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核桃的变迁

美林湖

<p class="ql-block">我在捡掉落在地的核桃。</p><p class="ql-block">秋风节气已过,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时坚硬的绿外皮已碎,只有光洁的淡黄色硬壳包着果肉。我想象着核桃仁的清香,口腔涌出唾液:新鲜的核桃仁,黄白色细皮包着嫩的白肉,是绵密的脆硬,橡胶一样的柔韧,上下牙齿一碰就散的同时,那清爽的甜香溢满口腔。我舍不得咽下,还是不停的嚼,至到小米粒般的粒块也成碎沫才罢休。</p><p class="ql-block">说实话,一整个核桃都没多少果肉,沉浸在咀嚼的美好中,那核桃仁什么时候没了的不知道,醒悟后只剩遗憾,唉唉,怎么回事,核桃仁为什么不耐吃?</p><p class="ql-block">这感觉当然是小时候的。</p> <p class="ql-block">此时天气阴着,厚重的露水在枯成棕色的核桃叶上,踩上去没有声息,暄软如走上儿童们玩的蹦蹦床。我仔细寻找落叶中的核桃,倒不是特别在意多捡到一个核桃,而是喜欢这种搜寻的感觉——</p><p class="ql-block">约七八岁的那年秋天,我是偷跑到生产队里的核桃树林里的。我娘要去自留地里检查豆角架上还有没有没摘干净的豆角,让我在家里带小妹妹,我不敢说不带心里实在不愿意带,因为我想吃个核桃,而我家没有。</p><p class="ql-block">我们村在海抜两千多米的歪头山脚下,极寒冷,地里的庄稼百分之九十多是土豆,水果树除了毛毛杏树和李子树,还有极少极少的几棵核桃树,所以核桃是极珍稀的好吃头,对我而言有点可望不可及,因为生产队每年收了核桃后是按劳动力分的,我爹在外地上班我家没有劳动力,所以生产队的核桃不分给我家,所以我和妹妹们吃不上核桃。</p><p class="ql-block">我想尽一切办法把小妹妹哄睡着后,以风一样的速度向离村子不远的核桃树林跑去,然后不顾喉咙里的辛辣和胸口的憋痛向核桃树上仰望,仰望的结果理所当然是失望,一来树上没有核桃,二来就算有,矮小的我又能用什么办法把核桃弄下来?当然这不是最终的失望,我把失望的目光投向地面,我的目光恨不得掘地三尺掘出一个核桃来,但是没掘出来。</p><p class="ql-block">我还是不灰心,看到一根长木棍后,便用这长木棍使劲拨拉地上的核桃叶,希望某片叶子下有核桃藏身。我地毯式搜索,一直到背上汗水淋漓再也没力气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直起身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而这时,那个男孩子拉着他妹妹,故意晃到我面前把一条核桃腿喂给他妹妹的情景出现在眼前,我由不得抽泣起来。</p><p class="ql-block">一大片铺着核桃叶的地被我搜索过了都没有核桃,我其实知道没有,因为在我来之前那些男孩子们已经多次搜索过了,那些女孩子们也多次搜索过了,我是在大海里捞针。</p><p class="ql-block">抽泣了一会儿我还是不死心,就沿着核桃树林周围转圈,往草丛里看,往石头缝里看,很绝望。就这么转着,茫然着,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多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p><p class="ql-block">不知道转了几圈,突然发现一堆石头缝里生的“鬼葛针”草丛里有个绿蛋蛋,弯腰定睛一看,顿时狂喜,是一个核桃,慌忙伸手去“鬼葛针”丛里拿,那管“鬼葛针”扎手,就这样带了一衣䄂的“鬼葛针”和手背上的几条血痕我拿到了这个核桃。</p><p class="ql-block">太过惊喜了,胸腔几乎管不住要跳出来的心,我急切的用石头砸开核桃。真是太幸运了,核桃仁饱满完整的呈现在我面前,四条腿的核桃仁啊,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它宝贵?我捂了捂胸口掰了一条核桃腿放在嘴里,这一刻我清醒了,只能嚼不能咽,咽肚子里就没了。我就那么嚼着,把一条核桃腿嚼成唾液,然后终于忍不住又嚼了一条核桃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尽管很小但意志力特别坚强,我决定留下另外两条核桃腿,等明天了当着那个男孩子的面吃,让他知道我也有核桃吃,算是对他故意馋我的报复吧。</p><p class="ql-block">兴冲冲站起来才发现太阳已落山,吓得我拔腿往家跑。