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个季节的天空格外的蓝,瓦蓝的天空下,大地是洪荒的苍凉,对面的山脊上,和天相连的地方笼着一层淡淡的褐色。稍近的山梁上,几只打野山的羊嵌在褚黄的地毯上缓缓移动着的白色的花。邻居家已经谢了顶的果树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一群消逝了好些年成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吵得人心烦。老庄的庄前几株因年成太久而显得苍老的白杨树上已经没有多少叶子了,树梢上残留着的几片孤叶在微风中摆个不停,发出唰啦啦的不大的声响,这响声让门前拴着的狗时不时地竖起耳朵,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然后焦躁地围着拴狗桩子转一两个圈,哼哼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调子。麻雀们成群地飞到场上,在母亲扫起的麦衣填炕上警惕地望着不远处的母亲,爪子急急忙忙地拨拉几下,寻找可吃的东西。伫立在场边上的母亲看着这些不期而遇的生灵,浑浊的眼为之一亮,似乎这久违了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带给这寂静的山村一丝生机,沉寂的山村在那一刻似乎也就不再显得那么荒凉了。母亲佝偻着腰身,手里拄着她的女孙子从新疆捎来的龙头拐杖,拐杖的颜色是黑红的,黑红中却也透出了淡淡的黄色,着地的一头裹着一层防滑的橡胶包头,拄到地上能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抓的一头是一个制作较为精美的龙头。“龙口”中有一颗珠子,假的,是塑料制品。当初母亲收到这个拐杖后很仔细地看了半天,她怕那假的珠子从龙口中掉下来,就用透明的塑料胶带一圈一圈地缠住,这样一来,不论拐杖怎么摇晃,那珠子就是在龙嘴里转来转去,掉不下来。母亲现在走路已经离不开她的拐杖了,因而这个拐杖成了这个季节母亲和大地沟通的一种形式。“</p> <p class="ql-block">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柴扉。”母亲每天拄着她外孙女从新疆捎来的龙头拐杖,站在大门外的场边上,翘首看着对面的豁岘,那里有一条通往远方城市的道路,她的儿子每个星期的星期天总是开着他的车来到这个生长生活过的小山村,母亲混浊的目光看什么都是双影,唯独看见出现在豁岘里的儿子的车时,却是格外清晰。同样那只母亲一手养大的叫做虎子的狗也会竖起耳朵,警惕地判断着车的声音,直到确认无误后,立马兴奋起来,发出焦急亢奋的叫声,不断地跳跃着,想挣脱那条链子,那是因为它知道,他的主人来了,在等待主人轻轻的抚摸。直到儿子把车开到场上了,抚摸一下虎子,然后搀着母亲走进了家门。</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炕桌了,早已摆上了母亲一大早就准备的洋芋合子、洋芋饼,锅里的懒疙瘩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儿子吃惯了母亲做的饭,在别人家里不怎么吃饭,因为他觉得别人家的饭始终不如自己家的饭可口。那个场是母亲和她的丈夫为拉扯几个孩子打碾了半辈子庄稼的地方,后来,她的儿子也继承了父业,在这块不大的场上年复一年地打碾着他的庄稼,也在这块场上演绎着一家人的希望或者是失望。那时她的儿子还住在这个土院中,儿子碾场时场上空前地热闹。儿子是干公家的事情的,平时没空,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回家碾场,但儿子在庄子上人缘很好,所以庄上的人在儿子打碾场时都来帮忙,作为主人的儿子倒成了甩手掌柜。起初拉着碌碡在场上转圈的牲口也变成了后来的四轮子。母亲瞪着那时还不是太浑浊的眼睛,瞅着这个怪物在场上一圈一圈划着个永远错位的圆,心里翻腾着连她也说不明白的惊涛骇浪。如果是在用牲口碾场的过去,母亲早就为儿子的碾场准备好了一应用具,尤其是用麦草编织的粪褛子,他的儿子对母亲编的粪褛总是不以为然,但母亲喜欢看着儿子端着粪褛子,赶着拉着碌碡在场上一圈一圈地走着似乎是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路的牲口。</p> <p class="ql-block"> 儿子会碾场,一边赶着牲口走,两眼时不时警惕地盯着牲口的股,生怕哪个不知好歹的畜生突然之间屙下粪来,一旦出现情况,儿子便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去,双手掬着粪褛子,侍候着牲口屙下来,忙不迭地赶到场边,将褛子中的粪扬出场边,再小跑着去继续赶那牲口碾场。