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失 我 爱,记忆是一种相见的形式

王廷英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王静民(原名王朝鉴),生于1916年11月14日,仙逝于2015年冬至。在跨越两个世纪的岁月之中,他经历了风雨人生的沧桑坎坷。</p> <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前曾给我讲:我家祖上是今湖南省永州市祁阳县人,祖上因湖广填四川来到今重庆市合川龙洞乡的。多年前,我从老家长辈那里,得到了祖上留下的王氏老家谱,虽已破旧,但里面的毛笔书写的字迹却看得清清楚楚。由此,我知道了我来自哪里,我的根在哪里。</p> <p class="ql-block">180多年前的老家谱</p> <p class="ql-block">  我的曾祖父是乡村医生。我的爷爷是乡村私塾的教书先生。记得我小时候,爷爷常来我家,但记忆太遥远,只有一张照片里的印象:他头戴一顶瓜皮帽,端坐在一张八仙太师椅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目光慈爱而温和。</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爷爷的养育下,能写会算。他排行老二。在旧社会,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百姓生活实在悲苦。父亲因国民党抓他壮丁而连夜从老家逃出,躲进了今重庆市北碚区澄江古镇的山沟里。这里地处缙云山脚下,有一个宝源煤矿。父亲隐瞒了真实姓名,改名王静民。在这里,他谋得了一个小职员的工作,给矿里运出的煤过称,作统计。父亲不敢回老家,三十多岁未成婚,直到解放初期,才经人介绍,与我母亲结婚,才有了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父母曾告诉我:他们把手里的钱都拿去买成棉纱存起来,以防贬值。因国民党政府发行的金圆券害苦了老百姓。</p> <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四川潼南人,有文化,会唱歌。她曾教我唱“打东洋”,教我读《三字经》。她曾在解放初报名参军,解放军部队已录取了她,但外婆拖住了她。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p> <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父亲离开了宝源煤矿。他们将手里的棉纱换了钱,来到澄江古镇上开了一家小酒馆。这家小酒馆在古镇的中街上,对面是镇上电影院,左边是韵流饭店,据说宋美龄、冯玉祥曾来这里品尝江团鱼等美食(百度搜),右边是最大的正码头,热闹非凡。当时流传:北碚豆花土沱酒,好耍不过澄江口。我家屋后就是美丽的嘉陵江,站在用木板搭建的简陋阳台上,就能望见水运繁忙的嘉陵江。傍晚时,南来北往的船只停靠在码头上,老板、船夫都要上岸来住宿、吃喝。</p> <p class="ql-block">  那时,虽然我年纪小,也去河边洗衣服。亲眼见证了船工们声嘶力竭地吼着川江号子,赤裸着上身,纤绳深深勒紧胸膛,拼命拉船前行的情景。</p> <p class="ql-block">  这个小酒馆,是父母他们用省吃俭用的钱开起来的,生意很好。它承载了父母的梦想,是他们赖以生存,养育孩子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  然而,五十年代后期,取消私有制。小酒馆与镇上所有私人商店合并,成立了澄江合作商店。父亲一人进入商店工作,母亲留家照顾儿女。韵流饭店也拆了。建了服装厂。母亲心灵手巧,非常能干。她领来各式服装,专做手工锁扣眼,绞边等活儿,赚钱养家。深夜里,我常见母亲凝神贯注,飞针走线,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我们穿的衣裤,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母亲还去服装厂捡回来颜色各异的小布块,拼凑成漂亮好看的百家衣。小弟、小妹都穿过。</p> <p class="ql-block">  母亲有文化,识字明理,她又开过小书店,租售图书,挣钱养家。</p> <p class="ql-block">  “文革”开始了,母亲的小书店关闭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却因解放前在宝源煤矿工作时,矿上有人要他登记加入国民党,否则,就开除工作。父亲曾告诉我,当时为了活命,不敢不从,而被迫签字的。“文革”期间,“四清”工作队进入商店,父亲即被工作队每天押着,在古镇游街。我已上初中了,被个别同学嘲笑过。全家人的生活一下子跌入了深渊。有一次,父亲被押去修防空洞,在推送泥土去倒时,因跑得太快而差点随车掉入深沟里。</p> <p class="ql-block">  母亲虽然能吃苦,肯干,但她生不逢时,没法施展她的才干。她曾多次对我说过:你要好好读书,以后上大学!她想拼命干,想靠勤劳的双手去换取好的生活,去将儿女们高高托举。可生活终是辜负了她。</p> <p class="ql-block">  我家住在嘉陵江边,河坝上堆放着镇上煤店售卖的煤块,没有围栏,但有人看守。那时的人穷,每到深夜,守煤的人睡着了,有些人家就会叫上小孩,拿上工具,悄悄溜去刨些煤块回家。我也想跟着小伙伴去。但被母亲严加训斥,阻拦。</p> <p class="ql-block">  母亲宁愿勒紧裤带,在生活上节衣缩食,也不允许我去做不该做的事。