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邻居“妈大妈”，薛 涛

银色月光

五十年代初期有很多外国人住在天津，我家曾经有两个邻居是前苏联人，两个人都是教师，分别教英文和俄文。她们和我家相处很好，又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孩子，我们亲切地叫她们“妈大妈”。

因父亲工作调动，1953年初，我家从河北路的卫生局宿舍，搬到上海道老东莱里五号大院。这个大院特别宽敞，院墙四周是高高的白杨树。院中间是一座二层的西式洋楼，齐地面是半地下室的窗户，我家住在一楼。沿石头台阶拾级而上，便是一楼长长的过道，过道上有三间住房，我家住着一大间，有三、四十平米，外跨一个二十平米的大露台，这便是我们儿时玩耍的天堂和后来课外学习小组写作业的地方。另外两间住着我们的邻居那两个苏联人。她们都是单身女人，高挑的个儿，金发碧眼，一年四季长裙絲袜，夏天穿高跟鞋，冬季换长筒靴，貂皮大衣，貂皮暖手袋。她俩称呼我爸妈：先生、太太，也许是觉得她们岁数比我妈妈大，我们称呼她俩：妈大妈。

妈大妈很优雅，也很热爱生活。只要她们在家从她们的房间里就会飘出钢琴弹奏的乐曲声，我很爱听这美妙的琴声。只要妈大妈弹琴，我就会蹲在过道里听那或欢快、或优扬的琴声。妈大妈经常弹的就是前苏联的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下”等乐曲，有时她们一面弹琴，一面用俄语唱出歌词。我很喜欢这些乐曲，经常边听边在心里跟着哼唱，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些歌曲的名称。

妈大妈也很喜欢中国文化，我妈妈是教师，长于书法。妈大妈到我家看到我妈妈在用毛笔写字，一定要和妈妈学写毛笔字。看到我家墙上掛着的齐白石长轴画，和一些书法家的字幅，就让爸爸给她们讲解这些字、画的意思，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显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妈大妈还跟我们学中文，说我们一家人都是她们的中文老师。那个年轻一些的妈大妈还教我们俄语会话，都是些日常用语，平时见面让我们用俄语和她打招呼，她用中文回答我们，这样坚持了有一年多。可别小瞧这段人生俄语的启蒙教育，这让我在上中学后的俄语课学习中总是领先同班同学一步。

妈大妈和我家相处的很和谐，也特别喜欢我们家的这几个孩子。平时总把水果罐头，小点心拿给我们吃。她们很喜欢中餐，每逢节假曰，爸妈给我们改善伙食，总要给她们端去一些菜让她们品尝。妈大妈对爸妈做的菜总是赞不绝口，经常听她们夸张地说：太棒了！这也太好吃了！

有一天晚上两个妈大妈突然来到我家，手中拿着一桶油，一小袋富强粉和一瓶白糖，请求我爸爸帮她们炸糖馃子餅！转天周曰爸爸起个大早，用她们带来的食材，只是把白糖换成红糖，炸了好几个的糖馃子餅端给她俩，妈大妈高兴坏了直说：比我们的大列巴面包好吃多了！一面感谢爸爸，一面请求爸爸，希望爸爸能经常给她们做这口，于是她们提供食材爸爸隔二周给她们做一次。

相处中我们两家越来越熟了，那年夏天半夜电闪雷鸣，飘泼大雨从天而降，空中响着炸雷，好吓人。我们几个孩子蜷缩在一张大床上互相依偎着似睡非睡，突然随着一声炸雷，过道上传来女人的尖叫，接着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爸妈。爸爸起身去开门，原来是二个妈大妈，战战兢兢站在门口，用蹩脚的中文说：吓死了，我们怕！爸妈把她俩请进门，陪着坐到雨停。以后每逢雷雨天，二人就跑到我家壮胆。

这样相处不到两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苏联撤走了所有在华的专家和侨民，妈大妈也要离开天津回国了。

临行前妈大妈用苏联花布给我们姐仨每人做了件连衣裙，还送了我们一些苏联花布，并说，只要今后我们穿上用苏联花布做的衣服，就会想起她俩。妈大妈请求爸爸最后再给她们炸一次糖馃子饼，请求妈妈写几个大字留着作纪念，于是妈妈就写了：“中苏友谊万岁”。临走时，其中年轻的妈大妈非要把钢琴留下送给我家，以示对我家一贯对她俩的照顾表示感谢。爸妈谢绝了说：“这是富裕人家该有的，我家目前現状不允许，孩子尚小，都还在求学阶段”。她极度不悦，但也没法。转天周曰她俩处理傢俱，爸妈让姐姐把我们带到花园去玩，我假装肚子疼没去。我心中一直惦着那架钢琴，最后看到收废品的叔叔把它抬走时，我趁爸妈在厨房做饭小声问叔叔：“您多少钱收走的？”他说：“她们想要200元，我只给150元”。我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钢琴抬走了！当时真想求老天爷发神功助我一把，让我立刻长大挣钱，买下这架琴！那可是一台德国琴呀！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好好读书，挣钱了买台钢琴！这个钢琴梦伴随了我半生，后来不仅自己买了架钢琴，退休后还到老年大学从名师学会了弹钢琴。

妈大妈走的那天，爸爸上班，我和两姐姐上学去了，妈妈一人带着两个小弟弟把俩个妈大妈送走。晚上听妈妈说临走时俩人都落泪了说：我喜欢天津，本想后半生就在这儿生活。一个多月后，妈妈说国外来信了，妈大妈们目前在波兰暂住，并未回国，等决定去向。并叮嘱我们不要回信，若确定回国，以后再联系。可是，从那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每当我高兴的穿上连衣裙上学时，同学们就问：“在那儿买的裙子？真漂亮！”每当听到这赞美声时，我不由得就想起了妈大妈，想起和妈大妈相处的日子，想起她们吃糖馃子饼时的满足和笑容，想起她们教我们俄语会话时的严格和认真，想起那飘荡在过道里的美妙琴声，自然也会想起那架被收废品的廉价搬走的钢琴。

其中最让我受益的是妈大妈给予我们的俄语会话的启蒙教育。由于提前学了俄文口语，又受教于妈大妈纯正的口音，上中学时有了俄语课，我几乎次次考第一。老师说：我的口语发音最标淮，这就是童年启蒙学口语时妈大妈给我打下的基础。每当学新课文，老师都让我示范朗读，每当有领导和老师来听课，俄文老师就提前告我，好好准备，千万别紧张，每次我都能用标准的读音流利的朗读课文。初中毕业时老师特别嘱咐我：以后学俄语吧，你真的是这块料！谢谢老师这样看重我，人生的路是很长的，我心里明白，给老师留下这样的印象，是妈大妈给我打下的俄语基础。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不曾有妈大妈的消息。不知她们是一直客居在波兰，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但每当我回忆起童年的生活，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两个妈大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