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第一届学生们

亦余

文/亦余

图/老照片

一九六八年的四月，春光明媚。二十岁的少女，青春洋溢，佩戴着“红卫兵”袖章，我走进了七一学校三连一排的教室，开始了从事一生的教师生涯，在这里一干就是四十年。

这是特殊年代的毕业分配。那年学校开始复课，由于各种原因，不少教师没有恢复工作。明显的教师缺位，我们这些高中生成了稚气未脱的教师，成了学校讲台上的主力军。

我任一排的班主任，教语文课。当时学校的年级班是以部队连排为编制。第一次以教师的身份站在讲台上，下面是已经上课二个多月的五十多个学生，他们是我从教的第一届学生。对着陌生的面孔，自我介绍，说明到这里的缘由，提出要求……我从容而侃侃，他们的目光透着对我的肯定。

虽然我在初中就立下此生不当老师的决心，却世事难料难违。既然架上辕，就要拉好车。曾经的女中校革委会成员，曾经的体育场万人大合唱的指挥，曾经的数次同学活动的组织者，当几十个学生的老师应该不成问题。

（参加工作后在校园的留影）

　　

世事难料，平静的日子没多久，我敏锐地觉察到，有的学生刻意躲着我，有的班干部不听我的工作布置。那个年代，父亲同各级领导一样，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预料迟早影响我。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由于父母都是贫雇农出身，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革命，我在学校有充分的话语权。那时学校很乱，我和另一个部队子弟以红卫兵的名义，把档案室、图书馆、实验室都贴上了封条，所有公物妥妥安然。初中同学给老师剃黑帮头，我跑去制止，批斗老书记，搬椅子给她坐，她参加过解放战争。工宣队进校后充分肯定了我们。父亲的问题，没有影响我参加校革委会，没有影响我的毕业分配。谁知在陌生环境中刚当教师就受到了影响。

这一天终于来了，早晨走进教室，屋里异常安静。我抬腿欲上讲台，却看到黑板上写满了“走资派的女儿不佩当我们的老师！”“黑五类滚出去！”……看着一黑板的乱七八糟，泪水含眶，当年初中班主任被气哭的场景浮现眼前。为人当自强，绝不能有一丝的懦弱。强忍泪水，稳定情绪，走上讲台拿起板擦，慢慢地、认真地擦着那些字，擦完后平静地说:“今天学习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请同学们看黑板。”

教室里静静地，我流利地板书着《沁园春.雪》的诗句，字迹伴着粉笔的声响，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这届学生是小学五年级、停课两年后直接升入的初中。我是老高二，喜爱文学的我欣赏熟习毛主席多首诗词。复课后各门课程没有课本，语文学毛主席的文章诗词，学报纸发表的社论英雄事迹。板书完后，介绍时代背景，一句句地讲解着，同学们被我带入了毛主席描绘的北国壮观雪景、对历史人物的评判、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中。词中恢宏的气势，宽广的胸怀，感动着我，我的讲解也深深地感染了学生，毛泽东主席是人民的领袖，更是伟大的诗人。

一切恢复了正常，我没有追究，理解特殊年代学生的过激。从小博览古今名著带给我的文化底蕴，转变了学生对我的态度。转眼到了六九年秋，珍宝岛事件后，国内形势骤然紧张，中央军委要求各地战备分散，防止苏修突袭。市里安排我校到革命老区井陉县苍岩山成立分校，我们连首批出发，到井陉胡家滩建设战备后方基地。

（学校战备所在地苍岩山留影）

深秋十一月，我们第一批出发到了井陉胡家滩。那时，老乡家现成的房子不够住，只能住刚刚垒好，没有抹墙的石头房，我和十几个女生住在这里。地下铺上草的大通铺，铺坑被就紧挨着下半墙垒的石头，石头上结着一层白霜。我和女生干部各守一边，挨着墙感觉石头缝都向里灌风。好在那时年轻，扛冻。早晨起床绳上的毛巾全是硬的，直接从下边托出绳子。没有水，到河边凿冰，这时摸冰下面的水感觉都是温的，几个手指沾点水抹抹眼，就算洗了脸。

大山深处，我们的任务是挖窑洞、取土，担土到村边的河滩里垫地，准备来年种菜。挖窑洞，冻土震的双手都是伤痕；担黄土，重担压得两个肩膀红肿。女生两人中间替换，男生一人全程，我同男生一样，咬牙坚持。到山坡上种核桃树，刨坑难，挑水更难，上山的坡度很难找到歇脚的地方，常常一气儿挑很远。每天的劳动强度大，伙食缺肉少油，学生们没有任何怨言。连里不让到村小卖部买零食，他们个个遵守。为给菜地上肥，到山上捡牛粪，没有工具，直接用手抓。这就是我的学生们，让我感动。我经常跟程岩几个男同学活动，他们干活不惜力，漫山遍野地拾粪，环境艰苦劳动繁重，没有怨言却乐观开心，我喜欢跟他们一起劳动，满身透汗；一起聊天，心情畅快。这就是我的学生们，让我自豪。

星期天休息，我和几个学生沿山边小溪边走边摸螃蟹，搬开一块石头，就可以抓到躲在下边的小螃蟹。我们一直走到苍岩山下，整座山除了我们空无一人，半山腰几座破旧的庙宇，传说是隋朝公主三皇姑出家的地方，拾级而上，一声鸟叫，山谷里传出很大的怪声，“快跑”，一个男生大喊。不知怎的，都向山下奔去，下山后相视，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关心着我的学生，在市里时，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家访，走遍了每个同学的家，街道方位深记脑海，至今谈起，他们诧异我能如此清楚。异地他乡，更是想着他们，每晚查夜，走遍分散的住宿点，看他们有没有不舒服，帮他们缝缝补补，虽然离开了家，但有老师在。一个人走在凛冽寒风的街上，对面黑黑的峰峦，身旁深深的山涧，还有不名的怪叫声，的确害怕。我只想尽我最大的能力，从方方面面护助我的学生们，我是他们的老师，爱在心中。

我们在深山里，从深秋寒冬一直到来年的春末夏初。后方基地的生活，有辛劳，更有欢乐。那些日子里，欢歌笑语，伴着潺潺溪水，在苍岩山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我的第一届学生，虽然没有读大学，但社会大学教会了我们许多知识。农民的淳朴，劳动的艰辛，深山凛冽的寒风，塑造着人格，淬炼着青春；山峰的坚韧、青松的顽强、幽谷的虚怀，融入血液中，终生受用。这特殊的经历成就了我们的峥嵘岁月，“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毕业后聚会留影）

一九七O年九月，我的第一届学生毕业离校。时间过得真快，转瞬间，毕业五十多年了。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已然古稀；当年的帅哥靓妹，如今含饴弄孙。时光流逝，永远不变的师生情！想念教室里求知的眼神，想念操场上跳跃的身影，更想念胡家滩深山里的点点滴滴……

从教四十年，学生一届届，最难忘的，是我第一届的学生们；最难忘的，是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我们只相差四、五岁，你们和我妹妹同届，你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感谢你们，在我心智不成熟时，助我迈开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步；感谢你们，在我人生低谷时，陪我度过了非常日子的光阴。

看那东流水，时光如斯快。我们都已古稀白发染，珍惜眼前吧，快快乐乐每一天。相逢是缘，此去经年，老师和你们心心相伴到永远……

　　（数年部分聚会留照）

青春飞扬在神奇的土地上