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 班 人 ※

山河学苑

文章来源：白头醉翁

长根十六岁那年，就在全队社员会上，被推选为柳毛沟生产队的后备干部，按当时的流行说法，叫无产阶级革 命事业接班人。那年，长根还是个半拉子劳力。

选拔接班人，首要条件是心红、根正、苗壮。长根家祖祖辈辈全靠扛活要饭为生，是百分百的贫雇农。到了长根爹这一代，赶上了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无奈长根爹命短，三十岁刚出头便遇上了三年大饥荒，一连几天没捞着一口饭吃，临死前喝了两碗凉水才咽了气。人死了，两只眼睛还大睁着，一幅死不瞑目的样子。

长根娘哭着把丈夫草草埋了，便领着大儿子长根，背着小儿子壮根一路逃荒要饭，走了两年多才从山东老家到了东北柳毛沟。

有好心人给长根娘介绍了一个五十多岁老光棍。在那个保命要紧的年代，谁还顾得上找女人？老光棍不在乎，说：“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

从未摸过女人的老光棍将娘儿仨领进家门。晚上，长根娘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苞米大渣子，外加五个土豆子。长根娘说：“这是俺大半辈子吃的最饱的一顿人饭。刚放下饭碗，便被老光棍拖进被窝里。

长根娘小心侍候着老光棍，长根壮根小哥俩，也人前人后一口一个爹叫着，把老光棍叫得心花怒放，把两个继子当了亲生儿子。长根娘让长根壮根随老光棍姓了柳，原本一个暮气沉沉的家庭，有了女人和孩子便有了生气。老光棍老枝发新芽，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长根上完小学就回了村，不久便认了柳奶奶为干娘。柳奶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孤身一人过日子。那天，长根见柳奶奶从井湾子往家挑水，两手抓着扁担被压得直晃。长根忙过去接过扁担，一直把水缸挑满。打这以后，他一有闲睱便到柳奶奶家挑水劈柴，干些零活儿。

长根听人说，柳奶奶本是个穷人家闺女，被卖给本村一个地主做了小老婆，给地主一家人洗衣做饭。打土豪分田地时，地主一家死的死逃的逃，抛下她一个女人留在村里。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有人叫她“地主婆子”。老奶奶是个苦命人，空挂了个“地主婆”的虚名。

长根上小学时，课本上的地主和地主婆子个个都是欺压穷人的大坏蛋。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柳奶奶，与课本上说的“地主婆子”不一样。在长根心里，柳奶奶是个好人。

一天，柳奶奶笑眯睐看着长根说：“根儿，给我当儿子好不好？”长根说：“你是奶奶。”柳奶奶说：“我不喜欢当奶奶，我喜欢当你的娘。”又催着长根叫娘，长根不好意思叫，憋红了脸才叫了一声娘。

一声“娘”，把干娘高兴得笑出了眼泪，这是头一回有孩子叫她娘，头一回尝到孩子叫娘的滋味，便把长根一把搂进怀里，说，“我有儿子了，有亲儿子了”。

干娘把长根当亲生儿子，几只母鸡下了蛋不舍得吃，留给长根吃。临过年，干娘用攒了一年卖鸡蛋的钱给长根做了套中山装，长根穿在身上，干娘高兴极了，笑着说：“我儿子穿这身衣服像个大官儿。”

开春，队里来了工作组，在社员会上，一反常态不讲备耕生产的事，却反复讲要警惕党内走资派，还说他们得逞要人头落地，要全队社员都要关心国家大事。

长根在生产队干了几年活，身子骨早长硬了，当了生产队副队长，工作组干部说要让他接老队长的班。长根连着到公社开了几次会，听了上级传达的一些文件。回来后，心情十分沉重，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他暗暗发誓，决不让贫下中农再受二遍苦遭二茬罪。

工作组安排长根当了“造反派”头头。每天社员干活到了山上，长根先把贴有领袖画像的木牌立在地头，再掏出红宝书，领着学习最高指示。长根声音洪亮，直传到大山以外。

一天三顿饭，长根天天不落做“早请示晚汇报”，面朝画像，举着“红宝书”晃动着，虔诚地把一套“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祝词背下来才肯吃饭。长根还常常挨家挨户检查，看谁不做“早请示晚汇报”，长根定会令他面对画像向领袖弯腰请罪。

后来，长根又带领“造反派”破“四旧”立“四新”。先把村里的“老把头”庙砸了，又用铁锹把各家各户贴的灶王爷像、门上贴的老对联铲掉。村里没有“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便抓了一对跑破鞋的男女，还有一个偷了几棒苞米的人，都挂上大牌子站在土台子上，长根领着喊口号开他们的批斗会。

在批斗会上，柳奶奶成了第一个挨打的人。那天，长根带领几个造反派将柳奶奶五花大绑，站在台子上批斗，长根上去就扇了几个耳光，柳奶奶被打倒在地，嘴角流了血。

一晃几年过去了，闹腾了多年的“文革”似乎已精疲力尽，气氛也渐渐淡了。农民说，革命闹到天上，农民还得靠种地吃饭，人人都把力气用在了土地上。

长根好像做了一场恶梦，感到自已干了很多不是人干的事儿，尤其是对不起自己的干娘。想到这些，长根左右开弓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干娘的头发全白了，腰弯得很厉害，走道站不稳一点点挪动着。长根见了，忍不住泪流满面，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哽咽着说：“娘，儿子不是人，您打我吧，打死我吧！”干娘也哭了，忙扶起儿子，说：“儿子，你是我的好儿子，这不管你的事儿，是老天爷不睁眼”。

后来，祖祖辈辈种地为生的农民，不安心种地了，蜂拥到大城市打工挣钱。长根没有去，干娘年纪大了需要照顾。长根把干娘接到家里，媳妇把干娘当了亲婆婆，儿子把干娘当了亲奶奶。一家人亲亲热热，其乐融融。

长根没有当上革命事业接班人，却意外当上了看风水先生的接班人。村里那个看坟茔地的阴阳先生年事已高，原本想将这活儿传给儿子，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多年，说：“不再回穷山沟了。”阴阳先生便选了长根当接班人。

阴阳先生带上长根四下里查地脉看风水，讲解些阴阳八卦的道理，使长根进步很快。后来，阴阳先生将罗盘等一应器具交给了长根，成了当地唯一的阴阳先生。

那些年迷信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大城市很有身份的人，也开车来请长根看风水。后来，几家城里人用了长根看的茔地，后人都很有岀息，听说有两人还当上挺大的官儿，让长根名声大噪。随之，长根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成了农村“少数人先富起来”的典型。不久，长根全家都搬进城里，找他看风水的人越来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