我记得:家里将青菜头剥下的皮也不会扔掉,抽去筋拿来拌着吃,莲藕节把须根削干净后煮着吃。煮饭时,多加一勺水,把饭煮稀一些,用来填饱肚子。母亲用她的言行教育着我:人,要做守规矩的人。</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身体很差,她是在绝望中忧郁的,在无望中病倒的。终于不幸降临,有一天,母亲突然倒地,就猝然离世了。那时母亲才48岁啊!那是1978年最寒冷的冬天,那是一个痛心如骨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在三年困难时期,中国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饥荒。为了生存,父亲在我家屋后的沙地上,开荒种菜:有冬瓜、南瓜、丝瓜、青笋、番茄,空心菜……父亲去江边挑水浇菜,自制肥料。我家楼下,有一间地下室,养了好多兔子,父亲带我去扯兔草,兔子喜欢吃有浆的草。待兔子长大了,用来改善生活。</p> <p class="ql-block">  父亲用无言的爱养育着我们,陪伴我们长大!愛是一种力量,是我们面对世界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  69年3月,我去了仪陇下乡当知青。父亲常给我写信,至今,我只记住了一句话:父女洒泪而别……记得去仪陇那天,父亲站在大卡车的车尾,把身上的粮票,钱硬塞给我,他流泪了!那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深沉的父爱。虽然我在仪陇住的是废弃的宗族祠堂,每晚与两架黑漆漆的大棺材同睡一屋,也遭遇过屋内爬进的大蟒蛇的惊吓,但我什么也不怕,怕也没有用。父亲就是我心中的大山。</p> <p class="ql-block">  下乡三年半后,我终于返渝读书,然后在镇上曾经的母校教书。</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动乱年代受屈,后来安排他去送货下乡。常往返于镇上至缙云山崎岖的山路上,当时没有公路,没有车,只能用人力挑货上山。一次需爬山两个多小时,与另一人轮换守店售货。父亲生性忠厚,他少言寡语,勤恳做事。没曾想这苦役般的工作,反而使他炼就了强健的身体。他腿脚轻便,骨头坚硬,极少生病。</p> <p class="ql-block">  在去缙云山送货的古道上,他常摘回来松子、野生榛子、刺梨、蕨菜……带回来我们吃。有时,父亲还带回来松脂,用来晚上照明。记忆深处有一个场景:漆黑的夜晚,父亲把松脂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将它点燃,松脂灯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道,光温暖柔和。虽然有烟,但顾不了。望着这迷人的亮光,是心花怒放,是喜出望外……它像是贫苦生活里的一道光亮,让我们暂时忘记了生活的苦。父亲以默默无言的爱告诉我:生活虽苦,你仍可以想方设法去制造惊喜和浪漫。</p> <p class="ql-block">  原来幸福,就是没有抱怨的能力。哪怕我们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哪也值得!</p> <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2003年,我退休后,父亲随我们来到成都生活。弟弟将父亲的户籍迁来了成都。父亲在成都惬意地生活了十余年。</p> <p class="ql-block">  白天,父亲上午去逛街,逛公园,下午和小区里的老人们打麻将。晚上,在他的房间里看电视,他最喜欢欣赏川剧,京剧。</p> <p class="ql-block">  父亲满九十岁以后,手脚不灵便了。他自己洗头,洗澡总洗不干净。我们姐弟轮流照顾父亲。记得我第一次给他洗头、洗澡完后,再给他修剪手指甲,脚趾甲。他不停地说着谢谢的话,还说:你们将来一定会过得好,我说了的,会实现的。今天,如父亲所愿,儿孙们都过得很好!</p> <p class="ql-block">  在成都,父亲享受着政府的高龄补贴。慢性病吃药也有报销。国家给高龄老人涨工资时,他会有额外的一笔加薪。他常感慨地说:还是共产党好!我什么也没做,还给我加工资。要是在解放前,莫想哟!幸福之情洋溢在高龄父亲的脸上。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小孙女陪父亲在小区散步,小孙女主动给小朋友介绍:这是我的祖祖!四代同堂,老有所依,父亲的晚年生活是幸福、开心快乐的!</p> <p class="ql-block">  2015年5月,父亲已是98岁高龄了。我们正在准备为他办满99岁时的百岁宴。他突然啥也不吃了。送到医院,医治了半久之久,每日补充营养液,输药,但终被医生告知是因年老各个器官衰竭,救治无效而与世长辞!</p> <p class="ql-block">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永失我爱,痛彻心扉!愿父母在天之灵,长眠,安息!</p> <p class="ql-block">  后记:前不久,我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澄江镇,漫步在昔日的老街上,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涌上了心头。站在昔日与父母同住的小屋前,我不胜感慨:记忆让我们又一次相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