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花开》. 短篇小说二篇

匠人

番石榴花开 短篇小说院里的番石榴花开得正热闹的时候，三姨来给莲提亲了。 莲手忙脚乱地沏好茶，低着头红着脸蹲在墙打猪草，一言不发。 “这丫头还害羞呢，呵呵。”三姨喝了一口茶，说。 　　父亲也笑：“从小就腼腆。” 莲越发的拘束起来，站起身来，两只手不停地拈着衣襟，父亲跟三姨说些什么都听不清。可当三姨说到是河口县城姓黄的人家时，她却听得真真的，蓦地心里就像钻进了七八只小兔子。这么巧！会不会是他呢？ 他叫黄浩，家在河口县城街上，跟莲是县中的初中同学。因为他俩被怀疑谈恋爱，班主任老师来家里进行了家访。 父亲没有责备她，但她看到父亲眼神里的一丝忧伤，莲流着泪讲她不想再念书了，要帮父亲上山割胶，操持家务，好好供弟弟。 莲早就有辍学的念头，作为家里的长女，她根本就没有过读书的打算，更别说还能够念到初中。她已经很满足了，眼下她所焦虑的是这个家。父亲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家里外面都是他一人操持，往往两头不见太阳地忙活。之所以死皮赖脸的坚持着，似乎也有黄浩的原因在作怪。尽管父亲当时没有答应，莲却铁了心。 打那时起，莲跟黄浩再没见过一次面。因为莲住的小南溪农场四队离河口县城很远，一年中也去不了几回。有时去一趟，总巴望着能遇见他，又怕遇见他。她觉得自己好傻，黄浩学习那么好，早晚是大学生的料。她懒得跟同学打听，同学们也没人跟她提起。 番石榴花开了落，落了开。花开花落莲都伤感。其实，她心里一直住着黄浩的影子，所以三姨一提到这几个字眼，一颗心就“砰砰”跳起来，腿都软了。 三姨又说：“人家还是一名退伍军人，是个战斗英雄。莲，听说你们俩还是同学，这么巧，是不是天赐的缘分啊？” 三姨越讲越兴奋，莲越听心跳得越快，她结巴结巴地应一句躲进了里屋。 “这孩子也真爽快，呵呵，”三姨忽然压低了声音，把脸往莲的父亲跟前凑了凑，“那边的具体情况先别告诉她，见了面看看情况再讲。” 三姨家里有事，饭也没吃一口便赶最后一班车走了。 莲被父亲喊出来，脸红得像抹了胭脂一般。 父亲裹了一口水烟，说：“丫头啊，为了你兄弟上大学的事委屈你了。” 莲轻声应着：“阿爸，不委屈。人家是退伍军人，又肯拿钱帮弟弟上学，想是家庭条件不错的，你女儿是去享福的呢。” “可万一......” “阿爸，哪有什么万一不万一的？弟弟上学要紧，你要是不答应，我还不高兴呢。我去洗衣服了。”莲一甩辫子跑出了屋，把要洗的衣服丢进盆子里，端起来就飞出了院门。 橡胶林上的天空蓝得像宝石，南溪河水清得像镜子。莲一溜小跑，气喘吁吁的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把脸盆一丢，两手托腮望着潺潺的河水发开了呆：是他，真的是他！他咋没考上大学？真是可惜了。不过，他要考上了，哪还有今天这巧事，呵呵。 莲笑出了声，吓了自己一跳。四下里瞅了瞅，并没有人，可她还是觉得水里的鱼啊石头啊，岸上的草啊树啊都在羞她哩。莲把脸埋进了膝盖。 夜深人静，幻想过无数次与他的美好过往以后，不知怎的一颗心忽又悬了起来。河口县城里姓黄的同学好几个呢，还是个当过兵的，凭啥就认定是他？可为了苦命的父亲，为了弟弟能上大学，是他不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莲在床上翻肠粉似的翻来翻去折腾了一夜。 几天后，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驮着三姨去十来里外的河口县城相亲。一路上直走神，吓得三姨不停敲她后背。 总算到地了。一进院，莲的眼睛就落在了两棵粗壮的番石榴树上。雪白的番石榴花映得小院一片亮色，也晃得莲的眼睛走了神。她蓦地又回忆起那年十月黄浩把她叫到学校的一个角落，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黄绿色、带着麝香味的番石榴。她说：我家也有。黄浩挺自信地说：“肯定没我家的好吃，瞧，它的个头大又甜，你快尝尝。”莲当真就咬了一大口，一迭声的“嗯”，当真甜到了心里。也正是这个番石榴暴露了他俩的秘密。想到这儿，又差点笑出声。番石榴在这一带很普通，谁家里没有一两棵番石榴树呢？但莲的心理还是多了一分把握。 “莲，在想啥呢？叫娘娘。”三姨悄悄拽了下莲的衣角。 女主人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眼前，莲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满脸通红地低头喊了声“娘娘好。”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家里却只有女主人，三姨有些迷惑。女主人冲莲一笑，把三姨拉到里屋，低声说：“这孩子犟着呢，死活不肯见，这不让他阿爸去找了。” 话音未落，院里热闹起来。莲猜他进家了，心一下又揪了起来，想钻进屋里去，却忍不住扭头往外偷偷观看。 