</p><p class="ql-block">挨打是免不了的,那年代家长们打自家孩子是正常,我遗憾的是因为挨打不知道剩下的两条核桃腿丢在哪儿了,自己没吃上,报复的资格也没了。</p><p class="ql-block">认认真真享受吃核桃的美好是上了初中那年。初中在外地我住校,半月回家一次。那时候包产到户多年了,生产队分给我家的小核桃树苗已长大,结了十几个核桃,我娘打下这些核桃以后没有褪那层绿色外皮就那么放着,等我回家了吃鲜核桃。</p><p class="ql-block">我那天回家后,娘兴冲冲从储存杂物的小屋里拎出一个塑料袋,是没有褪绿色外皮的核桃,我大声说娘这核桃皮还是不好褪下来吗?娘说褪了绿皮核桃仁就干了,里头的细皮剥不掉不好吃,娘是想给你吃鲜核桃。</p> <p class="ql-block">然后,我娘坐在台阶上给我砸核桃仁吃,娘不让我动手,说染脏了手不好看,娘是把包着核桃仁的那层嫩皮也剥掉后,把洁白的核桃仁送到我张开的手心里。我蹲在娘身边,深深低了头含泪吃核桃仁,听娘说今年收了不少老豆角,冬天能好好的喝红豆稀饭了,土豆长的很好,萝卜长的也很大,晒了不少萝卜干,不愁明春没菜吃了……我细细嚼着核桃仁,听娘絮叨,无声哽咽,眼泪偶有掉落,始终没敢抬头。我想起那年把小妹妹丢在家里偷跑出去寻找核桃……</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核桃,就是那次娘留给我的。</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过去,我和娘都不在故乡了,不过我们的居住地还是有核桃树。</p><p class="ql-block">我此时捡的核桃是邻居家的,他家不收核桃,说没人吃,连掉落在地的都不要,我叹息,时过境迁。邻居家不要核桃还有个原因,他家的女儿刚去世,他们都没心情弄这些。邻居家的女儿霞是我的好朋友,霞小我三岁,没结婚时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们聊小说、做针线,开心的很。捡着霞家的核桃,想着霞的音容笑貌我很是难过。霞还年轻,怎么能走呢!</p><p class="ql-block">塑料袋里装了十几个核桃后我回到自家院子,然后找了一把小锤子砸核桃,核桃仁还是我小时候那样的颜色,放在嘴里嚼却像嚼木头,这种感觉非常不好。</p><p class="ql-block">我停止所有的动作,发愣。到底是哪里错了?核桃还是那种核桃,人还是原来的人,为什么吃起来不一样?又怎么能一样呢?幼年时缺衣少食此时丰衣足食,幼年心思单一此时饱经风霜。</p><p class="ql-block">我知道,那条河上游的石块棱角分明有些还锋利无比,那条河下游的鹅卵石无论大小都光滑圆润,如果从那条河的上游一直走向下游,能看到很多内容。这一枚核桃,长了三四十年了,味道能一样么?当年我上学时回家,娘给我做饭吃,现在我回家是给娘做饭吃,能一样么?</p><p class="ql-block">眼前的核桃,小时候的核桃,一样,又不一样。我还是那时候的我,娘还是那时候的娘,一样,又不一样。</p><p class="ql-block">看着眼前的核桃,我哭了,泪流满面。我多想让娘再给我砸核桃吃,我也知道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了,因为娘没了力气。</p><p class="ql-block">娘喊我,我忙擦干眼泪回家,问娘要做什么。</p><p class="ql-block">娘老了,病了几年了,我们让娘在家里休养。娘说想吃”鸡蛋泡”,这个食品又软又香,我许多次吃娘做的却没亲自做过,我担心说怕做不好,娘很不高兴,说多大人了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做,然后说把鸡蛋液打在碗里,打散,加少量水,加点点盐,加入面粉搅成稀糊状,热锅凉油,油轻微冒烟时用小勺舀面糊入锅……</p><p class="ql-block">我按娘教的法子炸好了鸡蛋泡,忐忑不安端给娘,生怕娘说不好吃。不料,娘刚才有多严肃的教训我此时有多高兴的吃鸡蛋泡,说很好吃。看得出来娘是真高兴,我站在一旁看着娘吃,娘一边吃一边夸我做的好吃,我是装高兴,笑容僵硬的如咬着筷子练微笑,实在难抑心中的悲伤。我不想让娘夸我,愿意让她像我小时候那样,用蒲扇样的大巴掌打我屁股,我疼的大哭大叫蹦高高还恨她;或者她给我砸核桃仁吃。</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给娘做多少次饭都补偿不了娘留给我吃的那一枚新鲜核桃。</p><p class="ql-block">收拾了娘吃完饭的碗筷,转过身的一瞬间,我潸然泪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