两个牲口是自家的骡子和邻居家的牛,两家搞了变工。骡子是她的丈夫活着的时候就养着的,丈夫是患了胃癌去世的,临去世时对她交代一定要把他的骡子养好。</p><p class="ql-block"> 后来,儿子曾多次想把骡子卖掉,因为骡子干活尽管很好,但喂养起来麻烦着哩,是母亲一次次的眼泪让这个骡子得以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继续着它的苦命的历程。后来,那骡子还是被她的在新疆打工的另一个儿子给卖了,卖的钱全部带到新疆去了。骡子没了,母亲说她的魂也随着骡子去了。当然,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后来,她的儿子为了他的儿女上学搬到城里去了。儿子搬到城里以后,总是想让母亲也一同搬到城里去住。在儿子看来,母亲操劳了大半辈子,应该享几天福了。但无论儿子怎么说,母亲总是一句话:住着不习惯,那像火柴盒一样大的房子能急死人。说得急了,母亲也会发脾气。儿子实在没辙,又动员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来劝说,总归是无济于事,母亲实在是执拗得很。在儿子搬到城里去的头几年,母亲总是将家里的地都种上庄稼,无论儿子怎么反对,母亲就是不听。后来,儿子生气了,干脆不管了,母亲照样春种夏管秋收冬储,且每年要养一头大肥猪,养一大群鸡,到了腊月里,母亲就东家门出来,西家门进去,叫上庄里人把猪杀了,把鸡宰了,把肉送到城里的儿子家。而母亲却总是说年纪大了,嚼不动肉了为由,只留很少的一点,在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来家时炒着吃。母亲在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来的时候提前炖一锅排骨,看着儿子一家子狼吞虎咽般地啃完了骨头,眼上挂着笑,像在欣赏一幅自己的杰作,眼里荡漾着幸福之光。在儿孙们要把风扫残云啃去了肉的骨头倒掉时,母亲总要抢到手中,说骨头要给虎子吃,放在橱柜中。母亲,你这哪是喂虎子了,你是在等儿孙们走了之后,再把那骨头拿出来一点点地啃一遍。因为儿子刚走到半路时忽然想起把手机落家里了,跑去取手机时亲眼目睹了母亲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骨头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上面剩下的筋筋朥朥。母亲没想到儿子突然折回来了,愣了一下就对儿子说看到上面还有肉没啃净,喂了虎子怪可惜的。儿子本来什么都明白,但没想到母亲就这样圆她那为了儿孙们所编的谎言,当儿子泪流满面地扶起跪在地上的母亲时,母亲却边擦着儿子的眼泪边安慰着快泣不成声的儿子,说就是舍不得,舍不得……母亲,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能多吃一点,就装作自己嚼不动了、不爱吃肉,把肉都送到了城里的儿子家中,自己留下来的一点也等着一家人“下乡”时煮了吃,而母亲却只是啃那没有肉的骨头……自那以后,儿子回家,隔三差五地买一点肉,切好后拿到家里,且每次都要看着母亲吃肉,母亲却把精肉全拨拉到儿子的碗中,自己只是吃很少的一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不爱吃肉,吃了肚子不舒坦,以后不要买了……其实,儿子知道,母亲并不是不爱吃肉,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除了腰腿疼以外,内脏里各个器官都很好,因为母亲知道,她的儿子就一个人挣着点工资,儿媳也只是抽空到建筑工地上打个小工。她的孙子孙女都很争气,都上了大学。现在的大学不知道怎么了,学费、生活费高得吓人,儿子手中没钱,她想着能省就省点,她已经帮不了儿子的忙了,但尽量少给儿子添点负担。所以,儿子买上点菜,就是极普通的几种,母亲说她嚼不动,有一次干脆说漏了嘴,真实原因是炒菜费油得很……</p><p class="ql-block"> 母亲越来越老,年轻时下苦落下的病全都出来了,腰腿痛得没法动了,别人走路都是上坡吃力,下坡容易,母亲却下坡比上坡更痛苦,因为下坡时腿痛得更加厉害,所以她就倒着向坡下面退,边退边往后看,有几次差点摔到沟里。</p> <p class="ql-block"> 随着年龄的增大,母亲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了。终于有一天她给儿子说:地种不着世上了。当儿子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一口气时,又分明看到了母亲满脸的惭愧与沮丧,那分明是一种自责。在母亲看来,她是再也没能力给儿子种庄稼了,再也不能帮儿子的忙了,再也不能帮儿子扛家庭的重担了。