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怀民是谁?他是一位古人,是宋代大文豪苏轼的朋友。张怀民曾出现在苏轼的短文《记承天寺夜游》中。《记承天寺夜游》记录的是苏轼被贬黄州后,某一天晚上邀张怀民一起在承天寺赏月的一个片段。其原文如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短文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但绝不拖泥带水,于兴起之时陡然而起,又于兴酣之时戛然而止。寥寥数语,事情的起因经过清晰明了;眼前空灵的月夜之景明白如画;而景中之人恬淡闲适的心境更是跃然纸上。但是,这次读此短文,我的关注点却不在以上这些,而在苏轼与张怀民的亲密关系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诗人本要解衣就寝之时,却被入户的月色撩动了心思,一时兴起,竟至承天寺寻张怀民,然后“相与步于中庭”,共赏月色之美。解衣就寝之时,想必是夜深时分。夜深时分,只是因为一时兴起,想与人一起赏月了,就能径直造访,把人家叫出来?我不禁有些讶然了。当然,想必这“叫”也是轻轻叩门,细声询问。但毕竟是夜深时分了,能这样全然不顾地深夜打搅的,该是怎样亲密的友人呢?揣摩到这,我不禁暗暗问自己:你有“张怀民”吗?可我发现我还真不能一下就作出肯定的回答。我想,不但是我,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大部分人都不能毫不犹豫地对此作出肯定的回答吧?像友人之间这种能随时打扰的亲密关系好像现在很稀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在古代,似乎很多人都有“张怀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白有杜甫。公元744年,四十三岁的李白与三十二岁的杜甫相聚了,两人一起吟诗,一起寻访,一起论天下,这些都很正常。但是,如果李白与杜甫两个大男人白天“携手”一起行,晚上共盖一床被,依我们现代人的观点,是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是,当时他俩确确实实是这样做的,有杜甫的诗为证:“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5px;">李白与杜甫</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孟浩然有王昌龄。孟浩然的《送王昌龄之岭南》中有“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之句,是说数年间他和王昌龄同笔共砚在一起,而现在离别了,从这一晚起却要“间衾裯”,各度长夜了。这说明他们在一起时应该是“共衾裯”的,也就是与李白杜甫一样,是“共盖一床被”的。(衾,被子;稠,夹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许你会说诗歌毕竟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往往虚构或夸张,“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也好,“数年同笔砚,兹夕间衾裯”也好,不一定是写实。但我想无论怎样,他们之间关系非常亲密是毋庸置疑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5px;">孟浩然与王昌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有一种朋友关系,与这种不分你我的亲密关系似乎相反,而是一种相爱相杀和而不同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例如庄子和惠子。从“子非鱼”濠梁之辩的故事中,你可能知道庄子和惠子称得上是“杠精”的鼻祖。是的,他们经常互怼。梧桐树下、田野之间,常常响起他们论辩的声音。因为他们有太多的不同:一个是淡泊名利避于山林的穷书生,一个是热衷功名身在官场的富官僚;一个是提倡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道家,一个是致力于论辩中逻辑问题研究的名家;一个是偏于美学观赏的浪漫哲学家,一个是带有逻辑个性的理性思想家。这些身份、思想观念上的不同,决定了他们一定会“互怼”,甚至相互看不上眼。但是,这些却丝毫不影响他们成为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因为他们又有太多的相同:他们都关注人类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他们都试图从哲学的角度探索人类存在的意义;他们也都是率直的性情中人,都有话必说,而且直言不讳。更重要的是,他们既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又是思想在同一高度的战友,他们彼此成就,互为建树。惠子去世后,庄子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汉代刘向的《说苑·谈丛》中也有“惠施卒而庄子深瞑不言,见世莫可与语也”的记载。惠子死后,庄子再也找不到辩论的对手了,在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他只能“深瞑不言”。两个“杠精”相爱相杀和而不同的故事,成为了千古佳话。</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5px;">庄子与惠子</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如嵇康和山涛。嵇康和山涛都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他们两人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自相矛盾的话来总结,那就是“纵使绝交,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因对司马氏集团的政治态度不同,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可是嵇康被司马氏处死之前,既没把子女托付给大哥嵇喜,也没托付给“竹林七贤”的其他朋友,而是托付给了自己已经声明与之绝交的山涛,并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而山涛呢,的确将嵇绍视如己出,将其培养成才。这是何等纯洁的君子之交,又是何等高尚的“和而不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5px;">嵇康与山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和而不同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亲密”联系不上,甚至相反,但在我看来,它却是更高层次的“亲密”。这种朋友,是“张怀民”的升级版。朋友的关系不仅仅是可以全然不顾的打扰,也不仅仅是合盖一床被的亲密,而是任你怼我千遍万遍,甚至纵使断绝来往,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论是一般亲密层次的朋友,还是更高亲密层次的朋友,他们之所以能成其为亲密朋友,都是因为他们有着或多或少相同的“底色”。张怀民与苏轼一样被贬黄州,寄居在承天寺。最重要的是,他与苏轼一样没有因被贬而痛苦,而是以他无私的坦荡与天地万物沟通,生发出畅快舒适之情。这难怪他和苏轼会成为知心朋友。李白和杜甫、孟浩然与王昌龄应该都是互相被对方的才气所吸引。嵇康和山涛,尽管嵇康声明与山涛绝交,那只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同。山涛能把嵇康的儿子培养成才,可见他与嵇康一样具有坦荡高尚的人格。至于庄子和惠子,他们是真正的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概古人大多身边都有几个“张怀民”,古诗词里存在那么多的离别诗和怀人诗,就是一个明证。可是,今天当我们读《记承天寺夜游》的时候,却会为苏轼和张怀民的亲密关系而惊讶;读李白与杜甫、孟浩然和王昌龄的亲密关系,我们会不理解;特别是庄子和惠子、嵇康和山涛的相爱相杀,更是让我们惘然:“啊,还能这样?”——我们身边已经没有“张怀明”,更没有“山涛”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仔细想来,其实“张怀民”的离去并未久远。如果我们的记忆并未淡去的话,你是否记得就在几十年之前,我们的儿时,大杂院里邻居阿姨家做了很香的饭菜,你就可以循着香味去阿姨家美餐一顿?上世纪80年代,年轻而又囊中羞涩的你去相亲时,也许还借了朋友的一件西装穿在身上装点门面呢。而对于我来说,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还常常抚慰我的,就有年轻时同事之间亲密无间的友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5px;">儿时大杂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仅仅几十年的时光,“张怀民”似乎就在我们不经意间悄然离去,等我们醒悟过来,他已渐渐走远了。看着他缓缓消逝的背影,我们钦羡,我们遗憾,我们向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3年9月25日写于长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图片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