尽管多年不见，曾经的毛头小子已是英俊的男子汉，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目光下移，一根刺目的拐杖紧紧夹在他右胳肢窝里。翠瞬间明白了三姨和父亲口中的“万一”，她扶着门框呆立在那儿。 此时他也停止了与他父亲的拉扯。四目相对，一个羞愧，一个茫然。 女主人牵住莲手，眼泪巴巴说：“那年他听说你退学了，疯了一样要去找你，说都是他害的。他阿爸哪里肯依，好说歹说糊弄着上完高中，高考也没考上。在家里待了一年，78年年底当上了兵，我们老两口子拗不过他。谁知赶上79年2月的那场自卫战，在回国路上...... 莲早泣不成声，喊声“黄浩”便扑了上去。此刻，满院的番石榴花下起了花瓣雨，地上如铺了一层白色的毯。 2023年9月6日写于南京 木莲树下 短篇小说1 九月，古林箐的木莲花缀了一树又一树，暮色夹杂着花儿或浓或淡的香味飘扬在寨子的上空。 “边疆的泉水清又清……”挂在两根毛竹上的银幕被风涨的鼓鼓的，银幕下的喇叭箱唱了起来，甜美的声音把古林箐附近几个寨子的村民扰得心神不定，男人们吃过饭趿着拖鞋便一晃一摇地哼哼呀呀地出了门，女人们不耐烦地催促一边吃饭一边玩耍的娃儿，她们恨不得夺下娃儿们手中的碗筷跟着自家男人赶去寨子东头的晒谷坝看电影。今晚可是边防团电影组一场专为驻地老百姓的慰问电影，听说要放两部片子，一部是刚刚上映的新片《天云山传奇》。两台35毫米放映机被一个大灯泡照得通明，放映员已经把片盒挂在机器上。离放映时间越来越近，站着或坐在小板凳上的一些没出阁的大姑娘和年轻的小媳妇便有些按奈不住了，她们开始站起来东张西望，见电影组那个帅放映员始终没有出现，便有几分失落。夜色越来越浓，甜美的歌声停了，放映机开始“哒、哒、哒……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村民们便不再吵闹开始安静下来，全神贯注欣赏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小细节。就在大家被银幕上别人的命运起伏吸引的时候，有两个黑影偷偷躲在广场附近的一棵木莲树下。 “兵哥哥，你再靠我近一点！” “嗯！” 一阵从热带森林吹来的晚风在木莲树的枝叶间不断地挤压和拍打，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最后“哗啦”一声，飘落下几片叶儿，落在两个人的身旁。 “在脚上就在脚上，别去弄它了！”看见他在撕扯一片叶儿，虹轻声说道。 “嗯！” “兵哥哥，晚上你真的就要走了？” “嗯！放完电影就走了！” “你走了我可咋办？” “其实我也舍不得走，但没有办法，明天还要到大南溪的连队去放一场，这次巡回放映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我在前面的一营部听到了个消息，说我在年底退伍的名单中，所以我也盼着早点赶回去团部准备准备。” “那你在这儿多呆一些日子？干嘛非要和你们一起回去哩？” “虽然年底要退伍，但还没有正式脱下军装，当兵的和当地老百姓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你不想我背个处分回家吧。” “兵哥哥的歌唱得好，每次来放电影在广播喇叭里唱得可好呢，虹儿爱听你唱歌。” “那我再给你唱两句？刚学的，云南民歌。” “嗯！” “葫芦伸藤开白花，爹妈养我做人家。大村大寨你不给，嫁到深山箐旮旯……” 兵哥哥憋着嗓子唱着唱着，虹的眼泪就“吧哒、吧哒”流了出来，落在兵哥哥的臂弯里，他把虹的头揽在自己胸口上，然后低下头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抚摸。 “怎么了？虹！” “兵哥哥走了，虹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兵哥哥放的电影了！” “虹！我年底就退伍了，要不你和我一起回老家，我娘早盼着我娶个媳妇了。” “我可不能走，我哥老大不小了，我妈着急得很，她还等着给我哥娶媳妇哩。” “你哥娶媳妇与你有什么关系？” 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兵哥哥把虹搂在怀里，关切地问到：“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又哭了？” “没——没啥子！” “真没啥？” “嗯，真没啥子！” “虹，你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妈？” “我不敢让她知道！”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妈那人，如果她知道我和你来往，还不闹到你们部队上才怪哩！” “怪不得你妈见到我，脸上总是像老阴天似的。你妈也太封建，都什么年月了，还搞什么换亲的名堂，告到我们部队又怎么了？我们自由恋爱，你情我愿，反正我年底就不干了，告就告吧，大不了挨个处分回家。” 虹知道自己说露了嘴，便一个劲地劝兵哥哥，说：“对不起，兵哥哥，我妈——我妈她就是那样的人，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我没往心里去！ “那就好！” “虹，你就再等一阵子吧，用不了太久，年底我们一起走吧！这个地方太落后、太闭塞了。” “虹巴望不得能跟着你一起走，可虹不能，我若是走了，我妈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虹，你是不是不喜欢兵哥哥了？” “虹稀罕着兵哥哥，可这都是我的命啊，就像兵哥哥属于自己的世界，属于远方一样，虹只属于这里——这马关，这古林箐，这大山一样。” “那我干脆也不走了，就留在你们这里，天天陪着你，唱歌给你听！” “不，不行！你得走！” “为什么？” “因为兵哥哥的根不在马关，不在古林箐，它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不，我不走！” “你得走！” “我就不走！” “你得走，你娘还要等你回家娶媳妇哩！你一定得走……！” “你得走，你娘还要等你回家娶媳妇哩！你一定得走……！” 虹急得哭了起来，她的拳头像雨点一样不停地敲打在兵哥哥的胸口上。兵哥哥心痛地握住虹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一边亲吻着一边喃喃地说：“好！好好好！我走，我走，只要咱的虹不哭，叫我做什么都行……。” 木莲树下隐隐约约传来树叶与树叶之间相互磨擦的“沙沙”声，后来就是一个人的抽泣声和一个人的叹息声。 月亮出来了，它刚露出半张脸，又羞羞答答地躲进了云层。虹和兵哥哥在电影散场后才一前一后从木莲树下走出来，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夜幕里。 2 虹回到家的时候，周月仙还坐在蚊帐后面摇着芭蕉扇，她看到虹红肿的眼睛便皱着眉头关切地问到：“虹儿，你这丫头是怎么了？眼睛红得跟桃似的？” “妈，我没啥，刚才在看电影的时候，可能是风把木莲花的花粉吹进眼睛里了，我用手揉了揉，它就肿了。” “快去拿水洗洗，明天人家就要来，可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家女儿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妈，我不想嫁人！” “傻丫头，难不成你想赖在家里当老姑娘啊？” “我就想待在家里一辈子侍候妈！” “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哩？别有一出没一出的了，你不嫁怎么行哩，我还指望着彩礼给你哥娶媳妇呢！” 虹没有出声了，她噙着泪水在锅里舀了一桶温热的水提着往里屋走去，她正打算解衣服冲凉，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悲楚涌了上来，她实在憋不住，便扒在床上用绣花枕头蒙着自己的脸“哇哇”地痛哭，直到哭得累了昏睡过去。 早晨，天还没大亮，两只喜鹊就落在虹家的那棵木莲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虹刚想用被子捂耳朵，周月仙就在灶房里催促到：“虹儿，虹儿啊！快起来收拾收拾，别老躺着，过会儿桥头镇的张娘娘就要带她儿子过来了。” 虹应了一声，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她洗漱完后，见两只喜鹊还在木莲树上上蹦下跳地叫个不停，便拿起房檐下的凉衣杆去撵它们。周月仙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去阻止。 “你这丫头是不是中啥邪了？喜鹊可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鸟，它们身上沾满了喜气哩，你赶它们做么啥？” “它们老叫，吵得我心烦！”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连喜鹊都赶来凑热闹了，你心烦个啥？” 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烦，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走了魂似的。 周月仙见虹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便小声嘀咕着生气地转身回了灶房。虹扔下凉衣杆踮着脚看了看寨子外的那个坝子，放电影的银幕已经拆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场子和那条通往寨子口的羊肠小路。被寨子里的人踩得发白的小路静静地从坝子向寨外延伸着，虹知道兵哥哥就是顺着那条山路走远的，而且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走出去了，他已经看不到古林箐里那一树一树的木莲花，也闻不到那一树一树的花香了。 2023年9月18日写于南京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