那一刻,母亲在自责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了,真正成了儿子的负担了。母亲也许不会知道,她的那个表情让她的儿子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儿子是含着泪把车开到城里去的。</p><p class="ql-block"> 前两年,不知什么人隔三差五地到乡下收酸刺(沙棘)颗儿,于是乡民们秋后都背着背斗,带着剪刀去沟里坡上剪酸刺。年近七十岁的母亲也去了,好不容易剪了一小背斗,却超出了母亲的体力范围,她背不动,也不知母亲是怎么把那近百斤的酸刺背了回来。后来,母亲就尽量少剪一点,能背回来为止。有一次,为了剪一枝酸刺,竟然一跤摔到了酸刺丛中,幸好有同行的庄间人发现,把母亲从酸刺林中扶了出来,母亲的脸上、身上,扎满了酸刺尖,痛得只咧嘴,没顾得上拔刺,就对扶她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告诉儿子,她是怕儿子担心。儿子回家来看到母亲脸上的痕时,母亲说是不小心被场边上的树枝划的…… </p><p class="ql-block"> 其实,儿子蠢到家了,只要到庄后面的窑洞里看一下,就会明白,母亲为了防止儿子发现她的“秘密”,把每次背回来的酸刺都“藏”在了窑里。但自从摔了一跤后,母亲就再也没去剪过酸刺,她是怕摔出问题来,儿子……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些在退耕还林的地里种了山核桃的人,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这几年,山核桃越长越大,但所结的果实又实在太小太小,小到连放羊的孩子也懒得捡去吃,于是只好掉下树来,落在地上,任风吹日晒。也不知是谁发现在内官集上有桃核卖,母亲这次是吸取上次的教训,不敢去那离家太远的荒无人烟的地方,眼看着别人一袋一袋地往回背,母亲只有叹气的份,她在为自己的衰老和不中用而内心焦虑。假如自己能动,也好拾些回来,买两块钱,待她的孙子孙女来时好给一点,表示一点奶奶的心意。或者换回一袋饭盐、一两调和,也可以减轻儿子的负担,但母亲知道,这钱是挣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双休日,儿子回家时无意间提起说桃核的枕头能防治颈椎病。知道儿子的颈椎不好,于是,母亲为了给儿子缝一个治颈椎病的枕头,毅然拿着一个小布袋,去那荒无人烟的屲上捡核桃仁,母亲去的时候,屲上已被人先期翻了个遍,几乎找不到桃核了,但母亲双膝跪在那屲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浑浊的双眼在周围搜索着,那风干的核桃和褚黄的土地混为一色,就是正常人也不容易找到。母亲整整用了四天的时间,早出晚归,在地上蠕动着,寻找着,艰难地进行着她的爱子事业,终于拾够了一个枕头所需的桃核,又一点一点地剥去了裹在上面的核桃皮,反复地水中洗了晾晒,晒了又洗,又一颗一颗反复地搓光,直到每一颗都光光亮亮后才缝了一个枕头,当儿子隔了一周再次来到家中时,母亲把枕头拿出来,说你拿上枕去。 儿子除了震惊之外再也找不到一句可以表达心情的话来,母亲似乎是为自己终于能帮儿子干一件事情而自慰地看着儿子,儿子在为自己一个不经意的话让母亲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而自责。</p> <p class="ql-block"> 近一年来,畸形的胸椎已经严重压迫着腰间神经,母亲的下肢已经不听使唤了,她不再坚持住在乡下的那个小院子里,在曾经被母亲称为“火柴盒”的楼房上住了下来,但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拄着换成了四个瓜子的专用拐杖,在地上走两圈,生怕弄脏了地面。然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母亲也许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忙碌,但肯定是羡慕那些人灵活的腿脚,自如的行动。偶尔,会央求儿子把她送到乡下,她要去看已经送人了的虎子,还有那只会听话的猫,还想着去拔园子里的杂草。</p><p class="ql-block"> 儿子瞒着母亲,偷偷去了乡下,想看看家里好着没有,走到家门口,心里空落落的,掏出一串钥匙开挂在大门上的锁,好几次竟然找不准钥匙。那一刻,似乎没有了进门的欲望,似乎是那扇门不属于自己,而家里的一切也和自己没了多大的关系。回头望去,山依旧是那样的褚黄,秋后即将干枯的草在风中摆动,似乎是在嘲弄着有些失落的儿子。于是,逃离成了最好的选择。〈谨以此文怀念天堂里的母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