失明的外婆抚着我的手臂说我长得“结实”，就是都带着一个“表”字的兄弟姐妹，只是没有那种对老家的认同。

我要的不是一个地名。我要的，是一个归宿，是一个安放心灵的巢。

直到有一天，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终于找到了我的老家。



那是一个金色的彩秋，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

午后的阳光中，异域的迷香里，我在城市的街巷中徜徉，周围是五颜六色的装扮，是他乡彼岸的话音。

突然，一声“国语”，在一片嘈杂声中，轻轻地拍打我的耳鼓！它就像丹凤在百鸟群中一声高亢的鸣叫，是那样悦耳，那样清晰。对，就是这种感觉，不用特别的注意，无须刻意地聆听，它就会在你的心里引起共鸣。

在那一瞬，我在骤然之间猛地醒来：我找到了！

我的乡音就是国语。

我的老家就是中国！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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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我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